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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宫妃策-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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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聊得乏了,说话声渐渐断续,不知不觉伏在那小几上睡着了,丫鬟见他们兄妹有兴致,索性也不去相扰,只拿了条毯子替他们披了。

至深夜,忽然听见嘈杂声。郭鏦心里不安,即时惊醒,又忙推醒了念云:“快醒醒,三伯父只怕是不好了!”

念云睡眼松隆,听他这么说,一个激灵,彻底醒过来,跳下榻,走出门去。

她没有问郭鏦为何这样敏感,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对于某些事情冥冥之中预感到即将发生。

郭鏦领着她从后门穿到郭府那边,果然见三伯父的屋子外面守着许多人。念云不敢擅自闯入,只好跟郭鏦一起站在门外。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快去叫郡夫人!”

念云忙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在这里,三伯父要见我?”

有丫鬟快步走出来,带她进去。

郭晞躺在床上,似乎很努力地睁着眼睛,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屋里围着几位伯父,升平公主和郭暧也在,都是至亲的人。

念云走到他的卧榻前跪下,轻声道:“三伯父,念云来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念云……”

念云握住他的手。这是三十多年前曾经与桃卓十指交握的手,是十几年来桃卓心头口头念念不忘的人。

她仿佛从他脸上岁月刻下的千沟万壑之下窥见了他年轻时候的风姿。他的生命在流逝,几近油尽灯枯。

他从桃卓的叙述中跳出来,一瞬间跨越了数十年的时空,沧海桑田,满目疮痍。

他努力张了张嘴,念云把耳朵凑过去。

“念云,孩子,郭家对不起你……”

念云微怔,安抚他:“三伯父,念云很好。”

郭晞点点头:“好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才有希望……莫要让卓儿失望……”

“念云记住了。”

郭晞疲惫地吐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念云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桃卓三十年来一直记挂着你,她一直都靠你给她的美好记忆生活。”

郭晞似乎微微地点了下头,脸上露出一个婴儿般的笑容,十分满足。念云站起来,却看见他的手正在无力地滑落。

几位伯父冲上来,大声地喊医正,念云被挤了出来。医正过来摸了半天脉搏和呼吸,最后走到屋子正中间磕了三个响头,“国公仙去了!”

念云茫然地看着许多下人涌进来,拿着毛巾热水等,似乎是要替他沐浴更衣了。之后她被推出了屋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檐下。一滴水凉凉地落在脸上,又一滴。

她忽然意识到是下雨了,她记得韦姑姑说过,韦姑姑初进郭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她伸手摸了一把脸,却摸到满手的濡湿。

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还是干的,雨刚刚开始要下,还只是小雨滴,脸上的分明是自己的泪。

然而她分不清,流泪的到底是她,还是韦桃卓。韦姑姑的一生都系挂于他身上,他活着的时候,她牵挂,她惦念,都是为他。

现在他死了,她的一切都要落空,她的感情将如一叶浮萍无处可依。

有人走过来替她拭去眼泪,然后抱住了她。

她知道是郭鏦。她忽然觉得手脚无力,似撒娇一般,“三哥哥,你背我吧……”

郭鏦转过身去,俯身,弓起背,背起她,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升平府走去。

今夜郭府还有太多事情要忙碌,明天白天才会正式举哀,他们这些晚辈可以先回去休息片刻,因为到了晚间,还要戴孝守夜。

念云趴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忽然喃喃地,“三哥哥,你说惦念一个人三十多年,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郭鏦说话的时候,她可以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她觉得安心。

“三哥哥,如果我真的是念云就好了,我就一直是和你一起长大的……”

第五十章 桃殇

第二天一早,下人们已准备好麻衣孝服给他们换上。前番给二姑娘治丧办得简单,但郭晞身份可大不相同,因此十分隆重,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念云同郭鏦在一边叩拜过了,念云悄悄拉了他问:“可派人去扬州通知韦姑姑了么?”

郭鏦道:“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昨夜出不得城,他今儿一早已经打发人去了。”

念云一时又着急:“这就已经去了,那派去的人说话可机灵么?”

她是急着要把消息同韦姑姑说,可是听说消息已经送出,却又担心她经受不起。

郭鏦轻轻拍她的手背:“不必担心,这样一世纠葛,又怎会全然不知呢,她定是猜得到的,便是瞒也瞒不住,痛痛快快告知也好。”

念云拉着郭鏦的手,哽咽不能言。

跪在郭晞的灵前,念云心里总有一种浓重的悲伤不能自胜,不知是为他和韦姑姑一世相爱却不能相守,还是为别的什么。

倘若此时此刻,跪在灵前的人是韦姑姑,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郭晞的丧事要治许多天,李淳又来看了她两次,见她情绪不大好,也不催她回去,东宫内府的事暂时全由她的几个丫鬟分头打理着。

他偏又忙得很,日日上朝回来还有许多琐事丢不开,只得嘱郭鏦好生安抚她。

郭晞一向待郭鏦这个侄子不错,郭鏦的悲伤亦深刻,却因着念云的缘故,不敢十分放纵,只得按捺住悲伤的情绪。

念云虽然自小不生活在三伯父身边,却是天天听着关于他的一切长大的,在小辈里反而感情最深,也是悲切之情最真实的。

想起韦姑姑先前同她说起的许许多多琐事,又听见旁人在灵前哭诉起来,眼泪总是止不住,眼睛天天红肿得像两个桃子。郭鏦因时时注意着她,陪着她,算是给她一点宽慰。

到第三日上,大家都在灵堂里头,却见外头一个人跑进了灵堂里头。郭暧见了,原来正是派去扬州报信的小厮。

长安到扬州千余里,即使是朝廷六百里加急军报,也得三日才到,再从扬州返回,快马加鞭,来回没有六七日也不够。

郭暧因而吃惊道:“叫你去一趟扬州报信,怎的半路就回来了?”

那人还没答话,身后一人道:“也不必去扬州了。”

声音不大,却奇迹般的叫嘈杂的灵堂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自主地全都转过头来。

待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个道姑,容貌清丽,一袭青色道袍,手里捧着个青釉陶罐,翩翩然走出来,径直走上了灵堂。

屋里的人全都一愣,只见那道姑将陶罐放到灵前的条案上,后退几步,在灵前深深鞠了个躬。

念云惊叫出声:“谢真人!”

堂上众人都连忙起身行礼。

郭暧也是一惊,大步迎上去行礼:“家兄仙去,不敢惊动谢真人大驾……”

谢真人将拂尘一甩,微微回了个礼:“贫道奉韦夫人遗命,将夫人骨灰带来与郭郎君合葬。生不能同衾,死愿同穴,还请诸位贵人成全。”

说罢又朝着升平公主和郭家几兄弟微微颔首。

郭暧忙扶住她,沉吟着问:“韦娘子已经……她是什么时辰去的?”

谢真人道:“初十日夜里,约莫是子时二刻。”

“敢问真人,韦娘子可有什么遗言不曾?”

谢真人摇摇头:“没有。韦夫人走得平静,自己沐浴更了衣,收拾妥当,同我焚了香,只说一句‘三郎来接我了’,躺下不多时便去了。”

所有人都听得心惊,她过世的时辰只比郭晞晚了一刻钟。郭晞卧病在床时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位韦娘子,如今去了,相隔着万水千山,相隔着数十年的阻隔,韦娘子竟也跟着他去了,实在是可歌可泣。

府上从前认得她的想起她的好处,不认得她的也被这样的感情所震撼,在场的人莫不为之下泪,莫能仰视。

郭暧上前一步,又再次向谢真人行礼道:“承蒙真人看重,郭某斗胆请求真人,可否替国公灵前诵经?”

谢真人时常出入皇亲贵戚之家,在长安城里名望甚高,许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替她设了神位,早晚叩拜,尚请不到她。况且她已经十余年不曾来长安,若能得她亲自诵经,乃是极大的荣耀。

谢真人道:“善哉!贫道一向度生不度死,自有僧人去念那往生咒。”

郭暧以为她是拒绝了,却不料她又道:“贫道同韦夫人相交半世,惟允诺过她一人,待她仙去之后亲自替她诵经。若贵府上肯让韦夫人同国公合葬,贫道一并诵经倒是合情合理。”

韦姑姑一生的牵挂,除了念云,也不过就是郭晞一人而已。郭晞妻室已经去世,不曾续弦,论理说该是同正妻合葬,没道理同那没名没分的女人葬到一起。况且,韦桃卓早年同皇上的纠葛,升平公主夫妇何尝不知。

可若谢真人能替郭家诵经,又是极大的名望,不愁那些迷信谢真人的朝臣和百姓不对郭家另眼相看,对郭家好处多多。

但合葬又有许多种方式,倘若谢真人坚持要按照正妻的规制安葬韦桃卓,却是有些难,郭晞到底是个国公身份,不与先行入土的正妻合葬总归是说不过去。

升平公主于是试探道:“真人说得甚是,只是韦夫人身份特殊,名分上该如何称呼是好?”

谢真人合掌道:“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昔年国公替韦夫人赎身的时候,是给望舒楼下过聘的,后来韦夫人虽然去往扬州长住,却也不曾收到郭家的休书。”

她并不提郭晞的正妻,郭晞当时往望舒楼下聘,也是替韦氏赎身,自然只算是纳妾,并不是三媒六聘自郭家正门抬入的。

如此,便等于承认韦夫人是妾,只是以妾的身份同穴合葬,这个要求并不高。

郭暧忙不迭点头:“是,是,多年来韦夫人居住的厢房也一直保持着原状,时时有人打扫的。”

谢自然却不徐不疾继续提条件:“虽是妾室,但到底有合葬的名分,若只是这般把骨灰放在一起也不妥,需在国公夫人的牌位上加上韦夫人的名讳。”

一般来说,寻常人家的妾室是不能够在祠堂里正式写牌位供奉的,名讳写上牌位供奉,便意味着韦氏要享受平妻的待遇,在郭家祠堂里世世代代接受郭家子孙的香火。

郭暧尚有些迟疑,升平公主却果断走过去,将那骨灰罐子端端正正地摆到郭晞的枕边,拈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没有人号令,灵堂里所有的人,此刻都跟着升平公主,寂然无声地跪下磕头。

升平公主磕完头,站起来环顾四周道:“昔年韦夫人出走江南,实是情非得已,国公生前念念不忘数十年的也惟有韦夫人一人。韦夫人对我们郭家有恩,郭家却是欠了她的。生不能同衾,今日我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提议将韦夫人与国公合葬,诸位可有异议?”

既有谢真人提议,又有升平公主发话,因此众人都默认了此事。

小辈里头诸人无非是被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所震撼,念云对于韦桃卓的感情却是非同寻常,想起十余年来的抚育教导,悲哀不能自胜。

谢自然是修道之人,虽然同韦桃卓一向交好,却并未十分动容,还劝慰道:“不必伤怀,韦夫人一世凄苦,又弃不下尘缘,去了反而是解脱。”

说罢走到念云身旁,目光看似平静无波,却分明是在她身上流转。

念云熟悉这样的目光,在扬州的许多年里,每每谢自然有话同韦姑姑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韦姑姑便同她走到一边去说话。

没想到扬州一别,竟是诀别。念云上前给谢自然磕头,“郭氏在韦姑姑膝下十余年,未能尽儿女之孝,本应郭氏替韦姑姑养老送终,却由真人代劳,郭氏在此给真人磕头。”

从前在扬州的时候谢自然常唤她名字“木叶”,如今却改换名字,故而她索性自称“郭氏”。

谢自然大约也了然于胸,并未诧异,安然受了她三个响头,方才伸手扶她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在东宫好好生活,记住了,你是大富大贵母仪天下之命格。”

念云愕然,想要多问两句,却又见她已经不打算再多说,只是维持着千年不变的淡然表情道:“你不必内疚,天意如此,也不枉贫道同她的清水之交。”

念云只好垂首道:“待七七之后,郭氏愿在翠屏山道观中打三天平安蘸,供奉一盏十斤的油灯。”

谢自然微微颔首:“也好。”

待得安顿了谢自然去诵经,郭暧私下里对升平公主道:“谢真人诵经固然是件好事,可夫人未免答应得太爽快了些,毕竟那韦娘子出身望舒楼……”

升平公主正色道:“夫君此言差矣。当初赵国公自望舒楼下聘纳了韦夫人回来不假,可韦夫人到底也是韦尚书的千金,陛下后来也替韦尚书昭雪了冤情。外头人若知道咱们郭家是以她为赵国公的平妻,反而该说咱们念旧情呢。”

郭暧犹自惴惴:“可陛下同她……”

公主伸出手指一点他的额头,“你也真是死脑筋,陛下可敢追谥她做贵妃么?陛下若对她还有半分惦念,必然心怀愧疚,郭家给了她一个牌位,陛下该感激咱们郭家才是!”

郭暧恍然大悟:“是,是,还是夫人想得透彻!”

第五十一章 睨雪

念云在升平府一直住了将近十日,待过了头七,李淳亲自来接她回东宫。

马车甚为宽大,两人同乘,她在马车上一直沉默着。

李淳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于是揽住她的肩,陪她说话儿。

“我母亲一向只顾着东宫里的争斗,只求我读书上进,一味的在父亲和祖父面前讨欢喜,而父亲的喜好皆是照着祖父的意思来,只要祖父说好,父亲就会赏我。惟有祖母待我最慈爱,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着等我……”

昭德皇后仙逝已有数年,原来李淳这般天之骄子也有这样的经历。念云心里一动,轻轻靠向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宽阔坚实,沾染着宜秋宫的花草的芬芳,有家的味道。

三伯父的仙逝对于念云来说不过是多几分唏嘘,可韦姑姑却是至亲之人,念云一时心中哀恸难言,时时垂泪。李淳白日里去上朝了,她的心绪无从排遣,索性到马厩里去同那白马说话。

白马自从上次惊了李畅,便由马倌严加看管起来,再不叫人碰的,待遇也大不如从前。

念云带了一口袋炒燕麦去马厩里,那白马抬头看她,眼里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期待。

那马倌却是不肯叫她近前,念云只得隔着栅栏把那燕麦抓在手里喂给它吃。

喂过食物,白马显得格外的温顺。念云拍拍白马的额头,叹道:“你是不该来长安的,我亦不该来,离乡背井,困在此地。若我不来此,韦姑姑尚有些许牵挂,或者还不至于就这样去了……”

白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泡子盯着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流露出些许同病相怜的神情来。

“你的宿命如此,故而不得不来此。”

念云一惊,白马成精开口说话了不成?扭头一看,原来是那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谢自然,自给三伯父和韦姑姑诵了经以后,又在长安城里盘桓了数日,达官贵人争相延请。

念云敛衣行礼道:“真人此言差矣。我若当初不肯回长安,郭家又奈我何?倘若我一直陪着韦姑姑,开解她,想必她不至于此。”

谢自然将那拂尘往白马身上扫一扫,道:“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性格便是命格,世上本无神机妙算一事,无非是算得准人,便可窥得天机。”

性格便是命格。

念云一愣,一时站住,直如醍醐灌顶一般,许多似懂非懂的事倏然明了。

她仿佛听见了谢自然未说出的话——若算得准人,不仅可以窥得天机,或许还可以安排天机。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不是真的不可泄露,而是怕被人看破,生了逆转之心刻意生变。

是了,她身上终归流着郭氏的血液,郭氏既然命人来接了,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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