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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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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保的鬼魂?这也不可能,一个鬼魂不会引爆弹药库。小皮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最后对众人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
  五龙和绮云赶到吕公馆的废墟上时,所有的死者都被迁往野外的乱坟堆了,昔日象征着金钱和势力的深宅大院到处残垣断壁,草木被烧成了焦黑的炭条,绮云在废墟上茫然地走着,突然看见砖缝中夹着的一团绿光、她弯下腰不由叫了一声,翡翠手镯:绮云把手镯从砖缝里抠出来,脸色苍白如雪,手镯明显地被火焰烧烤过,留下了处处烟痕,绮云撩起衣襟擦拭着失而复得的翡翠手镯,泪水忍不住流到面颊上。绮云哽咽着说,我早料到织云不会有好结局,我没想到她死得这么惨,这么冤枉。五龙抬脚踢飞了一根圆形的铁管,他认得那是来复枪的枪膛,五龙追着那根铁管跑了几步,回过头对绮云说,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的,我们都会死,你哭什么?织云早死其实是她的福气。
  绮云把翡翠手镯套到手腕上,忽然觉得这不吉利,又摘下来包到手帕里,这时候她听见五龙远远地问,你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听说是阿保,听说阿保还活着。
  如果我说是我干的,你相信不相信?
  绮云吃惊地看着五龙,五龙盘腿坐在后园唯一残存的石凳上,双手把玩着那根圆形铁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有点像一个撒谎的孩童,更像一个真正的凶手,绮云面对着五龙沉默了很久,后来她说,我相信,因为你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男人。
  绮云在清扫父亲留下的北屋时,从床底下扫出了那本家谱,所有的册页都已被地气浸潮,家谱上布满了霉斑和水渍,绮云随意翻动册页,许多冯姓先人的名字像蚂蚁般掠过视线,最后是她的父亲的名字,显然家谱到父亲这一代役有续修,也许他在世时就觉得没有修家谱的必要了。绮云注视着那些空白的旧纸,心情悲凉如水,她把它放到窗台上晾晒,心里浮生了续修家谱的念头。
  第二天街东的小学教员如约来到米店,他带来了宣纸和笔墨。绮云送上一碗莲心红枣汤后,呆呆地看着小学教员在陈泥砚台上磨墨。小学教员浏览了一遍冯家的五十三代家谱,他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五十四代怎么续,五十四代没有男丁。绮云想了想说,就写下五龙的名字,就让那畜生上冯家的家谱吧。你在我爹的名字下写上冯五龙。他好歹是个男人,我的名字不能写就写他的吧。小学教员在写字的时候听取绮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自怨自艾他说,我不是男人,我只能让那畜生上冯家的家谱了。
  冯家的第五十五代自然是米生和柴生,小学教员在写完冯米生三个字后,怀着一种别样的心情加一行蝇头小楷,腿有残疾,系亲父棍殴所致,他知道五龙不会认得这些字,他不怕五龙。他正想对一旁的绮云解释什么,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五龙从外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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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云走出前厅看见五龙拖着两只米箩往仓房里钻,绮云跟过去问,店堂里不缺米,你又担米干什么?五龙闷着头用竹箕往米箩里倒米,他说,码头兄弟会换了个帮主,他说只要我缴上一担米,就收我入伙,绮云厉声说,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你就是上山当土匪我也不管,可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五龙不再理睬绮云,他装满了米挑着箩就往外面走,绮云冲上去抱住米箩下放。她嘴里不停地骂着,败家的畜生,你吃了我的不够,还要往外拿,我不准你把米挑出米店。五龙卸下了肩上的米担,抓着扁担焦灼而仇恨地盯着绮云,我说过你别拦我,我想干的事一定要干,你拦也拦不住。五龙说着挥起扁担朝绮云抓着米箩的手砍去。在绮云的哭泣和呻吟声中,五龙挑着一担米走出了米店,他的脚步沉着平稳充满弹性。
  小学教员在窗前看见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五龙担米离店后他重新坐到桌前,打开业已修讫的冯家家谱,在第五十四代冯五龙的名字下面写了一个问号,然后他再执小楷,在右侧的空白处添了一行字:码头兄弟会之一员。
第九章
  当五龙渐入壮年并成为地头一霸时,瓦匠街的米店对于他也失去了家的意义。五龙带着码头兄弟会的几个心腹,终日出没于城南一带的酒楼妓寮和各个帮会的会馆中,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在异乡异地实现了。在酒楼上五龙仍然不喝酒,他只喝一种最苦最涩的生茶。五龙喜欢宿娼,他随身携带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满了米,在适宜的时候他从布袋里抓出一把米,强硬地灌进妓女们的下身。后来城南一带的妓女都听说了五龙的这种恶癖,她们私下议论五龙的贫寒出身和令人发指的种种劣迹。她们觉得这种灌米的癖好不可思议,使女性的身体难以忍受。
  有时候五龙在妓院的弦乐笙萧中回忆他靠一担米发家的历史,言谈之中流露出深深的怅惘之情。他着重描述了他的复仇。复仇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五龙呷着发黑的茶说,不一定要用刀枪,不一定要杀人。有时候装神弄鬼也能达到复仇的目的。你们听说过吗?从前的六爷就是让一个鬼撵出此地的,五龙的独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周围的妓女,突然用枪把撑起一个小妓女尖削的下颏,你知道那个鬼是谁吗?是我,是我五龙。
  一个飘着微雨的早晨,五龙带着两个心腹从码头兄弟会的会馆出来,他们经过了一个牙科诊所。五龙突然站住了,专注地凝视着橱窗里的一只白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排整齐的金牙和一把镀铬的镊子。五龙突发异想,他对手下说,我要换牙,说着就撩开诊所的门帘走进去了。
  龙爷牙疼吗?牙医认识五龙,陪着笑脸迎上来问。
  牙不疼,我要换牙。五龙坐在皮制转椅上转了一圈,两圈,指着橱窗里的那排金牙说,把我的牙敲掉,换上那一排金的。
  牙医凑上来检查五龙的牙齿,他觉得很奇怪,龙爷的牙齿很好,他说,龙爷为什么要敲掉这一口好牙齿呢?
  我想要那排金牙,你就快点给我换吧,五龙厌烦地在转椅上旋转着,难道你怕我不付钱?不是?不是就动手吧。
  全部换掉?牙医绕着转椅揣摩五龙的表情和用意。
  全部。全部换上金的,五龙的口气很果断。
  马上换是不可能的,敲掉旧牙,起码要等半个月才能换上新的。牙医说。
  半个月太长了,五天吧。五龙想了想,显得不太耐烦,他拍了拍手说,来吧,现在就动手。
  那会很疼,麻药可能不起作用。牙医为难地准备着器械,他将一只小铁锤抓在手上,对五龙说,喏,要用这个敲,两排牙齿一只一只地敲,我怕龙爷会吃不消。
  你他妈也太小瞧了我五龙。五龙舒展开身子仰卧在转椅上,他闭起眼睛,脸上似笑非笑,我这辈子什么样的苦没受过?我不会哼唧一声的,我若是哼了一声你就可以收双份的钱,不骗你,我五龙从来说话算话。
  拔牙的过程单调而漫长,两个兄弟会的人在门外耐心等候。诊所里持续不断地响着的笃的笃声和金属器械的撞击。牙医手持铁凿和锤子耐心地敲击五龙的每一颗牙齿,他们真的没有听见五龙的一丝呻吟。
  五龙满嘴血沫,他的整个身心在极度的痛楚中轻盈地漂浮。他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恍惚又看见水中的枫杨树家园,那些可怜的垂萎的水稻和棉花,那些可怜的丰收无望的乡亲,他们在大水的边缘奔走呼号,他看见自己背着破烂的包袱卷仓皇而来,肮脏的赤脚拖拽着黑暗的逃亡路。我总是看见陌生的死者,那个毙命于铁道道口的男人,那个从米袋里发现的被米呛死的孩子。我看不见我的熟悉的家人和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滴浑浊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出眼眶,五龙想去擦但他的双手被捆住了。疼了吧?我说肯定会疼的,牙医停下来不安地望着那滴眼泪。五龙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他咽了一口血沫,艰难地吐出一个费解的词组,可——怜。
  几天后五龙站在诊所的镜子前端详他的两排金牙,他的面色很快由蜡黄转变成健康的黑红色。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嘴里的金牙,对牙医说,我很满意。我从前在枫杨树老家种田的时候就梦想过这两排金牙。
  街上仍然飘着细雨,两个随从打开了油布伞,撑在五龙的头顶上,刚刚换了牙,遵照医嘱不宜张嘴说话,但五龙想说话,他问打伞的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上一嘴金牙?我从不喜欢摆阔炫耀,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花这笔钱换上一嘴金牙呢?打伞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总是猜错五龙的想法,所以不敢轻言。五龙说,其实也很简单,我以前穷,没人把我当人看。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来看。
  牙医举着一个纸包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把纸包塞给五龙,这是真牙,给你带回去,真牙是父母精血,一定要还给主人的。
  五龙打开纸包,看见一堆雪白的沾满血丝的牙齿。这是我的真牙吗?五龙捡起一颗举高了凝视了很久,猛地扔了出去,什么真牙?我扔掉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些牙齿曾经吃糠咽菜,曾经在冬天冻得打战,我现在一颗也不想留,全部给我滚蛋吧,五龙像个孩子似地吼叫了一声,抓起纸包朝街边的垃圾箱扔去,去,给我滚蛋吧。
  街上很潮湿,雨天的人迹总是稀少的。偶尔路过的人没有注意雨地里放着白光的异物,那是五龙的牙齿,它们零乱落在水洼中,落在阴沟和垃圾箱旁。
  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很久了,在蒙蒙的雨雾里阳光并没有消失,阳光固执地穿越雨丝的网络,温热地洒在瓦匠衔的石板路上,弯曲绵长的石板路被洗涤后呈现出一种冷静的青黛色,南方的梅雨季节又将来临了。
  雨季总是使米生的心情烦躁不安,那些在墙下见雨疯长的青苔似乎也从他畸形的左腿蔓延上来,覆盖了他的阴郁的心。米生拖着他的左腿,从瓦匠街上走进米店店堂,又从店堂走进后院,他看见他们在后厅搓麻将,母亲惯常的怨天尤人在麻将桌上一如既往。现在她正埋怨手气太坏。我想摸张好牌都这么难?我干什么都一样苦,天生命不济,母亲絮絮叨叨他说。我以后再也不玩这鬼麻将了。
  他看见妻子雪巧也坐在桌前。雪巧并不会打麻将,她是陪绮云玩的。雪巧是个乖巧伶俐的女人。这是米生在婚后两年间慢慢确认的,米生从心底里厌恶雪巧的这种禀性,许多事情实际上包含着误会,两年前雪巧在米店门口叫卖白兰花时,米生认为她是个怯生生的可怜的卖花女,雪巧粉红的圆脸和乌黑的忧伤的双眸使他怦然心动,雪巧很像他的早夭的妹妹小碗,米生因此对她无法释怀,他从雪巧的竹篮里抓起一大把白兰花,扔在米店的柜台上,他掏钱给雪巧的时候顺便握了握她的手,他说,你很像小碗,她五岁就死了,是让哥哥活活闷死的。雪巧当时不解其意,但她准确地从米生的目光里感受了爱怜的内容,并且隐隐地有个预感,也许日后会嫁到这个家道日丰的米店来。
  米生,给我一点零钱,我全输光了,雪巧在里面喊。
  输光了就下来,别打了,打得人心烦。米生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雨雾和光交织着的天空,他的心里不快活。
  你怎么又阴着个脸?雪巧匆匆地跑出来,望着米生的脸,输了一点钱你就不高兴了?我还不是陪娘玩,让她高兴高兴。
  谁稀罕你这份孝心?你见她高兴了?她永远也不会高兴,谁都欠着她的债,永远也还不清。米生冷冷地瞪了雪巧一眼,你怎么不想法让我高兴高兴?这种讨厌的雨天,你怎么不肯陪我到床上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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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巧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在米生的耳朵上拧了一把,然后扭身回到前厅。一桌人都等着她,显得很不耐烦,柴生的新媳妇乃芳笃笃地敲打着一张牌,喂,零钱要到了吗?雪巧说,米生手上没有零饯,要不我先到柜上找点零钱吧?雪巧用询问的眼光探测着绮云的反应。绮云绷着脸说,柜上的钱谁也别去动,这是米店的规矩,我早告诉过你们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雪巧悻悻地坐下来。她说,那就只好先欠着了,一桌人又开始哗啦啦地洗牌。另外一个女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绮云突然对雪巧说,你那男人天生抠门,别指望从他手指缝里挖出一个铜板,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出息,米生死脑筋不舍得用钱,柴生天天在外面瞎混,胡吃海花,米店要倚仗他们没几天就会关门。
  母亲说的话米生都听见了。米生低低骂了一声,抬起手朝窗台上一扫,一只破瓦罐应声落地。前厅里立刻静了下来,只听见四个女人轮流打牌的响声。米生垂着头朝自己的房间里走,米生总是拖着一条断腿在米店里到处走动。他回味着母亲怨气冲天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就是在这种声音里长大成|人的,不仅是因为他十岁那年犯下的罪孽。不仅是因为小碗。米生相信一切都是出于灰暗的心灵。这个家就是一个怨气冲天的家庭。
  前厅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僵滞凝固,四个女人机械地抓牌打牌,互相渐渐充满了敌意。乃芳终于把牌阵一推,老欠账有什么意思,没零钱就别打了,雪巧的脸微微有点红,她窘迫地看了看每个人的脸说,我又不会赖这儿个钱,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认真。乃芳已经站了起来,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话不是这么讲的,你没听人说亲兄弟明算帐吗,我这人就喜欢爽气,我最恨不明不自粘粘糊糊的事情。雪巧的脸渐渐又发白,她掏出一个绣花的小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币朝乃芳扔过去,不就是几块钱吗?犯不着拐弯抹角的骂人,雪巧朝绮云那边扫了一眼,边走边说,我是陪你们玩的,输了钱还讨个没趣,活见鬼。
  米生坐在床边吹口琴,他看见雪巧气咻咻地走进来,把房门砰地撞上。雪巧紧咬着嘴唇,像要哭出来了。
  谁惹了你就对谁出气,你别撞门,米生说。
  没见过这么刁蛮的女人,雪巧坐到米生身边,高声地对着窗子说话,她是有意让院子里的人听见的,仗着娘家的棺材店,从死人身上赚几个钱,就可以欺侮人吗?
  闹翻了?米生把口琴往手掌上敲着,敲出琴孔里的唾液,米生说,闹翻了就好,这下大家都高兴了。
  米生胡乱吹着口琴,吹着刺耳难听的声音,他几乎是恶作剧地拼命吹着,他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无法忍受,包括他自己。别吹了,我的耳朵都让你震疼了。雪巧想夺下米生嘴里的口琴,米生躲闪开了,他开始对着窗外的院子吹,他看见母亲愤怒地跑过来,你疯啦?你知道我怕吵,你想害死我吗?米生终于放下了口琴,对窗外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听这声音,可是这家里让人气闷,有声音比什么也没有好。
  平均每隔一个礼拜,五龙回到米店,在店堂里观望一会儿。在仓房的米垛上小憩片刻,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五龙的食欲现在已经随同体力渐渐衰退了,对于粮食,他仍然保持着一贯的爱惜。在饭毕剔牙时他习惯性地观察着家人的碗。乃芳刚过门时在饭桌上先是被五龙狠狠地盯着,她偷偷问旁边的柴生,你爹怎么老是盯着我的碗?柴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面五龙就发起火来,他阴沉着脸对乃芳说,把你的碗舔干净了,不许剩下一粒米。
  乃芳啼笑皆非,她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寿材店孔家,家境殷实,过惯了娇宠任性的生活,初嫁米店,乃芳对米店的一切都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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