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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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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吕不韦的深情表白,赵姬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在她看来,吕不韦此行之目的,根本就不是真的前来辞行,而是向她求助,希望借她的力量,挽回嬴政的心意。她已经怕了,她已经得到了教训,不想再和政治沾惹上任何关系。

吕不韦心内酸痛。赵姬,你就知道“哦”,你将永远也见不到我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惋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我不是来找你搬救兵的。这世界上,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却绝不愿欠你什么。

大抵人到晚年,心境难免凄苦。在这个世界上,赵姬是惟一一个让吕不韦心存歉疚的人。他伤害过她,而且永远无法补救。在他身上,仿佛存在着强迫重复的冲动,他常常一遍遍地回忆他伤害赵姬的那些细节,从中一遍遍地受苦,一遍遍地折磨。他无法停止这种自虐。了它过去因缘,偶然游戏;还我本来面目,自在逍遥。这样洒脱的话,吕不韦也说得出,可就是做不到。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他来了,他需要告解,需要宽恕。

吕不韦苦笑道:“臣已老迈,时常梦见邯郸,梦见那时的你我,曾相依相守,相约白头。老臣离开咸阳之后,多有闲暇,或会故地重游。太后和老臣一样,也是多年未回邯郸了啊。”

邯郸,那是吕不韦和赵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赵姬又怎会忘记?她的初恋就诞生在那里,也埋葬在那里。一幕幕往事,从记忆深处喷涌而出。那时,他们多么年轻,有着挥霍不完的青春和快乐,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亲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也要合穴而葬,在地下继续厮守。可是,他们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树叶,泛黄,飘落,最终被坚硬的鞋底无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间,赵姬也是颇为动情,叹道:年少种种,如今思来,恍如隔世……没想到,我们真的都老了……

吕不韦道:“太后没老。在老臣看来,太后的容貌,还是一如从前。”

听到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甭管对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终究是高兴的。况且,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后,被人夸奖美貌的机会实在不多,不是不想夸,而是不敢夸。赵姬笑道:“相国取笑了。岁月如刀,神鬼难逃。衰残之貌,岂能和昔日相比。”

吕不韦摇摇头,喃喃地道:“你没有老。我记得你的模样……是的,也许你已经有了皱纹,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饱满欲滴的双唇。可是,你依然美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许真的有一天,当你年老,头发白了,步履蹒跚,再也没有人爱慕你了,再也没有人倾听你了,连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经是那么美丽。请你记住,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你可以寻访。在他那里,你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和年少的欢笑。在他心中,你永不会衰老。”

吕不韦望着赵姬,她离开他只有三尺的距离,看上去毫无防备。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甚至……完全可以把她轻易扑倒在地,然后……这不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吕不韦沉浸在幻想之中,他觉得喉咙干涩,浑身燥热。只要能够重新拥有这个女人,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上一个占有过赵姬的男人是嫪毐,赵姬不可能不将他和嫪毐作一番比较。他能有嫪毐强吗?吕不韦一撇嘴角,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说不定,小宇宙一燃烧,神勇连自己都出乎预料。总之,就像必须相信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要相信自己能够超水平发挥。正思想间,吕不韦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像弓弯起,即将作如猎豹般的一跃。

赵姬看着吕不韦奇怪的形状,心里不禁也有些害怕,冷冷问道:“相国你没事吧?”

吃此一吓,吕不韦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叹道:“老臣昔日亏欠太后良多,罪行深重,每每思及,悔恨不迭。不知太后能否开恩,许老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赵姬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

吕不韦取出三封信来,那是赵姬被幽闭在雍县棫阳宫时写给他的求救信。吕不韦读了起来,读到“残败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将老红颜,犹望吕郎垂怜”之句时,道:“太后难道忘了这些信吗?”

赵姬神色不改,道:“妾心已死,相国幸勿纠缠。”

吕不韦面如死灰。他再一次明白了:岁月如水,水深如那场曾经的爱情,淹没了两个人。一个已经上岸,一个还在沉底。如今,水面波澜不惊,没有人经过,没有人想到,那场爱情已分成两份,一份安全转移,一份永沉水底。

赵姬的冷漠,激怒了吕不韦,他怒极反笑,道:“大王可常来此甘泉宫中,给太后请安?”

赵姬奇道:“相国何以有此一问?”

吕不韦道:“老臣只不过忽然想到太后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孩儿,粉雕玉琢,何等招人疼惜!冤死于此甘泉宫中,魂魄想必还盘桓不去,大王素来自爱,恐不愿多于此宫中驻足。”

赵姬气极,眼中有火,怒道:“你究竟来干什么?”

吕不韦心中一阵快意,又火上浇油道:“老臣一时失言,望太后见谅。嫪毐车裂之时,老臣正好在场,那叫一个惨……”

赵姬向外一指,尖叫道:“你给我出去。”

吕不韦阴笑道:是的,我是该走了。太后请多保重,老臣千里之外,也将是无日不挂念太后的。

吕不韦告退,赵姬扑地大哭。哭了一会儿,又朝外喊道:“别藏了,出来吧。”

一侍女神色惊慌地出来,跪倒在地。

赵姬道:“你都听到了?”

侍女道:“奴婢不敢。”

赵姬闭上眼睛,道:“你职责所在,我也不来怪你。你听到了些什么,就向大王如实告诉吧。”赵姬挥挥手,侍女退下。赵姬斜斜躺下,脸上犹残存着泪痕,面容枯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镜头越拉越远,赵姬那动人而忧伤的体态,慢慢消失在阴影当中。风吹动宫殿房粱上的虫洞,发出既像叹息又像呜咽的声音。

2、风暴即将席卷

吕不韦向赵姬辞行之后没几天,将军桓齮入咸阳述职,大军驻于咸阳城外。桓齮乃是前任将军蒙骜的得力部下,因为蒙骜的关系,桓齮和吕不韦的交往也一度十分密切。桓齮此番来咸阳,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相国府拜访吕不韦,经过相国府时也选择绕道而走。有吕府舍人名为司空马者,直骂桓齮忘本无礼。吕不韦却不以为意,只是吩咐收拾行装。司空马问是何故,吕不韦道:“桓齮,仁厚君子也,必不欺我。大王欲遣我就国,故令桓齮带兵入见,畏我作乱也。桓齮不登我门,先公后私之义也。”

到了十月,嬴政果然颁下诏书,以吕不韦牵连嫪毐谋反一案,依律当诛,念其年老,又素有功勋,姑免相国之职,遣出都城咸阳,往河南本国居住,即日起程,不得延误。

黄昏时分,向来是咸阳最为喧闹之时。然而由于全城戒严,市肆不许开张,百姓不准出门,整个城市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城门大开,一列规模浩大的车队正在秩序井然地向城外开动。吕不韦虽然已经提前半个月便开始作起了搬家准备,但他在咸阳多年经营,家大业大,半个月的准备时间还是显得仓促,有太多太多的物品都来不及收拾,只能丢弃不顾,要不然,这车队的规模还将大上一倍有余。

吕不韦出得城来,回头张望身后的咸阳,目光中有些不舍,有些忧伤。咸阳,这座壮丽宏伟的秦国国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沉默地回应着它前任主人的凝望。而在城头之上,吕不韦看见了嬴政,也看见了百官。让吕不韦伤感的是,他没有看见赵姬。她并没有来为他送行,来见他最后一面,哪怕是仅仅躲藏在人群之中。

嬴政俯视着庞大而冗长的车队,一直不曾说话。吕不韦终于离开了,嬴政却并无喜悦,相反,他脸上的忧虑越来越重。百官们陪侍着嬴政,也各想着各的心事,他们要面对并习惯这样一个事实:这座伟大都城曾经的主宰已经不在,而且不会再回来。秦国的政坛,将从此步入后吕不韦时代。

嬴政忽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听!”

于是百官们侧耳而听。嬴政再道:“你们听到了吗?”

昌平君、昌文君、王绾等人茫然对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努力倾听,却只听到一片夜色将至的宁静,别无特异的声音。只有李斯接口道:“臣听到了。”

嬴政看着李斯,眼露欣赏之色,道:“客卿听到了什么?”

李斯道:“臣什么都没有听到。”

嬴政点点头,道:“客卿知我。”

嬴政和李斯的对答,让百官们陷入云雾之中,不知两人在猜什么哑谜。幸好嬴政很快便为百官们给出了答案。嬴政指着城下的车队,叹道:“吕不韦果然是吕不韦,远非嫪毐所能比。嫪毐所养,食客也。吕不韦所养,死士也。”

百官这才醒悟,为何嬴政要不喜反忧了。试想,吕不韦的数千宾客家童,组成了千乘万骑的庞大队伍,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尽数出城,而从始至终,居然能做到不发出一点声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吕不韦的这些宾客家童,绝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着严明的组织和纪律。

诱惑女人献身,嫪毐可能强于吕不韦;诱惑男人献身,嫪毐就远远不是吕不韦的对手了。遥想嫪毐当年,学着吕不韦的样子,也养了数千宾客家童,可真造起反来,却多作鸟兽散,一群势利小人而已。而吕不韦不同,他所养的数千宾客家童,都已追随他多年,即便吕不韦如今失势了,也都继续坚定地追随着他,不离不弃。为了吕不韦,他们不惜性命。这样有着强大凝聚力的队伍,是一股绝对不会轻易溃散的力量,如果造反起来,一定比嫪毐那次可怕得多,难对付得多。

数千宾客家童,悲壮而安静地前行,太阳已然落山,整支队伍在天边呈现出一幅幅黑色的剪影,远远望去,像一群无声的幽灵,令人压抑,让人畏惧。

这也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吕不韦。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李斯和吕不韦有太多的相同点。他们都来自于社会底层,靠自己的奋斗,最终获得了显赫的地位;他们都是外客,始终被秦人视为异类,即便他们在秦国取得了巨大成功,却也并不能获得秦人的真正认同。他们越是成功,反而越会遭到秦人尤其是宗室的厌恶和排斥。

一直以来,吕不韦虽不能算是李斯的靠山,却能算得上是李斯的屏风,替李斯挡了无数明枪暗箭。目睹吕不韦这样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如此黯然谢幕退场,李斯也不禁心觉悲凉。他抖擞肩膀,似感到一阵萧索的寒意。

送别吕不韦,在返回的马车之中,李斯面有忧色,一言不发。现如今,吕不韦业已失势,远走河南。不管他是否情愿,他都已经成了外客中的代表人物,注定将成为宗室最新的打击目标。

然而,李斯没有想到的是,宗室将要打击的,并非只是他李斯一人。深秋的咸阳,正悄然酝酿着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风暴。这场风暴,席卷整个秦国,不仅彻底改变了李斯的命运,而且彻底改变了天下的命运……

第一百七十八部分

送别了吕不韦,李斯心情沉重地回府,迎头撞见一人,视之,蒙骜之长孙蒙恬是也。蒙恬时年十八,任狱官,典文学。李斯主审嫪毐叛国案时,蒙恬曾在李斯手下工作过,对李斯甚是敬仰。李斯也颇为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他不吝教诲。

李斯问蒙恬道:“何为而来?”

蒙恬道:“回先生,狱中有一新来囚犯,自称乃先生故人,欲面见先生。”

李斯大为诧异,他实在想不起来身边有谁最近犯事入狱了。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蒙恬道:“那人姓郑名国。”

李斯大惊失色,急声道:“郑国?”

咸阳市郊的一所监狱,白天,内景。虽然时间是白天,但由于监狱特有的阴暗,在实际拍摄的时候,还是要巧妙地辅以人工打光。但见李斯步履匆匆,神情焦虑。蒙恬在后面几乎是小跑着,这才能勉强跟上李斯的步伐。

在来监狱的路上,蒙恬已经大致将郑国的案情向李斯叙述了一遍:十年前,水利工程师郑国带着他的天才构想,从韩国来到秦国。他向当时执政的吕不韦建议修建一条水渠,凿泾水,傍北山,经过泾阳、三原、高陵、临潼、富平、蒲城,东注洛水,总长三百余里,用以灌溉农田,从而一举解决几百年来一直制约关中地区农业发展的缺水问题。郑国提议的这项工程,比当年李冰的都江堰更大上数倍,难上数倍,不仅耗资巨亿、需征用数十万民夫,而且工期长达十多年,建成之后的实际效果也有待进一步考证。郑国的提案甫一公布,在秦国内部便招致了众多反对。吕不韦用他的远见和魄力,顶住压力,批准了这项工程,并交由郑国全权主持。而就在不久前,郑国的间谍身份曝光。原来,修建水渠的计划整个是韩国的阴谋——韩国饱受秦国的侵略之苦,于是派遣郑国入秦,希望通过修建水渠,疲惫秦国国力,使其暂时无力东伐韩国。

李斯面容严峻,一旦间谍的罪名成立,郑国必死无疑。那时候不比今日,郑国虽然是韩国的水工兼特工,却并没有外交豁免权可以享用。

有狱卒阻拦李斯入内。蒙恬斥道:“无状!不见是客卿大人?”狱卒自然也识得李斯,但无奈郑国是特殊囚犯,非得廷尉之命,不许探监。李斯拍拍狱卒的肩膀,道:“廷尉追究下来,自有我李斯替你担着。”狱卒这才放行。

郑国正在牢房里向隅而睡。李斯差点认不出郑国来,只见郑国衰老了许多,脸庞黝黑泛紫,皮肤粗糙开裂,皱纹密布,而且衣服残破,浑身是伤,显然在狱中受过无数苦刑。郑国睡得不沉,听到脚步声便醒了过来,见来的是李斯,便欲挣扎着起身。李斯摆摆手,示意他先别动,又命令狱卒为郑国解开枷锁。狱卒面有难色。蒙恬低声喝道,还不快去。别看蒙恬任狱官不久,资历尚浅,但狱卒知道他是前任将军蒙骜的孙儿,这小哥甚至比李斯更得罪不起。狱卒不敢违抗,前去为郑国解开枷锁,李斯再命狱卒取些酒来。

狱卒取来酒,李斯令其回避。蒙恬也识趣告退。

李斯为郑国斟酒,道:“李斯来迟,累郑兄受苦。郑兄还请宽心,万事有我。”

郑国颤抖地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面色稍微红润了些。李斯又道:“十年不见,郑兄苍老了许多。开渠之事,想必辛苦得很。”

郑国解嘲地一笑。干我们这行的,成天在外面风吹日晒,又没有大宝保养,也只好对不起咱这张脸了。

李斯再请酒。郑国道:“先生果非池中之物,区区数载,便已贵为秦国客卿。不意先生还记得郑某,枉驾来访,令郑某感激涕零。郑某身犯死罪,今日得见先生,于愿已足。先生还请早回,以免牵连,反误了先生前程。”

李斯道:“郑兄视李斯为何人欤?昔日倘无郑兄引荐,又蒙厚赠金钱,李斯恐怕早已饿死咸阳,焉能至今日!如今郑兄有难,李斯岂能袖手不顾?李斯纵舍弃客卿不作,抛却性命不要,只要能救郑兄脱难,也在所心甘。”

郑国长叹道:“先生高义,韩非公子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李斯血压急剧升高,道:“韩非?郑兄认识韩非?”

第一百七十九部分

有许多人,在他们死后才有资格成为传奇。而韩非,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则传奇。他的天才,他的气质,他的身世,他的思想,混织出神奇而高远的魔力,让同时代的人仰望神往。李斯曾和韩非同窗三年,朝夕相处,感受犹为强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绝的老师荀子相比,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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