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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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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就是树大师住的院子,围墙和屋顶都已经颓败不堪,屋瓦残破缺失之处颇多。一棵粗大的古树突兀地从院墙里探出身子,枝桠粗大,无叶无果,光秃秃地指向天空。

    院门口,一个满脸皱纹、倦容难掩的老僧孤零零地倚门而立,仰面向上,望着湛蓝的天空。远远望过去,在关文眼中,老僧似乎是另一棵古树,与几乎要撑破院子的巨树一矮一高、一细一粗、一小一大遥相呼应着,正好符合绘画构图中的“由小及大、yīn阳比对”原则。

    “那是才旦达杰大师,树大师唯一的嫡传弟子,木盒就是他交给我的。”巴桑降措小声介绍。

    两人到了门口,才旦达杰的目光才从天边收回来,落在关文脸上。

    “大师,这位就是画家关先生。”巴桑降措恭恭敬敬地禀报。

    才旦达杰木然地看着关文,稍停,细长干枯的眉抖了抖。

    巴桑降措会意:“弟子告退。”

    他原路返回,把关文留在院外。

    “什么是画?人类为什么要画画?当我们看到一幅画时,观赏的是绘画者的心,还是绘画者画出的别人的心?山水画是否就是一山一水的心?花鸟鱼虫画,是否就是花鸟鱼虫的心?你画我,画出的是真的我?是你眼中的我还是我的内心世界……”才旦达杰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考问关文。

    他的脸是如此干瘪,以至于颧骨上完全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只剩一层黄褐sè的皮肤,包裹着那两块高突的骨头。他的眼珠几乎是不会转动的,要改变视线方向时,只能扭转脖颈,用低头和抬头来代替普通人转眼珠的动作。通常这种情形,只会在潜伏水底的巨龟身上才能看到。

    “回答我。”隔了一阵,他又开口。

    关文只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才旦达杰的眉又动了动:“不知道?你不是一个画家吗?”

    关文叹气:“没错,正因为我是画家,才无法回答这些深奥的哲学问题。在画家眼中,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仅此而已。”

    才旦达杰的眉扬起来:“既如此,你怎么画下人的内心世界?”

    关文摇头:“我从来没说过要画人的内心世界,我画的,只是我看到的,那些事物就摆在那里。”

    “在哪里?”才旦达杰一路追问下去。

    “在你的眼睛里。”关文微笑起来。

    才旦达杰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脸上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

    此地距离密宗院还有两道高墙,急促的敲钟声再度传来,并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呢呢哝哝诵经声。听那声音,院子里已经聚集了百人以上。

    “你终于还是来了。”才旦达杰长出了一口气,眼角动了动,竟有一颗浑浊的泪珠滑落出来。

    他抬起左手拭泪,身子摇晃了两下。

    关文惊觉,对方竟然仅有左臂,右臂已经齐着肩头消失。

    “进来吧,不要管那边的事。”才旦达杰转身向门里走。

    关文跟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棵深植于院落正中的巨树。树的根部自然地分成两半,如人的双腿一样劈开,到了两人多高的位置,树干重新合二为一向天生长。于是,就在树干中间留下了一个天然的树洞,宽两米,进深三米,高度约三米出头。

    从树洞向里望,才是树大师居住的古老房子。那房子的木门木窗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的,全都七零八落,如同一座小小的废墟。

    “到这边来。”才旦达杰在树洞里停步。

    关文鼻子里闻到浓烈的朽木气息,空气中飘来各种各样的味道,他隐约辨别出有香烛味、酥油味、鸟粪味、枯叶味……如果不是巴桑降措和才旦达杰指引,他就算从门前经过,也不一定会折转进来。

    进了树洞,光线突然变暗,他有些小小的不适应。

    “我其实一直都在盼着你来……盼了很多年。我一直以为这一轮回中等不到你了……谁知机缘巧合,你终于出现了,真是一件……最值得庆贺的事啊!你说呢?是不是?”才旦达杰的声调变了,原本就苍老低沉,此时变得更加虚弱沉迷,仿佛大病缠身的人在说话,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歇歇,才能继续下去。

    “大师,请恕我直言,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召唤我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关文说。

    才旦达杰一动不动地直立着,树洞与外面亮度对比明显,是以关文只能看见他的剪影,却看不清他的脸。

    “这里是你的归宿啊你忘了吗?”才旦达杰说。

    关文摇头,表示自己既不明白也不认同这句话。

    才旦达杰忽然念了一段藏语的经文,约有二十几句之多。

    关文的藏语水平一般,闭上眼,仔细倾听,才勉强拼凑出那经文的意思,原来是讲述《尸毗王舍身救鸽》的故事。

    “我念这些佛经,你想起那些事来了吗?”才旦达杰问。

    关文摇头,坦然回答:“大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树大师用木牌召唤我过来的,他在哪里?”

    他本以为,树大师一定在树洞后面的屋子里,才旦达杰在树洞中向他发出诘问,只不过是对自己的考验。

    “我就在这里啊。”才旦达杰回答。

    关文怔住,脑子连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你……你就是树大师吗?”

    按他此刻的理解,“树大师”不过是外界给予院落主人的别称,既然主人是藏传佛教高僧,就一定有本名。所以才旦达杰就是树大师,那两个名字实际指的是一个人。

    “我当然是,不过你另外一些事还是猜错了,我是我,他是他,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里原本应该有十二个人,现在……只留下十个位置,其中一个是他的……另外一个就是你的。”才旦达杰又说。

    关文有些糊涂:“你是你?他是他?那么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呵呵呵呵,我一直都在这里。”才旦达杰笑起来。
第十章 才旦达杰大师
    关文环顾四周,目光渐渐适应了阳光下的黑暗。他此刻发现,树洞的左右两边各有六个凿好的长方形壁龛,一字排开,总共十二个。壁龛的表面被玻璃板封住,约一米长、半米宽、半米深。

    “大师,不要打哑谜了,时间宝贵。”他大声说。

    才旦达杰轻轻地笑起来:“年轻人,不要着急,所谓时间,不过是人类自欺欺人的一种计数工具。在这里,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山中方一rì,世上已千年。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做一些顶天立地的大事,那么活着和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关文摇头:“大师,我是来聆听教诲的,不要再捉弄我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凝视才旦达杰的脸。

    蓦地,他发现那声音响起时,才旦达杰的嘴唇并未噏动,脸部表情更是无比木然。

    “你很聪明,别人想一个问题的时间,你能想十个。别人笔下无法表达的东西,你轻轻松松就画出来了,这很好,这很好……”那声音还在响着。

    关文悚然后退:“大师,你究竟在哪里?现身出来说话吧!”

    对面的才旦达杰不仅不开口,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迹象。

    关文退得太快,后背一下子撞上了树身壁龛,肩胛骨撞得隐隐作痛。他回头看,壁龛里竟然平躺着一具尸体。按照龛的体积计算,里面仅仅能容得下五岁之前的儿童尸体,但他现在看到的,却是一具面容苍老、胡须拉碴的成年人的尸体。更为诡异的是,那尸体并没有立体起伏感,而是扁平如一只相框,连衣服在内,厚度绝对不超过一寸。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低叫,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以为自己也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噩梦。

    “对啊,那是什么?你能看出来吗?”那声音问。

    关文咬着牙,努力克制着浑身的剧烈颤抖:“是一具微缩的尸体,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不是树大师,才旦达杰他又怎么了?”

    那声音长叹:“我说过,我是。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的。”

    关文又退了一步,做好随时拔腿逃出的准备。

    “才旦达杰,你来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声音说。

    才旦达杰这时才脱离了僵直姿态,活动了一下手脚。那个过程,就像是一段影片从暂停状态重新开始播放一样。

    关文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他总算还能撑得住,等才旦达杰开口解释这一切。

    “别怕。”才旦达杰说。

    “大师,这种时候,我还能怎么样?也许我不该来?”关文苦笑。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半小时前,他还跟宝铃在一起,静心讨论那些古怪的梦。可半小时后,他竟然深陷噩梦一般的真实环境中,面对十具微缩的平板尸体。

    才旦达杰叹了口气,走到壁龛前,先静默地思索了十几秒钟,才艰涩地开口:“你当然看得出,他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他们的遗体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人人都已经绝食辟谷几个月甚至一年,直到思想成熟而身体机能极度匮乏。在那种状态下,他们就可以轻易将思想无私地捐出去。”

    关文无法理解,只是连连苦笑,望着才旦达杰。

    由那些尸体的五官看,都应该是藏民。每一具尸体的眼珠全都深深凹陷,身体的任何一处都只剩皮包骨头。他们的骨头甚至都已经塌陷萎缩了,所以整个人才能变得那么薄。

    “他们是铭记历史的伏藏师,也是大公无私的奉献者。正是因为有他们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般的奉献jīng神,这棵古树才能艰难地活下来。在漫长的藏传佛教历史中,总有一些人物是扮演了悲剧角sè,用自己的死换来更多人的生,用决绝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给人类带来繁衍留存下去的希望。从某种角度说,伏藏师的一生,是为别人活着的,储存在他脑子里的秘密一天不揭示出来,他就一天不能真正为自己而活。你看,割肉的、舍身的那些英雄人物心里,何曾把自己当做一个简单的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时刻为大众献身,抛弃小我奔向大我,抛弃私利以飨大众……”

    才旦达杰越说下去,关文变得越是迷惑。

    他快速整理自己的思想,得到的却只是模模糊糊的结论:“才旦达杰是伏藏师?龛里死去的也是伏藏师?他们为了某件事,贡献了自己的身体,但这身体贡献给了谁?除了才旦达杰之外,树洞里还有一个人。如果那人就是传说中的树大师,他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出现……”

    “我也是伏藏师。”才旦达杰撩起虚垂的僧袍,向关文展示右肩上那个断木般的恐怖疤痕。

    关文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师,这条手臂是怎么失去的?”

    才旦达杰低头看着肌肉扭曲、皮肤皲裂的肩膊,对关文的问题充耳不闻,仿佛已经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密宗院那边的钟声又急促地响起来。

    钟声惊醒了才旦达杰,他放下僧袍,嘴角牵动了几下,慢慢地说:“是我自己砍下的。”

    关文无语,因为他无法想象需要多大的勇气,人才能自断一臂。

    “钟声响得那么急,难道天真的要塌下来吗?”才旦达杰自言自语地说。

    “我可不可以拜谒树大师?”关文低声问。

    才旦达杰摇摇头:“现在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关文皱眉,继续追问:“那什么时候才合适?我心里有一个大疑惑,想当面请教他。”

    才旦达杰再次摇头:“到了合适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关文怔了怔,突然抬头,长声高叫:“树大师,请回答我,天地万物之间,水与木,谁更重要?”

    没人回应,只有密宗院那边的钟声、诵经声、敲打法器声一阵阵传来。

    “水至柔至yīn,幽居地底,承载万事万物。若失去了水,木如何生存?我是替别人问的,请回答,水与木,谁更重要?”关文再次发问,但之前说过话的树大师毫无声息,仿佛早已经离去。

    院落空寂,关文的回声冲撞飘荡了一阵后,渐渐消失,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谁更重要?在我看来,这问题本身就不重要。”才旦达杰的嘴唇动了动。

    “是你在说话,还是树大师在说话?”关文盯着对方的嘴。

    “是我。”才旦达杰一边说,一边转身向院里走,脱离树洞的yīn影,站在阳光之下。

    关文与对方相隔约十五步,但刹那间的感觉,两人像是已经远隔yīn阳三界。当才旦达杰越行越远时,他自己则在无尽的沉沦之内。

    “大师,等等我。”他叫了一声。

    才旦达杰在阳光下展开左臂,仰面向着天空,忽然撮着嘴唇,吹出一声尖锐悠长的口哨。随即,他抖动着僧袍飞旋起来,一边转一边笑:“我解脱了,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关文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步步下沉,肩头也仿佛压上了一副千斤重担,令自己变得举步维艰。

    他向前迈了一步,空气中似乎存在看不见的阻力,在他身前身后交织缠绕着。

    嗡地一声,他的耳鼓中突然传来沉重悲凉的诵经声,那段经文,说的仍然是《尸毗王舍身救鸽》与《萨埵王子舍身饲虎》的故事。那声音不止是一人发出的,而是十几人同声齐诵,声音就来自那些贮存着微缩尸体的小小壁龛里。

    他转身看,壁龛里的尸体面容渐渐鲜活放大,唇齿舌头正在活动起来。

    关文大叫一声,拼命向前一挣,身体冲破无形的藩篱,到了才旦达杰身边。

    才旦达杰停止舞蹈,大步向前走,推门而入。

    关文跟进去,看见房间四壁、地面、房顶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手绘图画。他是画家,只看了几秒钟,就明白这些都是绝顶高手用心绘制的作品,每一笔都带着直面心灵的厚重拷问。

    “好,好,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低叫出声,向侧面的一幅月下诵经图走近,但恍然发觉,自己脚下踩着的,却是另外一幅横穿地狱图。相隔不远,又是另外一幅笔画繁复、寓意深远的雪山鹰蛇搏杀图。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踏出的一只脚悬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因这满室的瑰宝图画而意乱神迷,心里不停地叫着:“怎么会有这么多巨匠作品在这里?他们画的东西,我倾尽一生都画不出来。那我的画作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早就知道,人类对于艺术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便一个人再有天分,其成就总是会有尽头,总有无能为力的一天。他原本以为,自己夜以继rì地努力,就一定能有所成就,在千万画家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代大师。最起码,进入这个房间前,他心底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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