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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夫人神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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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兰陵王叹道,“明日你也要见到河间王,我便与你一一言说了罢。”
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室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和涩然之意。
“我生母是罪臣之女,至死都没有封妃。而我因为一生下来,就让外祖父暴毙于狱中的缘故,被人视作不祥。在我幼年时候,那些嘲讽和奚落的话,大半都是河间王口里传出来的……”
河间王是北齐文襄皇帝的第三子,一贯受到文襄皇帝的喜爱。不过河间王此人,一向都自恃嫡子身份,对庶兄弟们冷言冷语,轻视鄙夷。原本这也无伤大雅,但因为兰陵王一出世,他的外祖父便横死在狱中,是个生来不祥的孩子,河间王便对这个庶兄弟,稍稍多了些“关照”。
也正因为如此,兰陵王的幼年时代,过得很是艰难。
小时候那些痛苦和黑暗的记忆,大半都是河间王带过来的,也因此给他造成了浓重的阴影。随着他们成年分封,各自地疏离了,他也给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厚厚的藩篱。但即便如此,河间王从小到大带来的阴影,却始终都不曾消弭。
“父亲故去之后,我便一直留在兰陵郡,没有回过邺城。直到叔父也故去了,当今陛下即位,我才又回到了邺城朝觐。河间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文书,字字清晰地对我说道,他知道我外祖父当年蒙冤入狱,也知道我出生的那一日,外祖父暴毙并非偶然。但他当着我的面,将那些证据都烧得干干净净了,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说,‘微庶之人所出,自然什么都不配得到。’”
云瑶怔怔地听着,像是在听一桩天方夜谭。
她想,童年时代造成的阴影,大概是会跟随兰陵王一辈子的。
“我想要重新找回那些东西,但始终都找不到了。我本以为与他再无甚交集,但在我母亲临终之前,他……他将我母亲气得呕了血,我从兰陵郡匆匆赶回来,终究是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一字字嘶哑地说道:“我曾向陛下提起过这些事情,但陛下对我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如果我愿意,他也可以多赏赐我些财帛美人,聊以慰藉。”
兰陵王眼里那一抹痛苦和迷惘,最终化作了一点尖锐的冰凉。
“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这才是真正的,字字诛心之言。
☆、第12章 北齐|昔我往矣
云瑶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兰陵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
兰陵王的眼睛里满是悲恸之色,晦暗、阴郁、痛苦、懊恼……种种情绪交织在其中,连声音里都带着三分暗哑。像是已经悲痛到了极致,连愤怒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
他低低沉沉的声音回荡在室里,带着三分嘶哑,三分悲凉。
“赏赐的财帛美人,于我又有何用。邺城里的流言一日胜过一日,人人都避我如蛇蝎。我身边的同僚、挚友,一个接一个地战死,唯独我还活着。想来应该是我的命太硬,果真是个天煞孤星罢。”
兰陵王说到后来,有些自嘲、又有些悲痛道:“起初我还试图反驳那些流言,但是渐渐地,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若非我命里带煞,注定要六亲断绝,怎会让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故去?”
他侧身望着云瑶,眼里如同有万般情绪在翻搅。那种沉沉的暗色,压得云瑶喘不过气来。她定了定神,握住兰陵王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摩挲,低声道:“别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错。”
甚至连云瑶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会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
兰陵王的手冰凉且粗糙,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蕴藏着极强大的力量。她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里,温言道:“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上刀枪无眼,每一日都会有将士在阵亡。你莫要将这些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所谓天煞孤星之言,不过是些流言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兰陵王哑声说道:“我生在一个凶煞的时辰,注定一生不祥。”
她缓缓摇头,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兰陵王闭上眼睛,字字喑哑:“我是微庶之人所出,生来便克父克母。”
云瑶重重地摇头,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兰陵王一点点地收回手,动作极慢,像是在贪恋她的温暖一般。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室里:“你出身五姓高门,就不曾介意过我母族微庶么?”
“我……”云瑶怔了片刻,有些讶异地问道:“我为何要介意?……”
她想起来了,这是一个世庶不通婚的时代,所以兰陵王才会如此问她,所以河间王才会抓住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在这个时代里,大概她是唯一一个不拘泥于世庶之判的人罢。
云瑶微微偏过头,安抚道:“大王何必要妄自菲薄?你一生功勋盖世,多少世家子尚不及你。”
她侧躺下来,枕着兰陵王散开的长发,一字字轻声说道:“大王说自己母族微庶,难道在外祖父获罪之前,也是微庶人家么?要真是出身微庶人家,又哪里能身居高位呢?”
既然这是兰陵王的心结,那便还需从根源入手,慢慢地将其解开。
兰陵王侧头望着她,眼里的那些晦暗和阴郁之色,一点点地慢慢散开了。
“不。”他缓缓摇头道,“外祖父在获罪之前,虽然不及五姓高门,亦不及谢、桓二家,但也并非微庶之列。但后来外祖父入狱,阖族上下都受到牵连,因此族里便慢慢地散了。”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微微偏过头,眼神似是鼓励。
兰陵王言道:“但那时外祖父锒铛入狱,母亲身为罪臣之女,被充入掖庭为婢。世人皆知兰陵王母族微庶,昔年的事情,便都被淡忘得干净了。”他说到后来,声音略微低沉了几分。
云瑶凝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但往昔时,依然是王谢堂前燕。”
兰陵王微微一震,目光里显出些许错愕。他微俯下/身来,望着云瑶的眼睛,低低问道:“为何?……世上人人都介意我母族微庶,为何唯有你言说‘昔时王谢堂前燕’?为何……”
他翻来覆去地说着“为何”,眼里有着深深的迷惘之色。
云瑶笑了:“因为大王很好啊。”
兰陵王深深地望着她,墨色瞳仁里如同有风暴在攒聚。
云瑶又笑道:“再说了,河间王的庶兄弟又不只大王一人。就算河间王拘泥于嫡庶之判,事事针对于大王,也还有渔阳王、安德王诸位,与大王等同。大王实不必妄自菲薄,拘泥于此。”
兰陵王缓缓摇头,无奈道:“不,他事事针对的,唯我一人而已。想来是因为我命里带煞、生即不祥的缘故,他看我也格外不顺眼一些罢。”
云瑶轻轻咦了一声,惊讶道:“这是为何?就算河间王看大王不顺眼,也不至于事事针对罢?”刚刚兰陵王亲口说过,河间王将费心搜集来的那些信函文书,当着他的面付之一炬了。要真是因为看兰陵王不顺眼的缘故,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大王幼时,当真不曾得罪过河间王么?”
她停了停,又道:“或者大王的生母,曾经得罪过昔年的皇后?”
兰陵王摇摇头,道:“我确是不曾得罪过他。但那时曾听宫里人提起过,那位夫人……那位皇后对我极为厌恶,言辞间不乏激烈之语。想来是河间王是受了皇后的影响,才处处针对于我罢。”
云瑶忽然问道:“听说大王与河间王年岁相当?”
兰陵王道:“不错,我与河间王,是同一年的生辰。”
一时间云瑶呆住了,兰陵王也是一僵,眼里慢慢地多了些懊恼。
“我曾听闻,那位皇后……那位夫人进府的那一年,恰恰是我外祖父下狱的时间。又听闻母亲当年姿容无双,名动京华,连父皇都心神往之,但母亲却不愿嫁与父皇。那时……那时……”
兰陵王想到后来,禁不住有些心惊。
事情怎么会这样巧,一个刚刚进府,另一个则作为罪臣之女,充入掖庭为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诞下孩子,孩子出世的那一天,她的父亲就在狱中暴亡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巧,怎么会这样巧!
云瑶喃喃道:“怎会如此?莫非是两个家族之间相互倾轧,相互使绊子,才会造成这样阴差阳错的巧合?又或是有人为了讨好文襄皇帝,才设计让你外祖锒铛入狱,再让你母亲因罪充入掖庭,最终赠与你父?……唉,大王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过是胡乱猜测的。”
兰陵王闭上眼睛,声音一点点地沉寂下去:
“你并非胡乱猜测。事实上,你方才所言,实已帮助我良多。”
————————————
最后云瑶是在兰陵王怀里睡去的。
她陪着兰陵王熬到深夜,实在是熬不过去了,便卷着被子睡了过去。兰陵王躺在她身边,望着镂雕了鱼鸟的屋梁,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许久都没有入眠。
直到身边的呼吸声变得轻轻浅浅,他才蓦然惊觉到,此时已是深夜。
兰陵王侧身望着她,眼神里有些迷惘,也有些隐隐的晦暗。
最终他还是按捺不住,抬起手,缓缓抚过她的长发。他的目光里夹杂着些许温柔之色,动作也很是轻柔,像是怕惊醒了她,又像是怕惊碎了一场温柔的梦境。
不知不觉地,兰陵王眼里带了些沉沉的笑意,无声道:你很好。
——像是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境,梦里满是朦胧的阳光。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一遍又一遍,慢慢地变得悲凉。
——你很好。
——但你终究不能长伴我左右。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平安地长伴我左右。
兰陵王闭上眼睛,面色隐隐有些泛白。那些灰暗的记忆,那些命里带煞的传言,那些无所不在的挖苦于嘲讽,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沉沉的黑夜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回想起她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回想起那些温暖如朝阳的目光,心里忽然变得安宁。
像是暗夜里踽踽独行的旅人,看见了一束温暖且明亮的火光。纵使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也想要再靠近一些,用以驱散那些冷寂的黑暗。
他缓缓抚过她的长发,忽然俯下/身,在她的发间轻轻一吻。
如此,便好。
☆、第13章 北齐|宴无好宴
第二天早晨,云瑶又替兰陵王卜了一卦。
这回她特意用了卦中签,趁着兰陵王不注意时,在他的银筷上轻轻描了两道纹路。等兰陵王握箸之后,她便将银筷当作签子,与铜钱一并摇落,叮当叮当地指了两个方向。
左,凶煞;右,凶煞。
再加上铜钱所呈现的三九干父之蛊,简直就是凶煞中的凶煞。
云瑶盯着那些铜钱和银筷,禁不住有些发蒙。按照正常人的命理来说,这两道签子的指向必定是一凶一吉,只要找对了方向便能趋吉避凶。但兰陵王这、这这、这才是真正的命里带煞啊,无论朝哪个方向指,全部都是凶煞!
云瑶感到很忧伤。
她忧伤地看着眼前的铜镜,又忧伤地看着替自己梳发的丫鬟们,忽然问道:“你们先前可曾听闻过,我天生痴傻,不通礼仪,不知人事?”
丫鬟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惴惴不安道:“是、是曾经听闻过一些传言。但王妃您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所以传言多有误,实在不能随意轻信。
云瑶仔细思量片刻,道:“那也便意味着,邺城里有许多人相信这个传言了。”
在她的师门里,有一条古往今来被用过无数回的祖训,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究竟怎么置于死地、又怎么后生,却从未有过一个固定的说法。
云瑶仔仔细细地想了片刻,又翻来覆去地想着那道卦辞,渐渐地有些出神。等到丫鬟们替她束发完毕,又佩戴上钗环首饰,点了胭脂,预备将她送上马车时,她忽然找到兰陵王,对他说道:“今日在宴会上,我仍扮作一个傻子,大王以为可好?”
兰陵王停下脚步,不解道:“为何?”
明明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何还要扮作天生痴傻之人?
她既然已经来到邺城,那便与晋阳城没有什么瓜葛了。就算昔年在族里有些龌龊,也已经蔓延不到她的身上,为何还要再扮作痴傻之相?难道是昨夜自己的那一席话,让她感觉到不安么?
兰陵王想到此处,目光微微地有些黯淡。
云瑶解释道:“大王当日与荥阳郑氏议亲,其中推波助澜之人,实在是不算少。要是我不疯不傻,当初让大王迎娶我的那些人,势必会恼羞成怒。大王也曾经言道,自己的处境,算不上太好。”
——所以,还是一个痴傻的兰陵王妃,更能让人放心一些。
兰陵王怔住了。
他微微摇头,目光里沉沉地有了些暗色:“你又何必如此,自损声名?”
云瑶捏着那五枚铜钱,将方才的卦象反反复复回想了一遍,坚持道:“但这是最好的、让他们安心的方式了。此时此刻,让他们安心地嘲笑,好过让他们恼羞成怒。”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如同清风般拂在他的耳畔,不知不觉地便让人心软起来。兰陵王直直地看了她很久,反复想着那句“好过让他们恼羞成怒”,重重地叹息出声来:
“原是我连累了娘子。”
————————————————
原是我连累了姑娘。
云瑶自动自觉地将那句话翻译出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起昨晚兰陵王的那些话,又想起他最后沉郁且晦暗的目光,心里忽然又有些苦恼。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兰陵王都是她的夫君。要是兰陵王的日子不好过,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故而她装疯卖傻的举动,实际有半数是为了自己。
云瑶想到这里,便轻声道:“大王何出此言?我既然嫁与大王为妇,那定然会事事都与大王站在一处,因此连累之言,还请大王切莫再提。”
兰陵王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不知不觉地缓和下来,道:“走罢。”
—————————————
隆隆的马车驶过街道,朝博陵王府而去。
马车外依然是繁华的街道、持续不断的避让的人/流、熙熙攘攘的食肆和酒肆……当日她来到邺城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繁华胜景,但眼下的心情,却与那日大不相同了。
云瑶望着身侧的兰陵王,忍不住又有些头疼。
兰陵王手里按着一张青铜面具,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想来是昨天夜里的那一席话,对兰陵王的影响甚大,所以他才会沉默如斯罢。
云瑶想起那日与兰陵王议亲时,阖府上下悲悯的眼神;又想起那日婚礼时,自己在前院听到的那一些话,忍不住再次摇头。干父之蛊,干父之蛊,兰陵王的这一道卦,恐怕有些难以化解呀……
兰陵王像是察觉到她在看他,侧过头问道:“怎么了?”
云瑶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想,要是那些人真的恼羞成怒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兰陵王与荥阳郑氏议亲,邺城里看笑话的人实在不少。一旦他们发现愿望落空,最终做出来的举动,恐怕会让人难以想象。
兰陵王微一停顿,眼里忽然有了些笑意:“你想看一看么?”
云瑶摇摇头,道:“不想。”这是在作死呢。
兰陵王又是温然一笑,阖着眼镜靠在车厢上,便不再说话了。云瑶亦靠在车厢的另一边,听着外间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干父之蛊,博陵王……
不多时,马车便在博陵王府前停了下来。
兰陵王按住手里的青铜面具,侧头望了云瑶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云瑶会意,便安静地留在马车里,等候丫鬟们来扶。身为一个痴傻的王妃,她是断断不能主动走下马车的。眼下既然要装疯卖傻,那自然要装得像一些,才不枉了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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