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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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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崇磐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对折叠的小音箱连着他的IPOD,将小提琴曲放的到了最大音量。
屹湘专注的检视着挂在衣架上的一排戏服,手里一本笔记本上记录详细,正是那位送医的女服装师的工作日志。她的工作做的极其细致,屹湘知道此刻她能帮崇磐的并不是十分具体的事务,很可能他只是需要这份安定。
她看看时间,戏已开场。
听得到外面有人报场次、利落的应答准备出场。井然有序。
叶崇磐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那一对大眼中,露出明媚温柔的光来,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奴家这就去了。”他站起来,轻轻的抖着袖子,看都不看屹湘,便款款的经过她身边、走了出去。
屹湘知道自己此刻看到的,已经不是叶崇磐,而是那个娇纵的大家闺秀“薛湘灵”。
她默默的随着走出去,陪着崇磐走到了幕后。
崇磐站定,气息调匀,便坐在了一早替他准备好的高背椅子上。片刻之后,待扮演丫鬟梅香的女演员在台上念出来“你怎么这么啰嗦”,他便开了腔,一声“梅香”娇啼婉转的出了喉,屹湘便听到外面轰然的起了掌声和叫好声,用盖过崇磐念白的力度,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规的,哪儿有主角还没亮相便叫了好的呢?
屹湘换了一下站立的位置,轻轻的推开幕布,从缝隙中看着台下笑着鼓掌的观众,最前排中间的方桌边,起劲儿的叫好的那个,恰是董亚宁。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三)
他的衬衫白的耀眼。映的他的脸格外的亮,笑容是淡淡的,眼神是专注的,叫好声是响亮的。这让他整个人在看戏的人群中既出众又特别——他倾身,隔了八仙桌对坐在那边老人说了句什么,停了一下,在等待回应的工夫,那满脸的笑容,温和的甚至到了温柔的程度……
屹湘的手顺着幕布往下滑。幕布被这重力拉直,缝隙小了些。
她看那老人。
老人笑的很慈祥。
台上戏正热闹,丫头婆子管家吵作一团;台下人们聚精会神,笑嘻嘻的等着主角的登场——老人这时候只笑眯眯的看着他的孙子。笑笑的,说着什么。嘴唇一动露出整齐的牙齿,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那是难得一见的一口好牙;还有那短短的白发,也是根根直竖的硬,让人不由得不联想到有这样的坚硬直发,该是有着怎样刚直硬朗的脾气……可他看向孙子的眼神是如此的慈爱。让人也不由得不被他的慈祥感动。
董亚宁看了爷爷一会儿,笑着。恰好戏园子里的茶倌过来替爷爷斟杯茶。那套繁琐的表演逗的老人越加高兴,待他离开,董亚宁将茶杯贴心的推到爷爷手边去。从他一张一翕的唇,可以知道必定是在说这茶不错润润喉今晚的戏时候可久了……他笑的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像正在做的事情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并且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愉悦。
手中湖水绿色的柔软幕布涩涩的缠着手指,屹湘只觉得鼻端似有海上微风吹过时那微咸的味道——海风吹过总带着湿湿的雾,让皮肤也变的涩涩的。飘飘渺渺的笑声和叫声的在耳边回旋,踩在沙上的脚印很快被潮水扑灭,木船上的老人慈爱的眼神,隔多远都会让人觉得温暖……会有一餐饱饱的渔家饭,粗瓷碗碟间的食物有世间最美的味道。
屹湘不自觉的微笑着,嘴角弯弯的,带出细细的笑纹来……
一道电一般的目光划过来,准确的投向她站立的位置。
她动都不动一下。
这缝隙是如此的小,角度是如此的刁,任何人都看不到她隐藏的身影。
那目光终于转开。
她紧握的手这才放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次又一次,她只等着叶崇磐登场——穿着华贵典雅的桃红色衫子的“薛湘灵”缓慢的从椅子上起身,一手搭在丫鬟的手臂上,一手抖着水袖,高贵端直的迈开步子,轻轻的、踏着鼓点似的、用比人心跳更慢更缓、却逼着人的心跳跟上他步点的姿态,一步步走出幕后……
掌声和叫好声比先前更加的急切和热烈。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屹湘听着这娇啼婉转、黄莺出谷,心下跟着念的却是“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她呆站了好久,才转身,回到那间小小的休息室去了,并且在演出结束之前,她都不想再出去。
所以叶崇磐疾步回来换服装的时候,便看到屹湘独坐在室内,用她随身携带的纸笔,安静的临摹着他戏服上精美的图式,一笔一划的。在他进门的时候,屹湘才丢了画笔,帮他拿起下一场要换的戏服。站在一边看着他换上。偶尔搭把手,不过是帮他看一眼扣绊是不是系的合适……
他中场休息的时候,耽搁的久了些。
坐在那儿就着一把紫砂壶喝着温乎的茶水,听着外面传进来的《武家坡》选段。
薛平贵同王宝钏一唱一和,风趣中又有辛酸的唱白,在这里听起来,有些朦胧。董亚宁的薛平贵那唱腔总带着些铿锵有力和桀骜不驯,随他的心改动的样式字句,恰如其分。
崇磐望着整理换下来的戏服、似是对戏充耳不闻的屹湘,心里莫名的一动。他轻声的说:“苦守寒窑十八年,只为了等一个人回来——这种事,现如今,想必只在戏文里才能有了。”紫砂壶被他在手中盘弄着,光滑润泽的表皮,柔的似渗的出薄汗的肌肤。
屹湘将那件葱心绿的戏服挂起来。
衣襟上绣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她淡淡的笑道:“就算有十八年,也没有寒窑了嘛。”
她看看崇磐。他忽然对她说这个……
叶崇磐嗤的一声笑出来,对屹湘眨眨眼,说:“也是——不亲眼见,是再也不会信的了。”
“是没那么容易信。就像薛大小姐,直到遇风雨躲入春秋亭,听了赵守贞的悲声,才知道‘世上何尝尽富豪’。”屹湘笑着说,“叶大哥,你也是吃过一点苦的,才能唱好了薛湘灵。”
“怎么见得?”叶崇磐故意的抬了下眉。又快要登场了,他已放下茶壶。
屹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坐在这里,耳朵可没闲着。”她说到这儿,听前面那掌声雷动,指了指房门道:“快去吧。”
“你还没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也是吃过一点儿苦的?”崇磐追问。他整理下身上素素的青衣。这是落了难的装束。
“学戏的人,怎么会没吃过苦?”屹湘避重就轻。对崇磐,她也许是话太多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没从高处跌下来过,唱不明白七情、参不透酸辛。”崇磐不笑了,他看了屹湘一会儿,才意味深长的说:“你听得出‘薛湘灵’吃过一点苦,会听不出‘薛平贵’这些年的高低起伏?”
屹湘直了背。
崇磐的话,句句有所指。
“人常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明白戏文、明白角色,想必也不是糊涂人了。”叶崇磐离去前,秋波一转,平和地说:“他们都是有眼光的男人。两强相遇,势必有一伤。湘湘,你那明镜儿似的心,再照亮一点儿吧。你懂我的意思。”
崇磐面上一扫柔媚之气,目光炯炯然。
屹湘问:“你是想跟我说这个,才让我留下来帮忙的?”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四)
“别误会。你要这么说,我成了什么人了?话赶话儿说到这儿,免不了想多句嘴。总有些事,当局者迷,是不是?”叶崇磐微笑。屹湘面上仍是淡淡的,眼中也看不出此刻是否对他的话产生了反感和愠怒——如此聪敏的女孩子,陡然间让他生出怜惜和羡慕来,他也学着她,并不把这种心理表现出来,只说:“若是我看错了、说错了,你尽管大嘴巴子招呼我。”
屹湘没有立即回应。
于是崇磐眼中笑意深深,转眸间又是那副柔媚的样子,笑着说:“剩下的,我可以应付了,你去玩吧——这个人情我记着,改天重重谢你。”他说着,关上了门。
屹湘背转身去,扶住妆台。
好半晌,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那件葱心绿色的袍子。柔软的袍子在不住的抖动。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的手在抖……眼前交替出现的两张面孔,两对眸子都深深的注视着她;忽然间又是叶崇磐那似笑非笑的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猛的抓起自己的草稿簿子,对着地上摔去。
巨大的声响。
她盯着那凌乱的草稿簿子,又一脚踢了出去,却是踢空了,闪的她一个趔趄……
手机在桌上闪动起来,她接电话。
“喂,湘湘,潇潇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了来接我,我在机场等他半个小时了,他人影不见……”
听筒里是姑姑邱亚拉愠怒的声音。
屹湘“呀”了一声,忍不住跺脚,叫道:“姑姑,你等等的,我这就去接您……”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来的。你还是找找潇潇,这小子从来不会这样,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我是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邱亚拉在电话里有些着急的说。
“……”屹湘猛的意识到,的确,把她丢下这么长时间了,潇潇也没有给她一个电话解释原委。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脑中顿时清醒。
“我已经上车了。你先别管我,先找找潇潇——告诉他,让他等着挨巴掌吧。挂了。”
“姑姑!”屹湘就听邱亚拉果断的截断了电话。
她原地转了个小圈子,忙着收拾着好自己的东西,顺手写了一张纸条,挂在叶崇磐最后一折戏要换的那件枣红色戏服上……指尖触到戏服,崇磐说的那番话,又钻出来,指尖便像被铁蒺藜扎到。
她脚步匆匆的,穿过长长的走廊,出门转弯,往楼梯上快步去。
给潇潇的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起。
她狠狠挂断,待走到包厢外,往里一探,只见母亲坐在里面,戏正看到津津有味处。母亲旁边陪着的,不是潇潇、也不是崇碧,而是高秘书。
屹湘这一恼非同小可,只觉得自己血气上涌,脸热的不得了。
她咬了下嘴唇,刚要推门进去,心里念头一转,立即转身往来时相反的方向去了……
叶崇磬此时恰好出来接电话,他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想要叫住她,电话里却传来混乱的响动,他一愣神,问:“碧儿嘛,你怎么了?”
他目光追着屹湘的步子。
崇碧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讲话,他已走到扶栏处,正能看着屹湘下楼——木楼梯被她踏的响声雷动,显见着此时她的脾气已经上来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一定有事情发生。
也许,跟他要解决的,是同一件事。
他心念一动,对着话筒问:“你现在哪?”
那边屹湘已经下了楼梯。
她走的太急了,有些喘息不定,咬牙切齿的念着:“邱潇潇,你要是敢给我这褃节儿上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我不认你这个P大点儿的哥哥……邱潇潇,你接电话!”
她急躁的站在巨大的廊柱跟前,听着一声接一声单调的铃音,胸口乱窜的无名火越来越烈,以至于有人叫她“湘湘”的时候,她都不胜其烦,转身事那句“我早不是邱湘湘了别这么叫我”几乎冲口而出。
然而幸亏没有。
她呆住似的看着这位出声叫她的董其昌,喉咙怎么也发不了声的。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老人碰面。
她手里的电话已经接通,却顾不上回一句什么。
董其昌比屹湘更意外,他打量着屹湘,似乎是在迟疑要不要再确定一下,眼前这个跟多年前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一个了。
他的目光令屹湘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背覆上鼻尖,平抑了一下瞬间涌上来的情绪,对着董其昌行了个礼。
“是湘湘啊。”几乎是叹息,董其昌念出这几个字。他浓重的乡土音听起来苍老而又混沌,沉沉的、夹杂了无数的含义和情感似的,“真的是湘湘……”
“爷爷,是我。”屹湘逼着自己对着老人笑出来。可脸上僵硬的,这笑,应该是难看至极的。她没有往老人身边去。只是看着老人,又行了个礼,说:“爷爷,我……还有事情赶着去办……再见!”
她不待老人再说什么,便转身就走。
董其昌站在原地,缓缓的,背起手来,踱了两步。
“爷爷!”董亚宁叫道,“您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我说让您在里头等等我,好嘛,我还没提上裤子就找您,您还就不见影了,害我在里面挨扇门乱拍……卫生间地上水渍那么多,万一跌了跤怎么办……”
他抱怨着走到祖父身边,发现祖父正出神的看着大门口。
“您看什么呢?”他就顺着祖父的目光看过去,恰见那个灰色的纤瘦身影钻进了出租车。
他一转脸,祖父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他笑了,说:“进去吧,快结束了,这会儿正热闹呢……”
他说着过来扶祖父。
“湘湘什么时候回来的?”董其昌问。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 (十五)
董亚宁搀住爷爷,就要请他回去,不料一把没拉动。他就知道老人家生气了。
“爷爷……”董亚宁赔着笑。老人家手臂微凉,骨肉都有些松软,依旧倔强的姿态,是不给个说法儿绝不放过去的样子。他避开老人探询的目光,脸一偏,笑着说:“回来有一阵子了吧。”
“啊,有一阵子了。多少天算‘一阵子’?”董贤贵问。
“爷爷,”董亚宁说着,一双手握了老人粗糙的大手,“我真不知道。”他做出老老实实的神气来,认真的回答。
董贤贵看了亚宁一会儿。那目光平静深沉,点了点头,说:“你小子,好!”
“爷爷……”
董贤贵从亚宁手中抽了手回来,背着一双手,走在前面。他年事虽高,但高瘦挺直,走起路来,腿脚十分灵便。
“爷爷!”董亚宁忙追上去,“您等等我。”他又要搀扶老人。
董贤贵甩了一下手,瞪了亚宁说:“我又不缺胳膊少腿儿,扶什么扶?”
“您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董亚宁眼见着爷爷是动了气。为了什么,他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挓挲了手。
“跟哪儿?不跟哪儿!就跟你!”董贤贵晒的黑黑的脸膛上,此时因为生气而发红发光,看上去很有些吓人。他气呼呼的,已经走到了入场口,忽然刹住脚步,回身往戏院大门走。
“爷爷!这马上就散场了……您去哪儿啊?”董亚宁大声问。
董贤贵仍背着手,噔噔噔的往外走,头都不回的说:“不看了!回去!”
董亚宁左右看看,无奈的跟上,一面拨着电话让李晋快点儿过来。哪知道出门去,爷爷根本连等都不等就要徒步离开,他追上去拽着爷爷,“要回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车马上来……”爷爷走的很快,眼见着已经到了大马路上。
“你那车我坐着犯晕。”董贤贵张口就没好气的堵了亚宁一句。
董亚宁张着嘴,正不知道该怎么劝的当儿,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他们旁边,车里的人在跟他们打招呼——祖孙俩站住,董贤贵往车里一看,里面的人笑着叫道:“董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送您?”
“是小叶啊。”董贤贵笑眯眯的对着叶崇磬点头。
“不麻烦你。”董亚宁正被爷爷搞的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听叶崇磬这么说,不耐烦的对着叶崇磬挥挥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
叶崇磬笑笑,说:“我这会儿是有点儿急事,得赶紧去——董爷爷,我先走啊。”
“好好好。”董贤贵挥着手,点头答应。
叶崇磬虽说着要走,却没立即开车,又问:“那您不着急回老家吧?改天我请您吃饭好不好?金戈儿也老惦记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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