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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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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神色阴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耿照摇头,沈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

许缁衣凝耸了耸肩,彷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

“多谢代掌门。”

两人又登上小筏,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里游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的红灯酒招,店里却没什么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我吃酒罢?”

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幽幽乳甜,中人欲醉。

她让耿照上了石岸,长篙一点,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涟漪上的一叶浮柳。

“典卫大人莫吃醉啦。”

动听的磁性嗓音自水风里悠悠传来:“少时再见。”

耿照打开布囊,里头盛满碎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不由感激起许缁衣的细心体贴。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饮酒,甚至不想跟人说话,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间,索性在岸边坐了下来,顶着湿凉微飕怔怔发呆。

萧谏纸的一席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除了他肩头的重担。

那部《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记载之物,远比琴魔当夜的口述更加详尽,连万劫刀尸不往低处的细节都有——书中说:“低于三尺之处,尸不敢下,恐入窠巢陷构矣。”

不但记述详实,更溯本探源,已超过琴魔之言。

(或许:…老台丞是对的。

“这里用不上我。”

他双手撑着寒凉的铺石,对星空喃喃自语。

若不是施展“夺舍大法”后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辈对他做的、再对奇宫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没什么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卫,职责就是保护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宠姬。

一切就像日九说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们去管。”

而他,只须在越城浦与城主一行会合,待此间事了,返回流影城,继续待在二总管身边,与亲爱的姊姊和霁儿朝夕相伴。以二总管的精细手腕,说不定安排他迎娶霁儿,把老家的父亲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乐融融,共享天伦。

这样的美景,耿照曾梦过无数次,最后总在妖刀或岳宸风的逼杀中惊醒,披着一身冷汗怔怔发呆,现在却几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抚摩神术刀,脑海中交闪着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沈积更深的记忆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横疏影。

想念她的聪明狡黠、想念她的温柔眷爱,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念她趴在公文堆里振笔疾书、火气一来便寻人晦气的小脾性,想念她温暖的娇躯,想念欢好时她那火辣辣的需索与娇啼……

当然他也想念霁儿,想念小丫头的贴心娇顺。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膳房的管事郑师传,想念辰字号房里的一伙旧日同袍;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狗叔,如今也都怀念得紧。

耿照拍拍双颊,发现脸绷得死紧,连掴几下才发热发胀,活像揉面时使劲往桌上拍甩,‘噗吓’一声笑出来。

“终于……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叹了口气,愁容慢慢转成笑容。

当然,还有些事情必须收尾。五帝窟那厢,得想办拭把阿傻换回来,必要时他不惜以碧火功诀当作交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宝宝锦儿带回朱城山,岳宸风那笔帐将来找机会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踪不明,或许可以说服横疏影,动用白日流影城的情报网络放出消息找寻——一旦放松情绪,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箭归心。——琴魔前辈,我……就走到这儿了。接下来之事非是我所能为,有比我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萧老台丞及许代掌门这样的人来承担。像我这等小人物,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跃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彷佛连吸进胸中的湿润凉息都变得清爽起来,正要迈步,忽听一声长笑:“典卫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请在下一杯?”

远处的柳树上跃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见白衣如雪、身形颁长,手里抱了个小酒坛似的瓷瓮,容貌却看不真切。

若非心烦意乱,以两人相距,那人的声息决计逃不过碧火功的感应。耿照不敢大意,暗自提防,扬声道:“我不吃酒。阁下备了酒坛,自饮便是,何必打秋风?”

那人将瓷坛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双掌一摊,笑道:“现下我两手空空啦,与典卫大人讨杯酒吃。”

戴月襟风潇洒前行,修长的身躯迈出树影,露出一张英挺面庞,两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满唇上颔下;明明不修边幅,沧桑中却更显俊秀,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不识此人,然而见其形貌、听其言语,胸中陡地涌起一阵熟悉亲近之感,痛如怀伤,抚住心口,直觉反握神术刀,颤声道:“你……你莫过来!再来,我便要拔刀啦。”

这异样的反应是他前所未见,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伤,却十分难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声,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

飞步上前,伸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乱如麻,身体自生反应,左臂一勾一转,顿将青年震退两步,所使正是‘不退金轮手’的招数。

“来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

迳刺他右肩,指劲宛若实剑,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双臂一圈,浑厚的碧火真气轰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剑指登时溃散。却见他左脚跟跟枪似的一点,仰天一翻,脑袋竟从衣底钻出,雪白衣影‘涮!’必倒旋如风车,剑指已贴地削来!

此一变招之刁,实是他平生仅见。

耿照既有真气护体,又复有先天胎息感应,指劲难伤,身外物却非如此。噤的一声剑气拦腰,系带应声而断,神术刀铿然坠地,被青年一脚踢开。

“你——”

耿照一个箭步踏前,正要抄起爱刀,青年袍下飞起足影,‘啪、啪、啪!’纷至杳来,竟无一记是虚招!

他以‘不退金轮手’悉数挡下,心中骇然:“他踢刀是一脚,站立亦须一脚,踢在我肘间共一十五脚……便是两只蜘蛛齐至,也还比他少了一只!”

两人飞快换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进招又难越鬼手一步,胜在出手方位难防,耿照一时失察,空有号称天下繁复第一的招式,连一招也难递还。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对手,两人便在臂影呼啸问僵持,与当日对战琼飞的情况相类。但青年本领高过琼飞太多,剑指的邪异也非‘蝎尾蛇鞭腿’可比,难以照办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宫’。

稍有闪神,耿照被踢中两脚,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以为是碧火功所致,横肘封住腰侧,心有所感,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跟枪,耿照这一下方位虽对了,拳头却没起什么作用,就是蛮力一击,打得他面色苍白而已,旋又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诡的指剑招数。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顺着那股熟悉的感应,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数,一一拆解来招。他换过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头差不多,腕下始终用得不对,每次对招都差了一点。

白衣青年久战无功,蓦地凌空跃起,剑指戟出,如乌云盖顶般向下疾刺。耿照全身笼罩在指劲之下,除了硬拼此招之外,已别无选择!

恶招临门,耿照福至心灵,一个空心筋斗向后倒翻,头下脚上,胸口贴地昂起,右手顺势并指,锋锐的剑气‘嗤!’冲天刺出!

两人剑指一触,阴阳两股劲力相抵,顿如泥牛入海,化消得无影无踪。

青年易指为掌,二人‘碰’的一声双掌相击,分跃了开来。耿照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这一式从未见过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掸衣摆、双手负后,朗笑道:“果然是你!”

耿照端详片刻,喃喃道:“你是……沐云色?”

这姓字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年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沐云色。你虽未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姓名,还能使出我指剑奇宫的嫡传绝学《通天剑指》全是因为‘夺舍大法’的缘故。”

说着踏前一步,精亮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先师临终之前,将他毕生所知灌入你体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识、所见所闻,俱都是我奇宫所有,本应物归原主?”

这点耿照自己也想过无数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边作归乡梦时,还曾思及此节,不觉心虚,嚅嗫道:“这……当时情非得已,琴魔前辈自知难以幸免,唯恐妖刀一事世无所知,只得传与在下……”

沐云色冷笑。“谁与你说这个!你可知道,‘夺舍大法’的用意是什么?”

耿照想起‘真龙绝传’之事,点头道:“是贵宫数百年来造就真龙宫主的秘法。历代宫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继任之人,四百年间未曾断绝,是以奇宫之主武功超卓,啸傲东海……”

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肃然道:“本宫先代应宫主失踪后,四百年真龙之传已绝,我风云峡支持韩宫主继位,佩挂紫鳞绶的长老们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毕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宫主,集十数人之力,为奇宫重塑真龙!先师乃‘无’字辈诸长老之首,武功识见超人一等。

真龙若要回归,先师之夺舍至为关键。“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

现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宝了?“耿照摇头道:“沐四侠,非是我觊觎宝物,又或是心生贪念不愿归还,而是夺舍大法一经施展,施受双方只能留存一位,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一个人的法子。”

沐云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宝贵么?有什么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说“我身负琴魔前辈所托”突然想到:“萧老台丞说了,消灭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与姊姊、霁儿长相厮守,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不觉气馁,片刻才道:“有件事我一直认为非我不可,纵使屡经危难,依旧抱持此念,不敢看轻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负琴魔前辈的托付。如今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世间原无什么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抬起头来,咬牙道:“沐四侠,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否请你给我十天的时间,将未了之事一一交办,再随你返回龙庭山,面见韩宫主?”

沐云色剑眉一轩,异道:“你不怕死么?”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老人清朗的笑声犹在耳畔,登时勇气百倍,更钮一所惧,正色道:“我愿协助贵宫,找寻移转琴魔前辈智识的方法。沐四侠,我原是个铁匠,在我们铸炼房里,没有锻不了的精钢、铸不成的刀剑;所有的不能,只因我们还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亲人,也有等着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纵使我渺小无用,做不了什么大事,却不能教她们伤心流泪。”

沐云色道:“夺舍大法非死一人,没有例外,亦无其他方法能转移。你随我回龙庭山,便是一条死路。到得那时,你待如何?”

“如此,我会杀出奇宫,求得一线生机。”

少年耸了耸肩,咧嘴一笑:“届时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侠莫见怪。”

第五十八折 云屏雨幕 玉壑箫声

沐云色一迳凝着他,蓦地仰头大笑。

“真有意思!”

他一拍耿照的肩头,朗笑道∶“依我师父的性子,宁可教毕生所知付诸东流,也决计不肯传予庸碌之人。我想看看他老人家临终之前,究竟挑了个什么样的传人。”

耿照闻言愕然,一时竟忘了提防他。

“沐……沐四侠不抓我回龙庭山么?”

“傻子!”

沐云色收起笑容,严肃回望。“龙潭虎穴尽可一探,独龙庭山不行。你去指剑奇宫,就是个‘死’而已。明白么?”

俊朗的白衣青年耸肩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

“既给了你,便是你的!我相信师父的眼光。但你要牢记∶不是所有的奇宫门人。都如我这般想头,即使是我的师兄们也未必如是。日后行走江湖,须尽量避开指剑奇宫。”

(原来他……是试探我?

沐云色转身走到树下,重又将瓷坛抱入怀中。

“沐四侠!”

耿照追上前去,见那坛子忽然明白过来∶“这、这是……”

沐云色点了点头。

“是先师的骨灰。”

他低声道∶“我接获宫主与我大师兄的密信,命我就地将师父的遗骨火化,随萧老台丞、许代掌门等在越城浦等候,暂时莫回指剑奇宫。”

沐云色护送琴魔遗体下朱城山,本欲直奔奇宫,却收到韩雪色的密令,着他隐匿行踪,暂勿回转。琴魔之死还有鹿别驾等知悉,恐难封锁消息∶韩雪色之信,旨在拖延死讯确认的时间。

合是运气,参与灵官殿大战的四派中,天门、剑冢损失惨重,幸者寥寥,谈剑笏护送万劫回白城山,鹿别驾忙着奔赴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粱拯救义儿,都没能走漏消息。

水月停轩方面,经沐云色协调之后,许缁衣也配合封锁,约束门人勿露口风。沐云色先随许缁衣姊妹走了趟断肠湖,又搭顺风船“映月”来到越城外浦,这几日暂住萧老台丞船上,果然避过指剑奇宫的耳目。

消息灵通如赤炼堂等,虽有零星线报,始终未得龙庭山的准信,均抱持观望的态度,“琴魔身损”一事,竟成了未经证实的流蜚,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正称了奇宫之主韩雪色的心意。

耿照一听是琴魔前辈的遗骨,热泪盈眶,整理服装仪容,肃然道∶“沐四侠,可否让我拜一拜魏老前辈?我一路多历险阻,亏得他老人家之遗惠,方能化险为夷。”

沐云色将瓷坛放在柳树根处,让至一旁,双手“唰!”

一振横摆下摆,扑通跪了下来。

耿照手按地面,恭恭敬敬对着骨灰坛子磕了三个响头,两眼泪水滚流,哽咽道∶“前……前辈!晚辈自受您遗惠,时时念着妖刀之事,不敢或忘;行有余力时,便尽力帮助他人。只是晚辈资质驽钝,不能如前辈一般力挽狂澜,前辈英灵不远,请赐晚辈明灯指引,纵教晚辈肝脑涂地,也不敢辜负前辈所遗!”

说完又用力三叩,砰砰有声,额间渗红。

沐云色膝行向前,伸手将他搀起。

耿照省起失态,困窘欲避,沐云色却哽咽大笑∶“耿兄弟!我日日思念师父,亦泪流不止。他老人家狂歌狂哭、潇洒自任,一向不理世人白眼。你我都是他的传人,这一点可不能不像。”

悲从中来,二少把臂痛哭,旁若无人。

耿照大哭一阵积郁尽出,顿觉星月疏朗,虽仍不知何去何从,已不复前度沮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见沐云色满面泪痕,但伤痛一经嚎出,眉目间益显精神,不由相视一笑。

“沐四侠!”

耿照伸手拭泪,边笑边摇头∶“若教不相干的人看见,只怕当咱们疯了。”

沐云色哈哈大笑。

“岂不闻‘能歌能哭迈俗流’乎!都说不相干啦,我自哭我的,谁管得着?”

一扯耿照,笑道∶“走!咱们喝一杯去,同师父喝!”

迳拉他往小酒肆走。

耿照不嗜杯中物,本欲推辞,听他说“同师父喝”忽觉意兴遍飞,热血上涌∶“当夜在红螺峪中,前辈本欲与我饮上一杯,只可惜谷中无酒!”

遂放开脚步,与沐云色并肩而入。

沐云色似是这间小酒家的常客,当炉的中年汉子朝他微微颔首,就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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