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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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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

沈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

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

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

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杳,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

“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处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会取回。”

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礼。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岳宸风武功高绝……”

“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

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链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

“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銮金铜磬。萧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里;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他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我是说……”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性、昔日的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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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

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性、妖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尺寸看来,三十年前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复之刀’的无形刀气特性,连锻链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彷佛琴魔当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

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藏于白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面,也有剔去肌肉脏腑的净骨,与作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的特性,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问往返两道,遍查每处妖刀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暂时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档收藏,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道妖金工案始末考》一书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妖刀案起于白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

一瞬间,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妖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

萧谏纸道:“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精光;魏无音等‘六合名剑’的出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乱才得以平靖。这,便是我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

一声脆响,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横疏影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

老人随手一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的结束。

“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彷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

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

莫三侠的性命、被屠杀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冤魂?”

“因为我做不到。”

萧谏纸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身上显现威力,彷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的衰老皮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萧老台丞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辅,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实应变不易。”

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内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书斋所出,或交由谈剑笏办理。

赤眼大闹白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内已无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里。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赤眼杀死四名贴身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圆之内,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得飞过大半个书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剑一掷,连人带刀将之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下整片壁墙。连着地砖浇钢铸铁,这才困住了赤眼。

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终于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

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侮内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

耿照被他锋锐的眼神逼视得难以喘息,暗忖道:“目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

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

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叩叩’几声,门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

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来罢。”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异,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么?”

耿照摇了摇头,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

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扑头,足蹬粉底官靴,五络长须飘飘,容色虽疲惫憔悴,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脑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朴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恭敬道:“学生参见恩师。公务缠身,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

萧谏纸似不在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

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柴然,颔首道:“你也坐。”

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加上‘恩师’、‘学生’的称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学生礼事之。”

“原来如此。”

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召一乘论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罢?难为你啦,现羽。“迟凤钧摇头苦笑:”

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萧谏纸停笔抬头。

“喔?”

“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后天准备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

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纸接口:“独孤天威今晚宿于临江镇,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

迟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

随口将赤眼一事说了。

迟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

见书案边搁着一只摩掌光滑的旧木盘,虽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恩师,市俚有云:”

人是铁,饭是钢。‘时间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萧谏纸点头:”

你去罢。“迟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扑头退出舱房。兴许是被得意门生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汤却只尝一小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

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

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彷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里,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

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

也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硷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活?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用心么?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沈默转身,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饮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有劳代掌门久候。”

“不碍事。”

许缁衣笑道:“适才与迟大人聊了一阵,故旧相逢,也是巧极。”

见他神色阴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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