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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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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府衙公堂上,除了镇守四方城头的军中校尉,杭州城内最具权柄的人,几乎都汇聚到了一处,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堂下跪着的断臂年轻人身上。

就在昨天,这个年轻人还意气风发地骑着骏马,招摇过市,到难民营去抚慰流民,招募新丁,发表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讲演。

苏牧站于堂下左侧,双手笼在袖中,低垂着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宋知晋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大堂首座之上!

今日首座上坐着的并非知州赵霆,他跟廉访使赵约一左一右作陪罢了,首座上那人身着黑蟒袍,佩紫带,足下银线皂色靴,却是百闻难得一见的越王赵汉青!

这越王乃官家(皇帝)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平素里连知州都不敢轻易去打扰,没想到今夜竟然亲自到观审,可见宋知晋的叛变,对杭州的影响有多么的巨大!

赵汉青也不想来掺和这种事情,不过宋知晋要烧粮草,要叛变,直接关系到了杭州城的存亡,他也不能不来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态。

这一切都因为他乃一方藩王,别人能逃离杭州,他却不能,非但如此,他们的家眷也不能,擅自离开藩地,等同于谋反!

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千精兵,而且清一色的精锐骑军,可非到万不得已,却不能轻动,因为官家对藩王的忌惮,甚至要超过对方腊叛军的忌惮。

这也是赵汉青的一千骑军为何从战争伊始至今,从未传出过任何消息的原因之一。

除非杭州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他都不敢擅自发兵,一旦动了自己的兵马,城中的官家眼线便会发动起来,到时候无论胜败,相信都是朝堂掀起又一轮争斗的最佳理由了。

赵汉青虽然面容平庸,眼睛很小,嘴唇有些厚,但久居上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寻常官员哪里敢正面瞧他一眼。

而这位越王殿下也没有要主持场面的意思,只是微闭着双目,冷眼看着公堂上所发生的一切。

府衙外的人群本来只是过来看宋知晋的,可看到了越王府的华丽马车,消息瞬间传开来之后,人群规模自然直线飙升起来。

没过多久,围观的民众就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消息,宋知晋投贼在先,潜伏城中招兵买马,图谋不轨,焚烧粮草,叛变在后,证据确凿,立叛处斩,传首三军!

“轰!”

这消息如同投湖巨石一般,在人群之中引起了惊涛骇浪一般的反响,许多人都以为赵霆和赵约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迁怒于宋知晋的叛变,才下了如此重手,否则也不会在后面加一个传首示众!

但有心之人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加上越王殿下亲自前来,事情脉络也就越发清晰起来了。

宋知晋叛变,赵霆和赵约自是颜面扫地,任人不淑,差点让杭州陷入覆灭的境地,哪怕战后清算,他们也跑不掉这桩责任。

如果只是为了挽回颜面,处斩也就罢了,传首示众也就没太大意义,但要知道,宋知晋是必死无疑了,可他手底下的二千民团还在保卫杭州之战中,充当着第二主力的角色!

杀宋知晋,传首示众,这些除了振奋民心士气之外,其实也是在震慑群龙无首的民团,也好顺利将这支力量接收过来。

再者,越王赵汉青亲自来旁听,姿态再清楚不过,这是希望杭州府将这件事闹大,最好闹到已经关系杭州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要的只是“生死存亡”这四个字!

也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他越王的一千精锐才能够加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杭州的权贵富绅绝大部分都已经逃离,可他赵汉青乃堂堂藩王,就算杭州城的人都死绝了,他越王府的人也不得走脱一个。

难道他不怕死?

他也怕死,而且比所有人都怕,那他为何不及时出兵?因为一旦他忍不住出兵,战后就会面临更大的麻烦,让叛军杀死起码还能留给忠勇卫国的好名声,死后说不定还能赐个美谥,可擅自出兵,就算打赢了仗,朝堂上的无良言官闹腾一阵,官家动了怒,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被以谋反罪灭了族!

所处位置越高,走得便越要小心,否则一步踏错终身错,坠落万丈深渊,谁都救不了你,因为你直接面对的,是官家的怒火!

看到了想要的结果,越王赵汉青也就朝赵霆赵约二人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公堂。

虽然同样姓赵,但赵霆赵约的家族与国姓大族并不是一脉,否则也不需要这般战战兢兢,不过能够得到越王爷的一个点头,他们也就放心下来,心想自己的决定还是对了。

既然猜中了越王的心思,这件事就不能草草收场,也不需要太多商议,宋知晋就被带回到了府衙大牢,等待明日天亮,斩首示众!

被带走之前,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台阶下的苏牧,然而直到他离开,苏牧都没有看他一眼。

对于宋知晋而言,他最终输给了苏牧,甚至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后世的名声都输掉了,这等样的失败,已经让他彻底绝望。

可当他看到苏牧的时候,却觉得苏牧并没有将这种胜利放在心上,就仿佛做了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一般,这让他很愤怒!

不过当他顺着苏牧的目光,追索到越王府的马车上之时,他终于感受到苏牧此时在意的是什么了。

他宋知晋不过是个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大势已去,根本就不值得苏牧再去关注什么,而越王殿下,才是真正能够在关键时刻,扭转杭州局面的那个人!

或者说,他麾下那一千精锐骑军,才是苏牧眼下最关心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点,宋知晋似乎有点明白苏牧之所以一直能赢的原因了。

因为苏牧从来都不将他宋知晋,或者其他文人的挑衅羞辱当成一回事,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将他们当成对手!

不争便是最大的胜利!

所有的这些阴险手段,在苏牧的眼中,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他可以不在乎什么第一才子之名,甚至可以忍受所有人对他的嘲讽和污蔑,因为他的志向,并不在文坛,也不在杭州!

他距离苏牧只有七八步的距离,可不知为何,当他想明白这些,再看看苏牧,却觉得中间隔了一片大海,隔了一座高山,永远无法逾越过去。

这似乎也在告诉宋知晋,从苏牧游学归来,从桃园诗会之上,他想方设法要羞辱苏牧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他一生的败局。

因为傲视天下的雄鹰,又怎会看得上市井间相互撕咬并洋洋得意的狗?

或许是死到临头,宋知晋终于看明白了这一切,或许自己能够赢苏牧的,还真的只有夺走了赵鸾儿和李曼妙这一点了。

可回想过来,苏牧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赵鸾儿李曼妙,他宋知晋又如何算赢?

被押回大牢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天微微亮,牢头拿来了干净的衣服,要宋知晋沐浴更衣,大概赵霆和赵约吩咐过,宋知晋毕竟是个读书人,还是让他死得体面一些好了。

狱卒也取来了酒肉,这就是别人口中常说的断头酒了吧…

这一夜以来,宋知晋似乎都很平静,直到看到了这些,他才颤抖起来,才知道害怕,那牢头微微皱了皱眉,朝他说道。

“大人吩咐过,你有甚么要求就提,能满足的便也尽量满足了。”

宋知晋深埋着头,也看不清表情,此时才抹了一把脸,朝牢头说道:“我能不能见一见苏牧?”

若放在平时,牢头听见苏牧二字,说不定会呸上一口浓痰,而后跟大家伙儿一起咒骂嘲笑,可当所有的真相摆出来之后,当所有人都知道,今后杭州能否撑下去,关键就在于苏牧誓死保护下来的那些粗粮身上之时,他们都沉默了。

“俺帮你问问。”

牢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请示上峰去了。

宋知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动那些酒菜,就这么守着望着,生怕苏牧连最后一眼都不屑于见他宋知晋,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宋知晋就是彻头彻尾的可怜虫,死得一文不值,就算死他都无法瞑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见苏牧,见了苏牧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但他就是想看一看这个男人,这种欲望甚至超过了他想要看到家人和妻妾。

时间过得很快,因为宋知晋此时是过一刻便少一刻,这已经是他人生当中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了。

大概又过去了一刻钟,大牢又亮了起来,外面的苏牧看了一眼,在双手上哈了一口气,将双手笼入袖筒,慢慢走了进去。

第一百零一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3)

苏牧自认不是矫情之人,既然不是矫情之人,自然不会做矫情之事,宋知晋死有余辜,他也没理由去探监。

况且苏牧又不是完人圣人,他也有这自己的脾气,否则当初陆青花差点受到污辱的时候,他也不会反过来辱了赵鸾儿。

但收到牢头传递的消息,他还是来了,或者说,哪怕宋知晋没有让牢头来邀请苏牧,他也会到这大牢来走一趟。

他并非想送宋知晋最后一程人生之路,一刀两断人头落地是一了百了,宋知晋会走得很干脆利落,可他却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经过昨日一战,民团还剩下大约一千多人左右,这些人都是宋知晋从流民营之中救出来的,可以说,是宋知晋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

就在昨夜,宋知晋即将被斩首的消息传遍整个杭州城之时,白日里在城头拼死厮杀的焱勇军却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因为他们被临时派驻到了民团营地,以防止民团哗变暴动。

这样会直接影响焱勇军今日的作战能力,而且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无论焱勇军还是民团军,都是杭州城赖以生存下去的绝对力量。

一旦任由这种势头发展下去,必定会拖累整个城池的防御,哪怕有粮草撑着,无兵可用,又当如何?

清除宋知晋和他的党羽本来就是为了解决内乱隐患,凝聚全城之力来对抗叛军,留下这些余孽的话,将宋知晋斩首示众,也就失去了意义。

也正是因为这些,苏牧才来到了大牢之中。

宋知晋也没有掩饰自己对苏牧到来的那种惊喜,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去做,如今他成为阶下囚,成为将死之人,杭州城中的人恨不得跟他撇清八辈子的关系,又有谁敢来看他?

念及此处,宋知晋心里也不由叹息,没有想到最后来看自己的,却是自己一直在陷害,想要打败的苏牧,而且还是自己要求对方来的。

“坐吗?”不知为何,见到苏牧到来,宋知晋也镇静了下来,指了指地上的稻草铺问道。

苏牧没有客气,也没有嫌弃,敛起前襟就盘坐了下去,面色平淡地看着宋知晋,双手仍旧笼在袖里。

宋知晋嘴唇翕动了好几阵,却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连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才请苏牧过来,都已经忘记了,只是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其实他一直默认了苏牧第一才子的名声,请他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以读书人的身份死去罢了。

所以当牢头将书生袍等衣物取过来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是有一点开心的,因为杭州人终究没有忘记他的读书人身份。

见宋知晋说不出话,苏牧也耐心等了一会儿,可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也不想再等下去,因为他来这里还是有目的的。

苏牧朝外面的牢头看了一眼,后者很快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都端了进来,放在了宋知晋的身边。

宋知晋终于明白了苏牧的来意,原来他并不是应邀而来,他的脸上不由展现出愤怒之意。

他对于自己的内应叛变计划也做了长久的准备,虽然这些计划都是一开始由方七佛提前制定的,但民团的每一个人,每一柄刀,每一颗粮食,都是他宋知晋争取得来的!

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斩首,杭州城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自己,他连留下遗言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请来了苏牧,本想着来一场枭雄与英雄之间的煮酒之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却发现苏牧来的目的,并不是单纯与自己说话!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啊…”宋知晋由是想着,可他并没有去想,在此之前,他对这座城市,对这些人们,做了多少那么没有人情味的事情。

苏牧不是来跟自己谈天,对他宋知晋的遗言也没有任何兴趣,但他宋知晋却不想像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样被丢弃,他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如果当初在青溪,他能够像十六公那般死去,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情。

“你觉得我会写?你太高看我宋知晋了!”他冷哼一声,盯着苏牧那张不悲不喜的脸面,愤然说道。

苏牧微微抬起眼眉来,看了宋知晋一眼,很确定地说道:“你会写的,我没有高看你,否则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得到苏牧这样的回答,宋知晋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淡淡的喜悦,他苏牧还是不得不承认我跟他实在一个水平线上的,我宋知晋哪怕将死,也有巨大的价值,哪怕我即将死去,这座城市的存亡,也掌控在我的手里!

当然了,只是一小部分的机会掌控在他的手里,那就是民团里面他安插的那些亲信。

宋知晋毕竟只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枭雄,因为他最后还是失败了,所以他知道自己做不来乱世枭雄,既然不是枭雄,他也做不出玉石俱焚的狠辣抉择。

他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哪怕觉得这座城市再没有人情味,他也不会拖着整座城市给自己陪葬,因为这城里,还是有些人,有些东西,值得他去迟疑一下的。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好像做出了极其艰难的抉择,朝苏牧低声问道。

“能不能拜托你做一件事?”

这话说起来有点像交代遗言,有点向苏牧示弱,但苏牧没有任何的得意,反而面色郑重起来,直了直身子回答道。

“说说看,力所能及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宋知晋咬了咬牙,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苏牧道:“如果…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以后能饶过鸾儿一次…”

他知道以赵鸾儿的脾气,肯定要向苏牧展开疯狂的报复,他在担忧,担忧赵鸾儿会重蹈覆辙,所以他再次未雨绸缪地拜托苏牧,如果赵鸾儿落到了自己这样的下场,希望苏牧能够放她一次。

他不管这是不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就笃定了赵鸾儿一定会失败,不管自己是否将苏牧当成了胜利者。

在这一刻,在他即将死去的这一刻,他只是希望赵鸾儿能够好好地活着,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在意这个女人。

苏牧沉思了很久,最后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朝宋知晋说道:“好。”

宋知晋仿佛松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将笔墨端到桌子上,用左手书写起来。

一个个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纸上,有些大,有些小,字也很丑陋,完全不符合一个文人才子的风格,但宋知晋却写得很认真,就好像每写下一个名字,他肩头就轻一分,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的罪恶感就淡一分。

他的左臂已经被砍掉,而砍掉他左臂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他第一次用左手执笔,写下了人生之中最后一页纸,可惜那些并非诗词歌赋,不得不说,这是极大的一个遗憾。

他也曾想趁机写上一首诗词来,为后世留下一些什么,但想了很久,竟然想不出半个字来,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死亡了。

当他写完名单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压抑在心头多时的石头,一瞬间被搬开了。

苏牧拿起名单扫了一眼,吹干了墨迹,而后收入到袖笼之中,想说些什么,但此时他才发现,他跟宋知晋一样,原来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一杯酒,轻轻推到宋知晋的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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