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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春仍在-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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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兰廷虽然预料到了,却仍感到震惊。

在心里面,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岐盛的,即便他三番四次想离间自己和苏子鱼,即使他对自己怀了异样的心思,司马兰廷仍觉得岐盛是自己身边最可靠的人,比之苏子鱼更胜。如今被这“最可靠”的人背叛了,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搅成一团,整个人如中雷劈似的,气得五官都错了位,那张白皙若玉的脸如即将落下倾盆暴雨的天气黑沉得吓人。

奉祥换了一杯热茶进屋,奉勇接过来无声无息的放在司马兰廷手边。司马兰廷看着奉勇的动作眼光有些茫然,他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空虚,唯一的弟弟,至亲至爱的人不能理解他;从小的知交好友现在也彻底的背叛了他,他第一次生出人世苍茫异变的无力感。

但这种情绪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他喝了一口热茶沉稳住心性瞬间做出指令:“第一,立刻查抄石府;第二,从现在开始,都城方圆十里内全程戒严,城外驿站官道不准任何人来往走动,明日正午公开处决司马玮一干人犯。第三,一炷香后奉毅、奉正着董艾、张守正点齐栩军人马,等我号令准备全力收捕。”

他这么一说,奉正三人都懂了。不管真假,只要“司马玮”被处决掉就会绝了很多人的念头,这时候消息不好散发出去,即使真的司马玮出来树立反旗也得等着验明正身,等他潜逃回楚地去,司马兰廷的人马早就携圣旨去往楚地接管了剩余势力。

等三人退后,司马兰廷冷声唤出了灰狼,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威严地问道:“我让你现在去唤岐盛来,你知道怎么做吗?”

灰狼全身一震,双手据地咚咚碰了叩了几下头,灼热的目光含着一汪泪水。他没有看司马兰廷,只向前膝行了两步,仿佛用尽了气力,沉重地又叩了下去,大声道:“我相信他不是真的叛变,请主上也一定要相信他。”

120

司马兰廷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喊道:“灰狼,连你都要悖逆我吗!大胆妄为的东西!我留你们何用。”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话音一落却突然呆了一呆,脸上先是一阵发白,接着血涌上来,筋绷得老高,双手也微微发抖。

突然间似乎突然怒气全退,好言对灰狼道:“算了。你去给我叫奉明过来。”

灰狼一怔,没想到司马兰廷居然这么好说话,他疑惑着站起来,喏喏应道:“谢殿下,我这就去。”

“不用了,现在叫明叔已经晚了。”

幽黑的大门外,一抹廊下的灯火透过门廊斜照进房里。司马兰廷、灰狼齐齐看向门边,岐盛脸上挂着笑容慢慢走进来。那笑容却有说不出的苦涩意味。

司马兰廷完全冷静了,盯着他血迹斑斑的衣服语气清淡地说道:“这次你扮得很好,我完全没有看出破绽。”

“他从石府出来慌乱无神,我乘机制伏了他。我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他对绿珠心思特殊,这点想来兰廷也是一直知道的。”歧盛脸上的表情很淡,和他从前在司马兰廷眼皮底成功做假后的喜悦完全不同。

蒲衣公子从来都是倜傥飘逸的,他惊才羡艳,他眉飞入鬓,令人欣然的气态总是洋溢于笑容眼波间。但此刻,蒲衣公子的发绺微乱着覆在额上,眼角含辛悲带,脸色不见丝毫喜悦只有隐隐的消沉。

这消沉却不知道是因为司马兰廷还是因为他自己。

“是,我先入为主了。所以没发现不对的地方。”他当然知道奉勇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毫无怀疑。

像平常一样,两个人之间似乎只是平和地交流检讨着。但随着歧盛的缓缓走近,那表面的平和却分明夹带了一触即发的焦躁不安。

灰狼闪身挡在歧盛和司马兰廷中间,像一座山似的,稳稳地杵在歧盛面前。

也许,他对歧盛的特殊感情让他下不去手去做任何伤害他的事,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齐王府的家奴,他是司马兰廷的护卫,从小到大他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守卫司马兰廷。

岐盛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帘,淡淡的说:“三弟信我么?”

灰狼怔住了,岐盛虽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可他却看到了岐盛眼里没有流出的泪水,一滴一滴的化作了心头的朱砂。那是垂死动物的眼神,却绝望得没有哀伤。

他竟然如此绝望。

他知道岐盛对司马兰廷的感情,就像自己对岐盛的,爱无尽绝毫无希望。秋云一般的背影,永远高渺。他永攀不及。

他不会伤害岐盛,就像岐盛不会伤害司马兰廷,这一点他从心里笃定。于是,他犹豫了。不光是因为他对岐盛的信任,还因为他对司马兰廷的信任。司马兰廷很强大,强大到其实不需要护卫挡在他敌人面前。况且,岐盛能算敌人吗?

对于灰狼的迟疑,司马兰廷眼光暗暗沉了下去,他几乎自嘲的想着,这世上还有能相信的人吗?

平常来说,灰狼让他们自己解决的想法是对的,但灰狼不知道一点,司马兰廷中毒了。刚刚岐盛扮作奉勇的时候,曾从奉祥手中接过茶递给司马兰廷,等司马兰廷后来察觉到时全身已经迅速麻痹,这时候他不可能像往常一样任岐盛近到自己身边,他果断的喝唤自己的影卫。

“青影、红影。”

司马兰廷在大明居中时,通常只留一个影卫在身边,特殊时期是两人,现在朝政初更正是多事之秋,所以留职的是两人一轮。影卫是从不轻易出面的,一旦出现便是生死一线之际。可现在青影、红影都没有出现。

司马兰廷心里大震,看着岐盛的眼光更狠厉了几分。

岐盛苦笑道:“原来是青和红。我在外面下了‘迷雾’因为害怕影卫坏事,所以对他们多奉送了几根絮柳针。”

“好周全的手段!”岐盛扮成的奉勇退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大明居内外就完全落入了他的控制,司马兰廷冷笑道:“家贼难防,你思虑这么周到想必图谋已久。我是养虎为患,活该被反咬了。”

虽然知道司马兰廷对自己防备日深,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仍觉得深重的无奈。

“我只想让你好好听我解释。”岐盛极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刺痛,显出淡然之色来。他并没有逼近,因为清楚这个距离是目前对方能容忍的底线:“我是今日得知你派人调查楚王之事,才不得不如出此下策。在你身边这么久,自然容易突破些。”

司马兰廷心里恨得猫抓一样难受,自己中毒很深,一时半刻都无法动弹。但岐盛也没有多少时间,大明居如果长时间无人进出很快就会被其他人觉察到异常。

他想让岐盛多说一些话,好稳住这两个人。

“你想解释什么?”

“司马玮是我救的。”见司马兰廷用看敌人一般的冷冽眼神看着自己,心若铁缆紧紧缚着:“兰廷……我没有想害你。从来没有!你知道,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情意不舍。司马玮和杨骏不同,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但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相信了不该相信的我,他是真正把我当兄弟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司马兰廷一双眼睛如一柄淬炼的厉剑,看着他,端详着他,像是才第一次看到岐盛这个人,第一次听到岐盛这个人说话。他豁然笑了:“原来是这样,你早说不就好了,我也未必要他的命。”

岐盛蹙眉一震,反退了一步,声音都不如刚才平稳:“你一点都不相信……”

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笑容,静静地说:“蒲衣,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那我该是什么样的?阴险狠毒、不讲信义、不择手段、狡诈奸猾?如果今天说这番话的是你弟弟,你是不是觉得顺理成章毫无怀疑?在你看来,我就是没有一点人性,丧尽天良吗?那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不要背叛你,我凭什么帮你?”事情走到这一步,决裂已在眼前,平日说不出的话尽皆倾倒出来,岐盛心神若失,犹自苦笑:“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

121

相对岐盛的激动,司马兰廷面无表情,只清清淡淡问了一句:“你说呢?”

烛影一晃。风轻轻从门间窗外吹过。

司马兰廷的话说得很轻,比风还轻,轻得飘飘荡荡似有似无,但在岐盛的感觉里却重若擂鼓。望着叶影婆娑的窗外,他直觉得这个暖春的夜晚比风雪严霜的寒冬还冷,颤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早该知道了。

从他决意要救司马玮开始他就彻底失去了司马兰廷。失去不是因为他要救司马玮,而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可笑他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奢望司马兰廷不会发现,奢望司马兰廷即使发现了也能够体谅。即使走到这样的局面,他心里都可悲的还存着一丝侥幸。

他是在赌,拿他仅有的一点东西去赌他能不能发现他想要的更多东西。

但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他输了。

他不后悔,也不想后悔。像逼自己一般豁出去,岐盛道:“好,我走。你现在离大位只一步之遥,我再也没有多少可助益你的地方,留下去恐怕也不过范蠡文种而已,早就不该眷念奢求了。”

文仲范蠡?

司马兰廷的呼吸有一瞬间变得急促。这么多年下来就得了一个可共患难,不可共乐的勾践之名。这时候麻痹更胜,头脸舌头都开始钝木,他静静地转过眼睛盯着灰狼,嘴唇勉力嗡动:“你也是这么想的?”

“不,属下不敢。主上无论怎么做,灰狼都无怨言,只是蒲衣……”

“够了!”司马兰廷的脸上凝结着严霜,已经麻木的手指使命想要握拢却是徒劳而已,他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杀了他。你杀不杀!”

岐盛闻言眼光一闪,水波一般悠远,迷离地看着烛火,神情空茫。

——这句话,他终于宣之于口。

——那些一起练功的剑戟声,一起饮过的酒,一起看过的月……终于远去了。

灰狼眼神沉痛,看看司马兰廷,又看看岐盛,气息开始不稳,连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

——怎么才能让他们和好?

——这辈子唯一的愿望了,他们怎么才能和好?!

“你别为难他了。”

岐盛收回眼光,微微一笑安抚的看了一眼灰狼,再对视上司马兰廷阴狠的目光,伸手从怀中缓缓抽出两个瓷瓶。

惊慌从司马兰廷眼中一闪而过,顷刻间烧起了勃然怒火。

“这瓶药叫‘淋醒’是绵眠的解药。当然,比你配的‘回醒’稍微猛烈了一些。”他淡淡的注视着对面那张喧嚣着狂暴的俊颜:“我这个表弟也真命苦,表面上这一府子人都喜欢他,可没一个是真心为他的,中毒这么久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可怜到现在都不清不醒。害我想请他带带路还不得不用到‘引香’。当然,我这个做表哥的没你这么失职,你知道这里面没什么毒素。”

他拿着两个瓷瓶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清俊的脸上却带了一丝悲愤更带了一丝冷酷:“子鱼这么爱热闹的孩子,你强迫他睡了这么久,不知道清醒了是个什么反应?”

司马兰廷咬牙切齿,两眼带着利刃般的恨意,但此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岐盛笑了起来,脸色却愈发惨白,手指缓缓探向他朝思暮想的脸,却在森冷的目光下顿住,喟然落下,目光骤定轻柔的说: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要他送我一程而已,至于送完之后他还肯不肯回来,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司马兰廷猛地一挣,却因为药力终究无法动弹,眼中的冷冽掺杂进了一丝焦急,他的眼睛不得不再次转向木然站立着的灰狼。

岐盛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挑着笑说:“三弟,你跟我一起走吧,今天之后他也容不下你了。”

“你不要这样。”灰狼静静地站在那里,眼光复杂神情凝肃:“这样走了,就真的回不来了。我知道你不会快乐的。”

岐盛一怔,涩然笑道:“你觉得我还能留下么?”

灰狼握剑的手紧了一紧,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岐盛有些焦急起来:“三弟,我时间不多……”

“好。”

意外的回答让岐盛和司马兰廷心里俱是一震。岐盛有些恍惚,却因为这回答开怀了一些,他望着司马兰廷叹了口气,像是在帮他忿怒帮他疼痛,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却被灰狼伸手拦住。灰狼黑晶晶的眼睛盯着岐盛说:“既然要走,何不走得以绝后患?”

岐盛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

司马兰廷犀利的目光却一下子盛满无法言喻的哀伤,又慢慢归于沉静。沉静地看灰狼倏然一动,反手一剑向自己刺来。

岐盛大吃一惊,几乎没有思考一掌架上他的手臂。一剑刺虚,灰狼挫腰而转回剑再刺。岐盛大急一边喝道:“三弟!”一边举掌格挡。

可灰狼这一剑威势十足,“嘭”地一声,岐盛拍在他小臂的手竟被震得弹开,剑势倒也被拍得慢了一半,好在他反应灵敏左手同时扯住了灰狼衣袖。

“三弟!”

岐盛一沉,右手倏地多出一把铁扇格架在剑上,左手抓住不放:“住手!你疯了么……”他突然看见了灰狼的眼神,壮烈而凝重,却没有一丝杀气。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灰狼还待再动手,岐盛却撤了格挡,叹道:“你这是何必?他不会信的。”

灰狼一顿,浑身上下像泄了劲似的松散下来,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双膝一折跪在司马兰廷面前:“王爷!您看到了,蒲衣他对您真的没有二心,否则他刚才不会拦住我的剑。”

司马兰廷却看也不看跪在面前的人,眼睛一闭哼出一声冷笑。

灰狼充满希望的晶亮目子黯然下来,一脸急切的恳求在司马兰廷的面无表情中渐渐化为乌有,两行清泪缓缓滑下他从没有出现过多余表情的脸庞。

岐盛心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他恨灰狼自作主张做出如此多余的事情,更恨司马兰廷无动于衷铁石心肠。深深透了一口气,决然转身道:“三弟,走吧。”

灰狼跪在司马兰廷身前,一动不动,那身形说不出的颓然无奈。

百廿二满目成空(三)

“王爷中的是什么毒?”

岐盛的手触着门框,一眼望出去整个大明居院内悄无声息,一如好戏落幕后还不及撤去的舞台,只余空落落的灯火辉煌。

就像此刻挂在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是笑,却只让人觉得空寂。

“其实我想过要杀他的。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这么难受,我就不会自己如此厌恶自己。可是每次我刚起了念头,就会想到当年那些情景,我……根本下不去手。他只是一时半刻动不了而已,那毒几个时辰后自然就解了。”

他转过身,司马兰廷漂亮的凤眼闭成一条诱人的弧线,缓缓睁开时流泻出冻人心魄的冰冷寒光。岐盛错开那眼光看向灰狼,发现他毫无动静,微微皱起了眉头,暗叹一声道:“我先去带小鱼过来,你……动作快点。”

“你恨他么?”灰狼缓缓的抬起了头,对着司马兰廷刀子似的噬人眼光。他木然地说:“他也恨我们……你自己走吧。现在司马玮被你换掉的消息还没有走漏出去,王爷这边也只有奉毅奉正知道而已,一个时辰内你还可以安全离开。”

已经跨步出去的岐盛忽地停住,转身带着一脸不可置信,随即了然动容。灰狼跟着司马兰廷的时间比自己更长,从小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守护小王爷,这思想根深蒂固的融入他的生命血脉,即使自己可以动摇也无法拔除。

其实这何尝只是灰狼的悲哀,也是他自己的悲哀。

他知道即使自己今天走了,那心也已经遗落在那个人身上。可他和灰狼不同的是,灰狼认命,他不认!他的天地,如果完全没有了自己,那就再也不是天地了。

“我不能让你平白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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