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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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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的话,半玩笑半认真。蒙毅正色答道,宦官无才方是德。赵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恶何必务尽?譬如人得脚气,时挠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虑,有吾在,赵高何能为奸?
蒙毅大急,高声道,国法不可坏,赵高必杀。
嬴政也急了,道,君欲杀赵高,待我百年之后。
嬴政话说到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语。赵高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也从此和蒙氏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还有嬴政保着,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后,他岂不是必死无疑?赵高又恨又怕,虽有心报复,却又无奈嬴政对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进蒙氏的谗言,反而还要时常违心地在嬴政面前说蒙氏的好话。
话说回来,如果赵高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慑着,赵高说不定也是个好宦官,也只能作一个好宦官,不至于酿成日后毁灭帝国的大乱。
然而,生活没有假设。如果可以假设,生活又将是如何的模样?达里奥有诗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莉奥佩特拉女王的床上……
唐人皇甫湜嫌这样还不够美气,乃作《出世篇》,云:
生当为大丈夫,断羁罗,出泥涂……骑龙披青云,泛览游八区……
上括天之门,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与天地相终始,浩漫为欢娱。下顾人间,溷粪蝇蛆。
古今痴想,以此为最:)
言归正传,赵高见嬴政大限已到,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对于嬴政的身后安排,赵高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急于知晓。事关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够不急?如果公子扶苏被立为太子,继承皇位,蒙氏必获重用,蒙氏获重用,则他赵高必死。如果他的学生胡亥被立为太子,以胡亥对他的信赖和倚重,则他不但性命无虞,荣华富贵也将百倍于今。
赵高披衣出望,天犹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恒长?他的命运,是大喜还是大悲,全在于嬴政的后事安排。可是,嬴政对他的后事一直秘而不宣,赵高也别无办法,只能借用说书人的口头禅聊以解嘲:欲知后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第两百六十六部分
且说巡游的千军万马,一时在沙丘徘徊不前。随从们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停下?他们久离家乡,恨不能马上回到咸阳,尽管沙丘也算山清水秀,然而,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他们的疑问,无人予以解答。互相打听,都说是上头的意思。多上的上头?答者以手指天。这么上的上头!于是再无声响。
沙丘古行宫,年久失修,荒凉寥落。杂草绵延,园林凄凄。环绕行宫的小河犹在,曲折呜咽,一如往昔。而在这破败的宁静之中,总仿佛埋伏着什么,让人莫名的恐慌。
嬴政自从到了沙丘,就再没离开过病榻。英雄也怕病来磨,不过短短数日,嬴政已是急剧地消瘦,昏睡远比清醒多。当他再次从噩梦中醒来,举目四望,满面惊恐,问宦者道,这是什么地方?
宦者恭敬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宫。
嬴政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这里曾是赵武灵王的行宫。想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世英雄,最后却被自己的大臣们困在这个行宫之内,足足困了三个月,直到活活饿死。而现在,他也被困在这个行宫,说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当年赵武灵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泪流满面,喟然叹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认,他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纵然贵为天子,终究难逃一死。他平卧在五十平米的大床之上,陷入永世不可沉没的孤独。他这一生,从邯郸到咸阳,从弃儿到帝王,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然而,他最终无力跨越人神之间的界限。燕燕于飞的少女,在岁月中脱水变质,凋残老去。美丽的事物如此,伟大的事物同样如此。他帝王的尊贵,也将最终消解为尘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赶紧交待后事。于是唤来赵高,吩咐拟写诏书,赐给正在上郡监军的扶苏,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听着嬴政的口述,赵高的心涌起一阵恐怖的凉。与丧就是主丧,嬴政既然让扶苏主丧,不问可知,扶苏就是他钦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来的二世皇帝。这封短短的诏书,定下了嬴政的后事,也断送了赵高存活的希望。
赵高一边机械地记录着嬴政的言语,一边因为恐惧而潸然泪下。诏书写罢,嬴政又亲自过目确认了一遍。赵高也是秦国著名的书法家,可这次诏书上的书法,却筋骨松软、有气无力。嬴政见字体有异,还以为赵高过度悲伤,所以才大失水准,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赵高盖上玉玺,将诏书封存。
赵高瑟瑟发抖,麻木地完成着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时便将诏书发出,那他赵高就彻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补了一句,诏书暂存。嬴政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还是没死心,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蒙毅身上,他宁愿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达雍城,祭过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过此劫。提前写好赐给扶苏的诏书,只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后备方案而已。
嬴政见诏书准备妥当,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倒头沉沉睡去。而在梦中,他双眉紧皱,面容扭曲,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为痛苦。
赵高见嬴政入睡,正准备离去,嬴政却又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赵高。赵高魂飞魄散,勉强回头,见嬴政双目圆睁,嘴唇颤动着,在嘟哝着什么。赵高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嬴政的嘴边,只听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召丞相,发诏书。
赵高也不明白,在嬴政这一打盹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嬴政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立即将诏书发出。
嬴政的这个口谕,对赵高有百害而无一利。赵高决定赌上一把,他就赌嬴政是在回光返照,支撑不了许久。赵高于是假装不懂嬴政的话语,摆出一脸困惑,道,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复一遍,却有心无力,吐出的只是粗重的喘气。赵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却显得比嬴政更加着急,不停地催问道,陛下有何口谕?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望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嬴政,空前绝后的帝王,中国两千余年皇权社会的始皇帝,就此永远停止了呼吸,时年五十。在他身后,有人赞颂他,更多的人诋毁他,然而,尽管这些评论者的言辞各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自觉地使用了最高比较级。
第两百六十七部分
且说嬴政已死,赵高呆立良久,等到出窍的灵魂归位,方才慢慢转身,对阶下待命的宦官轻声说道,皇帝崩了。
短短四字,如轰顶五雷。宦官拜服在地,嚎啕大哭。他们虽然肢体残缺,但他们的泪水,在化学成份上和普通人并没有不同,同样是源于感情的发泄。他们并不在乎嬴政的功过善恶,他们只知道,嬴政是他们的主人,主人死了,天就塌了。
赵高厉声斥道,“此非当哭之时。上崩于外,无使外人得知,以防有变。胆敢泄漏消息者,诛三族。”
宦官正六神无主,遭此恐吓,渐渐收声。
赵高稳住宦官之后,开始了紧张的思考。他思考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目前,只有他和宫殿里的这几个宦官知道嬴政已死,李斯还被蒙在鼓里。一旦等到李斯得知嬴政已死,进而接管局面之后,留给他赵高的机会就很渺茫了。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差,和时间赛跑,在李斯发现之前,想出对策来,并立即付诸实施。
赵高的第一选择,自然是纂改诏书,改立胡亥为太子,反正玉玺在他手上,做到这点并不难。况且嬴政已死,也不会再复活过来戳穿他。然而,如何处置此刻宫殿内的几个宦官便成了棘手的难题。嬴政遗诏的内容,他们也是与闻的。难道要杀人灭口?殊不知,这些人杀起来容易,如何善后可就难了。宦官无端被杀,李斯日后追究起来,他将如何解释得清?
宦官可以暂时不杀,诏书却一定要纂改,胡亥也一定要取代扶苏成为太子。为今之计,他只有先和胡亥取得共识,然后再将李斯一起拖下水。
赵高于是秘密往见胡亥,时当深夜,胡亥犹睡眼惺忪,道,何事如此紧急?
赵高道,臣特来报知公子,皇帝业已驾崩。
胡亥闻言大哭。赵高急止之,又出示嬴政遗诏,道,“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扶苏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胡亥道:“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赵高道:“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而语哉!”
胡亥道:“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君幸勿再言。”
赵高心中暗气,小样,还和我装,我还不了解你?于是干脆把话挑明,道,“皇帝已崩,子当自谋。臣不才,可废扶苏,立子为二世皇帝,君临天下,予取予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子复何疑哉?”
胡亥继续推辞道,“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浅,强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赵高道:“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
胡亥沉默许久,叹道,“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赵高道:“不与丞相谋,事诚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对于李斯,胡亥深有顾忌,道,“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倘若丞相不许,恐怕……”
胡亥没再往下说,赵高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们远离咸阳,军队等大权都掌握在李斯的手里,嬴政一死,众人自然惟李斯马首是瞻。赵高和胡亥企图纂改嬴政遗诏,无异于篡国谋反,一旦李斯反对,他完全可以凭一己之意志,为国除害,诛杀反贼。赵高自不必说,胡亥即便贵为皇子,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面对胡亥的迟疑,赵高急声道,“贵有四海之天子,与无尺土封之公子,孰乐欤?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子勿忧也。高将往说丞相,必保大事可成。”
赵高告辞而出,仰望夜空,自语道,不待我去见李斯,李斯必将先来见我。说完,紧握拳头,深呼吸。好,李斯,我等着你!
第两百六十八部分
果然不出赵高所料,他不用去见李斯,李斯已经主动前来找他。只是,李斯之来,满面寒霜,气势汹汹,浑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李斯整夜都心惊肉跳,预感到将有不祥。及宦官前来向他通报,他一见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开口,便直奔嬴政寝宫而去。
嬴政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盖一软,跪将下去,也不顾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来。
李斯灰白的头颅,颤动在苍老的双肩之上,这是他多年来头一回落泪。他事奉嬴政三十余年,亦君亦臣,亦师亦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三十余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以嬴政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谋嬴政之所谋。如今骤然阴阳两隔,纵有眼泪千行,又怎足以表达他此刻的迷茫和悲伤?
李斯慢慢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嬴政一去,他身为丞相,帝国的命运就背负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须率领众人,平安地度过这场危机,然后将帝国交付给嬴政指定的继承人手里。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义务,更是嬴政在天之灵对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泪,问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遗诏?
宦官答道,在中车府令赵高处。命公子扶苏回咸阳主丧。
李斯点点头,如此说来,扶苏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于是往见赵高,劈头便道,皇帝遗诏何在?
赵高为中车府令,內官而已,于情于理于法于势,都远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开口索要嬴政遗诏,他也万万不能抗拒不交。对此,赵高无疑早有预备,佯称道,遗诏在公子胡亥处。
李斯大怒,道,“君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君之大责也。遗诏关乎天下社稷,君当谨守善藏,焉有轻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离去,再向胡亥索取遗诏,赵高道,丞相还请留步。此非常之时也,臣有一言,敢禀。
李斯不耐烦地道,说。
赵高道:“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李斯勃然变色道:“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赵高恍如一位攻略在手的游戏玩家,信心满满,谓李斯道:“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李斯冷冷地瞪了赵高一眼,厉声道,“以君之见,吾之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李斯的反问,让赵高猝不及防,愣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喃喃说道,前四者,蒙恬实皆不如丞相也。
李斯冷笑道,“吾辅佐皇帝,平天下,治社稷,迄今三十余年。非吾自傲,论功论能,朝中大臣,谁人可及?即便上溯古代,又有几人堪比?蒙恬乃我门下故吏,使蒙恬在我面前,也必不敢自居于我之上。君在朝多年,也算谙熟朝政,却以蒙恬比我,出此未经人道之语,不亦可笑?”说完,又逼视着赵高,嘲讽道,“君欲说我乎?既欲说我,却一开口便错,计止此乎?”
赵高嚅嚅答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司马迁《史记》原文。而照司马迁的记载,君侯本该如此回答才对……”
李斯毫不客气地打断赵高,道,“你到底是秦人还是汉人?是应该司马迁以你为准,还是应该你以司马迁为准?你身为秦人,和我一朝为臣,却作不伦之比,妄断我与蒙恬之高下,君之能由此可知也。上崩于外,我位居丞相,监国之任责无旁贷。你意欲背皇帝之遗诏,立胡亥为太子,人臣之罪,莫大于此。只要我一声令下,便可即刻叫你人头落地,三族无存。”
当此时也,李斯处于绝对强势,的确如他所言,要取赵高性命,他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赵高冷汗不迭,道,请君侯再给一次机会。
李斯道,我生平说人无数,无不成功。君欲说我,可要再三仔细思虑才是。再说不成,君可死也。
第两百六十九部分
推门重入的赵高,气势与前迥异。李斯乃是不世出的游说高手,对这种气势自然再熟悉不过。游说者一旦拥有这种忘我必胜的气势,其两片嘴唇便仿佛得了众神的亲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谈笑间,匹夫夺志,三军夺帅。
李斯隐忍不发,静待赵高开口。
赵高与李斯相对而坐,貌似随意提起,平静言道,“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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