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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宫妃策-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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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行礼告退,又有一个宫女上来领路:“郭十二娘请随奴婢来。”
走了几步木叶就觉得不对劲,那宫女带着她拐到一处偏僻的阁楼来了。木叶停住脚步,问道:“姐妹们都在楼下赏花,姑姑却带我往何处去?”
宫女微笑不答,阁楼里却有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不知郭十二娘可愿赏脸与本王一起赏花?”
木叶心里一松,推门进去:“臣女……见过舒王殿下。”
这间屋子布置十分简单清雅,不过一张围屏罗汉床,铺着坐垫,当中一张小几摆着酒水果子,墙角一对瘦长钧窑白瓷瓶,里头插着数枝丹桂,墙上一幅字,是张九龄的《感遇》,末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写得最是龙飞凤舞。
李谊舒适地胡坐于罗汉床上,嘴角噙笑。彼时高脚凳才流行于贵族不久,仍是正襟危坐的时候多,除非是极熟的亲友面前方可盘腿随意而坐,像胡人一般,称为“胡坐”。
李谊看她坐到小几那一头,方笑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木叶微微红了脸,“将军哥哥。”想了想又道:“你和那时不大一样了……”
李谊笑着伸手比划一下:“你也不一样了,那时你只得这么一点高。”
木叶赧然,如今她已经快要做他的妻了。
他们之间竟已经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她想问问他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谊见她尴尬不已,便岔开话题,问道:“我听说,你今儿来晚了些。”
木叶是坐东宫马车来的,想来也瞒不过李谊,撅嘴道:“谁知道出门的时候马车坏了呢,偏生母亲又有事先走了,若是我能够骑马就好了!”
李谊扬眉笑起来:“这有何难,我教你便是!”
木叶此时方觉得多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到了他身上,陡然生出几分亲近感,脱口而出:“真的?”
想一想,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黯然道:“母亲天天都拘着我学宫规呢,我又没什么理由轻易跑出府……”
李谊笑道:“也不妨,叫郭三带你出来,想来四姑姑便不会拦着了。”
郭鏦俨然已成舒王府的代言人,未来的舒王妃能不能学好规矩,可都是舒王的事了,升平公主自然不会强行干预。
第九章 扬州旧事
木叶想问问他后来可曾再回过扬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自那时候便知道我的身份么?”
李谊想了想,“起初也是不知,不过,送你回去的时候便知道了,你的养母是个奇女子。”
养母名韦桃卓,年已近五旬,却仍是十足优雅美丽,她是属于年纪越大便越香醇,窖藏美酒的那一类女子,据说从前也是尚书府的千金小姐。韦桃卓一向不许她叫“阿娘”,因此她唤她作“韦姑姑”。
木叶诧异:“你早就认得她?”
李谊自知说漏了嘴,便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扬州的时候,曾有人托我代为探视一二。”
韦桃卓是木叶自幼最为亲近的人,如今亦是十分惦念,听见同她有关的事难免好奇,因此追问道:“有人要你去探视韦姑姑?”
李谊不想多说,只笑道:“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她早年在长安生活过,自然有些老朋友。”
韦桃卓少年时家中遭遇极大变故,颠沛流离最后定居扬州,离开长安已近三十年,想来再说起她也未必能知道了,木叶于是不再深究,与他絮絮说起扬州的一些琐事来。
自大明宫回来,木叶也心情愉悦,可是身体却颇为疲惫,尤其是那繁琐的束腰衣服箍得腰上一道一道的红痕,沉重的首饰坠得脖子酸痛不已。茴香服侍她卸掉这些累赘,泡了个舒服的花瓣浴,便早早就寝。
恍惚间似梦非梦,一个女道士手持拂尘,翩然而来,笑吟吟轻抚她的额头,木叶,木叶,这是你的宿命。
木叶认得她,她是东极真人谢自然。
谢真人少年便隐居深山悟道,中年下山游历,脚步遍及名山大川,世人不得见她,传得神乎其神。
在扬州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岁月里,年幼的木叶曾许多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得道女仙人,她总是非花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同韦姑姑彻夜的促膝长谈,据说她是韦姑姑少年时的挚友。
木叶仰起头看她,忽而觉得迷惑:谢真人,我的宿命是什么?
谢真人不答,只是低眉浅笑。木叶再看去,那面孔却又变成了韦姑姑,神情温柔而哀婉。
木叶不忍,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她眼角眉梢的忧伤,却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小小的,白胖如一截嫩藕,是一只婴儿的手臂。她惊叫出声,想问一问韦姑姑是怎么回事,却只听见自己咿咿呀呀的稚嫩哭声。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只柔软的小小襁褓里,被韦姑姑抱在怀中,以一只小小木汤匙喂进一点点不知是羊乳还是牛乳的芬芳液体。
她听见谢真人在旁轻声说,卓儿,我实在不忍你这般孤苦,觅得一个小伴儿与你。
韦桃卓怜惜地看着怀中瘦弱如小猫的人儿,蹙眉说,可惜你我这般年纪,恐怕等不及她儿女绕膝就要驾鹤西归了,可怜她将孤苦无依……
谢真人眯起眼睛,神秘一笑,漫声说,怕什么,这小娃儿是公主的女儿,将门之后,身上流着皇族的血液,你我百年之后自有庇佑,再不济也能进宫当个娘娘吧!
韦桃卓大惊问,那你这贼道姑是如何骗得她爷娘把这龙胎凤雏交予你的?
谢真人将拂尘一甩,得意道,长安的贵人笃信仙人,不过一句命格硬克爷娘,还不是像烫手山芋一般立时三刻就交予我了,倒生怕我反悔呢!
韦桃卓似乎对那家的父母有些不齿,却又好奇问,当真可怜,是哪个公主?
谢真人说,四公主,升平。
韦桃卓的神色便十分古怪起来,仿佛有无数的前尘往事翻涌而出,却良久无言,惟有一滴眼泪滚烫地落到她的小脸上,叹息着说,世事艰难,人生飘零,落叶偏生还要归根,取名木叶吧。
那飘渺的话语,似真似幻。木叶想要翻一个身,却发现自己似乎已是一个幼童,在绕着桃花树追逐萤火虫,小灯笼一样的点点光亮照着落英缤纷。那二人似乎远远坐着絮絮低语,可是声音却无比的清晰。
卓儿,你当初便不如随了我去悟道游历,不知多自在。
你明知我去不得的,我心里有枷锁,走到天涯海角都是牢笼,不如囚在一处,免去好多颠沛流离。
忘掉一个男子真有这般艰难?
倘若没有那个男子,我便要日日受噩梦和仇恨的折磨,所以我只得日日铭记他所有的温情与美好。
可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我的爷娘兄弟,我一家数十口锒铛入狱受尽折磨,我阿爷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犹自喊冤不止,阿娘在地牢里日日垂泪至双目泣血,我小姑姑拿着一纸休书悬梁自尽,我妹妹被天杀的狱卒玷污致死,她才五岁啊!锦衣玉食,转瞬荒冢。十六岁以前,我夜夜噩梦,顶着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望舒楼里如画皮一般,咽泪装欢。直到遇见那样一个男子,使我自噩梦里走出来,放下仇恨,我才得那么一丝阳光照耀。
可他终不能佑护你。
所以我离开他,不叫自己真正等到绝望的那一天,只记住他最好的模样,记住他最温情脉脉的表情。
倘若你有过复仇的机会,也许你能活得更轻松一点。
或许吧,等我终于长大了,我的仇人们却都已经作了古,多可惜,就算天下都握在手里又有什么意思。
卓儿,你总生活在往事里。
往事之重,足以碾碎我的一生。
木叶听得呆住,桃花落了满肩,韦姑姑的一字一句入耳,字字锐痛,心如刀割,脸上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冰凉濡湿。
她努力往桃花深处跑去,下意识的不想再听见那些残酷的字句,那絮絮的声音便也模糊起来,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她忽然又不忍丢下韦姑姑一人,折过身来往回跑,却看见另一个自己,正由韦姑姑一字一句地讲解大部头的《吕氏春秋》。
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显然有些读不懂那深奥的字句,咬着笔杆,甚觉乏味,一脸懊恼地问,谢真人说姑姑最会弹琵琶,飞天舞也跳得极好,还会作诗,为何不教木叶呢?
韦桃卓轻轻将小女孩搂在怀里说,歌舞不过是以色事人的手段罢了,韦姑姑少年时辛苦学艺另有目的,你当然不用。诗词歌赋读多了太容易悲秋伤春,姑姑也不愿你做个愁肠百结的才女,多读史书,以史为镜,能做到明理、通达,足矣。
第十章 锦书不难托
木叶自梦里挣扎着爬出来,犹如刚刚脱离魔掌一般,冷汗涔涔,头昏脑涨,眼下乌青一片。
梦里韦姑姑的话仍絮絮在耳边,都像是刚刚说过一样。
那些话并不是她臆想出来,而是过去的十多年来确确实实由韦姑姑一句一句零零碎碎地说出来,拼凑在木叶的记忆里,深入骨血。
韦姑姑的一生像是一本厚重的故事,充满着血泪,却又奇异地被她用平和掩饰。
她的父亲曾是户部尚书,却含冤入狱,被抄家灭族;父母都死于狱中。她那做了太子妃的姑妈受到牵连而被休弃,自尽身亡。
年幼的她被卖入青楼,背负着血海深仇长大,色艺双绝,成为长安教坊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在十六七岁时遇见了那命中注定的良人,那人年轻有为,情深意重,便如同折子戏里唱的一般,郎情妾意,将她赎身,带离苦海。
再后来,韦姑姑却主动离开了他,远离了长安,躲到扬州去再也不回来,买下一套三进的宽敞院落独自生活,直到又过了许多年,谢自然带了一个小小女婴来陪伴她。
至于离开长安的缘由,一向不避讳往事的韦姑姑却守口如瓶,始终不曾多说。木叶猜测,大约是日子久了,所谓的爱情开始淡薄,那公子开始渐渐露出负心薄幸的苗头,于是韦姑姑不肯委曲求全,主动离开,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的一生所经历伤痕累累,大约再无力负担更多的故事,她再也没有嫁人,亦少亲旧,平淡度日而已。
“十二娘……?”
木叶自往事里转过脸来,看见茴香捧着毛巾漱盂在一旁,似乎欲言又止。
她接过毛巾擦一把脸:“什么事?”
“三公子来了,说来瞧瞧十二娘,在外头坐着呢,可要叫他进来么?”
茴香这丫头这点极好,懂得揣测主子的意思做事,却不胡乱拿主意。
木叶想起李谊说的,要叫郭鏦带她出去骑马,便笑起来,命茴香服侍她梳洗更衣,然后道:“请三哥进来罢。”
郭鏦在外头听得,也不等丫鬟叫他,径自便走了进来,见木叶穿一件半旧的家常衣裳,十分随意,便也坐到榻边的月牙凳上,微微笑着:“谊叫我多带你出去走走——不过我瞧你今儿精神不济,可是睡得不好?”
木叶道:“想是昨儿入宫累着,不妨事的,三哥陪我说说话。”
兄妹二人这是头一次这般漫无目的地闲话,话题跳跃,却也自在。郭鏦喜欢这个小妹随意又率真的性子,不似大妹那般拿腔拿势。
郭鏦不知想起什么,忽问:“江南冬天当真都不下雪的么?”
木叶想了想道:“也不尽然,一冬天总也要落那么三五场薄雪,只是积不下,一两天就要化掉的——谁同你说起这些的?”
茴香端了早膳进来,郭鏦索性陪着她又用了些,一面笑着,“听三伯父说的,他总喜欢唠叨些江南风物、姑苏淮扬的事。”
三伯父,是宗祠里那个温和慈爱的老人。木叶心里莫名的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不觉问道:“三伯父去过江南?”
郭鏦摇头:“听说早年跟着祖父征战都是打吐蕃、平绛州,他去江南做什么!他是有旧故在南边……”
记忆中韦姑姑念念不忘的那个良人是大将军之子,家世甚好,比她大了六七岁,便是郭家这位伯父么?
郭鏦不曾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仍旧嘀咕道:“我倒觉得,又湿又冷的最不好玩,积雪也没有,都没法在冬天捕鸟玩。”
木叶的思绪被他拉回,忍俊不禁,“成日里都是吃喝玩乐,父亲大人难道不逼着三哥哥读四书五经么?”
郭鏦吊儿郎当答道:“四书五经有什么好读的,我早背得了。”
木叶毫不怀疑他说的四书五经早就背得了,因为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后面到底还是有着一种很儒雅很书卷的气息,让人觉得舒适。
二人用过早膳,木叶忽然问:“三哥哥今儿如何有空来瞧我?”
郭鏦的目光忽明忽暗,落在她身上似要穿透她一般,叫她莫名的不自在起来。她正以为郭鏦会答“我来瞧我妹妹岂需要什么理由”时,他却道:“是李淳叫我来看你的。”
木叶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背脊直发凉,后退了半步。她不知为何这样怕那人,连他的名字都叫她有些胆战心惊的。
强自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思维才重新回到身体里,道:“不可能,你何时同他走这样近了?”
郭鏦一直在盯着她的反应,见状笑起来:“怎么,你大约不知道我同他也是一起长大,从前一起在平康里斗鸡走马的。”
木叶摇摇头:“那是从前,人人都在变,有些人有些事恐怕已经回不去。”
郭鏦有些泄气,叹一声:“你说得对,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回不去了。”
他缓缓自腰间摸出一封信来,递到她面前,“是谊,他有信给你。不过——看与不看,回与不回,皆在你自己。”
原来这才是郭鏦今天一早跑来同她闲聊的目的,是要先探一探她的意思,方才决定替他做这个信差。不强行丢给她算完成任务,也不逼问她如何处置,叫她心生感激。
木叶缓缓伸出手去,手指甫一接到那薄薄的信笺,却又似烫到了一般,不自觉地缩了手。她讶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自己也觉得好笑,伸手将那信笺稳稳拿了过来,三下两下展开。
李家的男子,无论哪个都有叫人恐惧的力量,却偏偏又有叫人不得不靠近的魅力。
待看到那苍劲又不失儒雅的字迹时,又不觉“呀”了一声。
郭鏦伸手来抢那信笺,笑道:“写了什么,叫你这样诧异。”
木叶将信笺递给他,一面道:“倒没写什么要紧的,只是这一手飞白体着实俊逸,我没料到。”
郭鏦展开信笺,上头只有寥寥数语:木槿谢去已久,银桂甫发,芬芳十里,似极汝家前庭者,复忆及汝。
复忆及汝。
只一个“复”字,却是无言地诉尽许许多多的缱绻心事,点出数年来不曾吐露的怀想与眷恋,意味绵长。
郭鏦一时竟怔住,陡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怀来,恨不得面前的佳人是先认得他的才好。
“待午后我回了信,三哥再替我交予他,可好?”
郭鏦忽然回过神来,想起面前的女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不觉暗笑自己想太多,笑道:“那是自然。”
第十一章 女流氓还是女将军
木叶取了一张薛涛笺,坐到案前去准备给李谊回信。茴香在一旁挽起袖子磨墨,磨了一砚台的好墨,饱蘸了羊毫笔,纸上却并未落得半个字。
许多年不曾见他。
原本想着若有一日能再见到那将军哥哥,该有一百马车的话要倒给他听的,三天三夜也说不够,如今真的见到他,却有莫名的物是人非之感,连一句“别来无恙”都说不出口。
又展开他那薄薄信笺看一遍,竟莫名的想念起江南那家中的两株银桂来,那里从来都不是她真正的家,却又是她唯一的家。
她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对牢了染着浅浅胭脂色的信笺,斟酌了许久字句,她忽然笑起来,这样的话,如何写在这种小笺上?不如当面去问他。
她命茴香收了笔墨,自去敲郭鏦的门:“三哥哥,劳烦你去同舒王说,我想向他学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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