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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难为-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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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太医显然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低声道:“这,现下是稳住了情况。具体的,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有些话不好当着皇帝的面说,否则不定要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可要是不说清楚又不大好解释。

裕王没听明白王老太医话中之意,还要再追问几句却被边上的李清漪拉了拉袖子。

李清漪在侧柔声道:“要不,你们去侧殿议一议吧,内阁诸人也都快到了。父皇的身体乃是最要紧的大事,不得有半点马虎,还是需要好好说一说的。”她顺手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裕王,低低道,“父皇这里,我守着便是了。”

裕王闻言,眸光一动,不觉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想起了什么,有片刻的犹疑。可是,李清漪递到他怀中孩子沉甸甸的,这一点现实中的重量没有让他出神太久。很快,裕王便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点头应下来了。

徐阶本还一派恭敬担忧的站在一边,听着李清漪提到“内阁诸人”的时候虽然并无什么表示却还是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他并没有让人去请内阁的人来这里,很显然人是裕王府请来的。以徐阶的周全思虑,自然也是想过要派人去请内阁其余人来,可他没有——毕竟,顾命大臣这个名头还是好听的,他自然没有和人分享的想法。可是既然裕王府请了其他人来,他这个做首辅的自然也要去压住场子。

故而,裕王抬步往侧殿去,除了太医院的太医跟上去外,徐阶也跟了上去,屋子里头的人一下子就空了大半,能守在皇帝榻边的也就只有黄锦了。

李清漪往明黄龙榻那头走了几步,遥遥的看着皇帝那张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几乎生出几分病态的快感来。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似是有几分忧虑的蹙着眉,忽而转头和黄锦笑了一声:“我这一路从王府赶来,急忙忙的。现下倒是有些渴了,不知公公能否赏我些茶水?”

黄锦一贯是个伶俐的,哪里不知道李清漪是要支开自己,只得含糊着敷衍道:“不知王妃喜欢喝什么?奴才这就吩咐底下人去备着。”

李清漪抿了抿唇,露出一点儿微微的笑容,唇角的弧度柔软而温暖,可这笑容里却仿佛藏着无情无感的冰霜。她的声音又轻又低,就像是被磨得很薄很薄的刀片,只要用一点力就能在皮肤上刮出血来:“我最喜欢公公您泡的茶呢。”说罢,又加了一句,“殿下和世子也很喜欢。”

黄锦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了——他很清楚,李清漪这是拿了裕王和裕王世子来提醒自己,或者说是压着自己。

李清漪目光极其冷淡的从黄锦渗出冷汗的白面上掠过,重又落到皇帝身上,淡淡道:“我是陛下的儿媳,裕王的妻子,世子的母亲。公公难道竟是不信我吗?”

利诱威逼。软硬兼施。

黄锦终于低了头:“奴才这就去,”他有些不放心皇帝,回头瞧了一眼,眼眶都红了,“若是陛下有什么事,外头都有人候着呢,王妃只管出声吩咐。”

李清漪点点头,送了黄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然后,她才转头环视了一下屋内的人——隔了几层金纱帐,几个身材高瘦的太监都是恭恭敬敬的低着头,守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

李清漪弯了弯唇角,露出更加温柔的笑容,借着给皇帝捏被角的功夫低下头,伏在皇帝耳边轻声笑道:“陛下,您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吗?从贝贝死,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贝贝死,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这句话仿佛是雷霆,一下子落在玉熙宫里,落在皇帝的心头。

皇帝本是一直闭眼养神,甚至连黄锦和李清漪适才的对话都不曾理会。可他听到这句话,呼吸忽的一变,不由得睁开眼睛,喘着粗气,瞪大了去看李清漪。

在他的目光下,李清漪从容不迫、整好以暇的回了一笑。

她本就是世间罕有的美人,眉目宛若墨画,樱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眸好似一泓碧水。而她笑起来的模样更是动人,似春光、似夏雨、似秋水、似冬雪,可以令人想象到人间四季一切温柔并且美好的事物,让铁石的心肠都生出温情来。

本就昏暗的内室都因她这一笑而蓬荜生辉。

李清漪手里抓着柔软的缎面被角,慢条斯理的接着说道:“贝贝死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和她一同去的。可是我不忍心也不甘心——不忍心丢下王爷和家人,不甘心让害死我女儿的人继续风光畅快的活着,凭什么死的是我和贝贝而不是他们?”她温柔的垂眸看着皇帝,温声细语,可言辞却宛如刀剑一般锋利无情,“贝贝死的时候,您一定很高兴吧——像您这样把道士扶鸾算命的胡言乱语奉为准则,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置血亲骨肉与不顾的人,真真是世间罕有。”

皇帝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得突出来了,他冷厉的看着李清漪,恨不能用目光将她凌迟,喉中也不由得发出“哬嗬”的声音。

李清漪的语调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不过,仔细想想,您这一生又对得起谁呢?陈皇后、张皇后、方皇后,本朝以来,怕也只有您又废又立,前前后后立了三位皇后,而且每一个都没有好下场……”她顿了顿,又接着讲,“还有庄敬太子、哀冲太子,也是他们倒霉,竟是给您做了儿子,生来便体弱,早早就去了。至于裕王殿下和过世的景王殿下,他们自出生起,又何曾有一日得过您真心的宠爱?”

皇帝恨恨的瞪着她,几乎要去堵住她的嘴巴。

李清漪不由扬了扬长眉,语调越发的温柔:“妻子、儿女,您想一想,有没有一个是你对得起的?至于兄弟——陆炳是您的奶兄弟,同您一起长大,救过您的性命,可他是怎么死的,您敢和人说一句吗?他是替您试用丹药,壮年而死,连死因都要不能公之于众。至于大臣和百姓,”李清漪眨了眨眼睛,掩唇笑起来,“这上面,海瑞倒是说得很清楚——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您一心修道,妻儿弃之不顾,兄弟死活不理,天下百姓亦是置于一旁。可您最后修得如何?不过是修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人人恨之入骨的独夫!如今病重垂死,边上陪着的也就只剩下我这一个毒妇。”

再一次听到李清漪那几句刻薄至极的话,皇帝的眼睛几乎都有气得翻白了,他紧紧的抓着被角,竟是从喉中挤出一个艰难的字来:“……你!”

可这声音太低了,外头的人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当做没听见,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垂首立在那里。

李清漪没有理会,反倒抬抬手替他重又捏好被角,眉目含笑:“陛下何必如此?您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宫内宫外,从来都是恨你畏你之人。如今裕王即将登位,外头那些人就算真的听见了,又怎么会冒着得罪我这个裕王妃的危险为您说话。”  

皇帝抓着被角不放,骨节都开始发青,一张脸更是涨的红了起来。这一刻,倘若他有一分的力气,他恨不能直接就从榻上起来去掐李清漪的脖子,倘若力气再小一点,他恨不能自尽了事不必受着零星的侮辱。可是现今的他连被角都抓不住,只能无力的躺在那里,听着李清漪钝刀子割肉一般残忍的话语。

李清漪动作轻缓的把皇帝抓着被角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扳开,重新放回被子里,然后才慢慢的接口说着:“我知道,您马上就要死了。认真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和您说一声为好。好教您能走得安心……”她说到这里,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羞涩,微微的垂下头,浓密细长的眼睫也跟着柔软的垂下来,就像是小小的扇子,“是我替父皇找了蓝道行那么一个骗子,是我怂恿尚美人去找陶国师要春/药的,也是我让人寻了海瑞这般的痴人上折子惹得父皇大怒……”

她眸光温柔,看着气得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不断地在生死间挣扎的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您说,后世的史书会如何写您呢,后人会如何议论您呢?是死在女人床上的皇帝又或者是被朝臣指着鼻子骂‘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的皇帝、又或者是被道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皇帝?”

她笑看着皇帝气得昏厥昏迷,这才慢悠悠的去探皇帝的脉搏——她虽不是什么神医可到底还是学了一些的,多少能知道死活。 

她把过脉,坐在边上静静的等一会儿,直到皇帝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这才忽的站起身,红着眼睛往外跑去,口中叫着:“来人啊,陛下,陛下又晕过去了。”

第82章 山陵崩(六)

李清漪的这一声惊呼,立时就把侧殿里的人都给喊回来了。

王老太医吓得险些当着众人的面昏过去,虽是老胳膊老腿却跑在最前面。顾不上给李清漪行礼,他直接便搭了皇帝的脉,只稍稍一探,神色便显出些许的疑惑来。

这分明是怒急攻心啊。

王老太医将目光转到李清漪的身上,正要问一句适才和皇帝说了什么。可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着景王怀里的小世子展开手要去母亲怀里,到了舌尖的话又给咽回去了,他还不曾老糊涂:这个时候若是说这个,不仅是给裕王妃留了个话柄,更是叫裕王和裕王世子难堪——这可是未来的新君和太子,若有万一,岂不是国本震荡?

于是,王老太医怔然的垂下眼,一时之间竟是显出些许难色来。

裕王顺手把孩子递给李清漪,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王老太医看着榻上的皇帝,忽而赶在众人之前开口问道:“父皇如何了?”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看着王老太医,不知是否是老太医自己的错觉,竟觉得裕王那双黑眸里仿佛透出些许深长的意味来。

王老太医犹豫了片刻,这才徐徐道:“……大约是丹毒上来,一时之间病情恶化。”他踌蹴了一下,大着胆子问道,“殿下,依着适才侧殿所议,微臣可以用针法激发陛下潜能,可这法子未免有些……”

“父皇辛劳一生,既是弥留之际更该留他一个清净。”裕王打断了王老太医的话,淡淡道,“为人子者,岂可为一己之私叫父皇受罪。”

徐阶站在下首,第一个站出来应声,郎朗的道:“殿下仁孝。”他乃是仕途里历练出来的人精,现下想着卖新君一个好,干脆站出来把话替裕王说个清楚,省得日后又有藩王扯皮惹得一身是非,“正所谓‘禹传子,家天下’,自古以来多是父传子,陛下唯有殿下一子,又是亲令臣请殿下入宫。圣意为何,自是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李清漪和裕王令人把内阁其他几位阁老请来的好处也显露出来了:如今内阁之中,徐阶是个人精,高拱乃是裕王授业恩师,郭朴和高拱是老乡早已暗中结盟,剩下一个李春芳一贯都是好好先生。看着这形势,徐阶自然不会和裕王作对,徐阶一松口,内阁就已经算是完全倒向裕王了。收拢了内阁,外头杨博又欠了裕王好大一个人情,文武皆是俯首,裕王的地位自是稳如泰山。

现下徐阶都开了口,高拱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裕王这个学生唱反调,直接便道:“元翁所言甚是。陛下圣意昭然,我等皆是明见。”

其余诸人也都跟着站出来点头附和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权利就是这样的东西,它让你超然于诸人,一言决人生死、至高无上、尊贵无匹,可是你却仍旧会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当你到了最后的时刻,权利也将离你而去,它赋予你的一切也都要离你而去。

就如同如今病榻上的皇帝——他还未死,权利却已然悄然离去,曾经因为权利而依附他的人也纷纷背弃了他。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就在李清漪心中思绪万千之时,外头端茶的黄锦也跑了进来。他看到屋中几人的神色以及榻上皇帝的模样,不由手一抖,手中的茶盏也跟着掉了下来。

虽然地上铺着猩红色的的毛毯,可这茶盏从高处摔落,滚了一下,不一会儿就碎开来。

黄锦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双膝砰地一声落在地上,眼眶一红,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几乎是压抑不住的哭了起来:“陛下啊,你叫老奴这可怎么办呦……”

他的声音里带着太监特有的尖锐,极有穿透力,屋中的几人一时间都觉得耳朵疼。王老太医被这嗓子一吼,只觉得心口一跳,不由得又伸手去探了探皇帝的脉象。

随即,他老脸跟着一白,怔了怔,最后终于顶着诸人刺目的目光,掀开袍角跪在了裕王跟前,哑声道:

“王爷,陛下他已经龙御上宾,还望殿下节哀……”

此声还未落下,屋中的几位阁老跟着跪了下来,训练有素的哭起来。李清漪也慢慢的抱着儿子朱翊钧跪了下来,从袖中拿了特意备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泪如雨下。

朱翊钧年纪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本是要挣扎一下,可是瞧见母亲通红的眼睛以及父亲难看的脸色,他也有些被吓住了。所以,他很快便又乖乖的跟着跪了下来,皱着一张包子脸,挺直腰杆在李清漪的边上跪好了。

王老太医的话很轻,可却像是一阵极其响的钟声,叫众人耳边轰轰作响。

边上的小太监们也都尖声把话传递出去:“大行皇帝龙御上宾……”

就仿佛是狂风刮过稻田,无数的麦秆跟着弯下腰,传递起凛冽而刺骨的风声,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出了玉熙宫。很快,远处也有宏亮的钟声跟着响了起来,连续数次,声声不断,响彻穹宇,使得整个京城也被惊醒。

裕王的面色看上去很白,几乎看不到一点的血色。他凝目,静静的看着榻上躺着的皇帝。

这是他的父皇,他的父亲。可他却从未从这个父亲身上得到过半分的父爱。

他出生时,上头已有两位兄长,自是不得圣心。后来两位兄长先后而去,皇帝偏又听信陶仲文那所谓“二龙不得相见”,更是冷待他,见面的次数数也数的过来。好不容易等到出宫建府,偏偏皇帝却要打压自己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不仅顶着群臣的压力不册封他这个长子为太子,更是屡屡抬举景王朱载圳,服色仪式等皆是与自己相同。惹得朝中议论纷纷,野心家纷纷投向景王,他自己更是惊慌欲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高拱和李清漪的安慰下,他稍稍宽心,可母妃却是病了,数次垂危。他的这位父皇,为了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与群臣大闹却不肯对他有半点体谅,不许他入宫侍疾,使得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不能以人子之身为母服丧。

可他仍旧不得不低声下气、费尽苦心的讨好着自己的父皇。结果呢?陶仲文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叫自己的这位父皇就连亲生孙女都不肯顾……

裕王一双黑眸越发深沉,他呆了片刻,只觉得心情异样的复杂,仿佛有一柄刀刃在他心口戳着,戳的血肉模糊,疼痛难抑。他再也忍不住,忽的也跟着跪在了床榻边上,垂着首,先是默默落泪,随后呜咽出声,哭声越发大了起来。

裕王的哭声不一会儿就压过了诸人,好似杜鹃滴血一般的悲切,显得格外的悲痛难抑。

徐阶和高拱都怕新君悲痛伤身,只得强忍着悲痛,膝行上前安慰:“殿下,悲痛伤身,还请您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稍压心头悲意。”

裕王仍旧是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撑着床榻,怕是要伏倒在地上。

徐阶和高拱瞧着心酸,越发惶恐,压着自己的哭声,连连劝说。

最后,还是李清漪抱着朱翊钧上前劝解:“殿下,还请节哀。”说罢,又加了一句,“宫里想必已经备好了素服,还请殿下与我等一同换上。稍后才可接见百官。”

裕王闻声,哭声稍稍一止,随即伸出手握住了李清漪那双素白的手掌,轻轻的,像是自语又像是和她说话:“王妃,父皇他去了……”他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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