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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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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混在一起。”但渐渐逼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我要的多吗?”范妮问自己。爷爷写信来,针对范妮在美国并不快乐的说法,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爷爷说:“你想一想美领馆前有多少人排队等待签证,你也曾经是里面的一员。”是的,那时候,只求自己能够得到美国的签证,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办,在上海的时候,签证以后,就是天堂。而现在才知道,生活仅仅是刚刚开始。而父亲的信里则表达出不理解,父亲要她“甩开膀子大干快上”。范妮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赶快成为美国人,赶快把简妮办到美国,再把他们全办到美国来,范妮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梯子,一条绳子,而不是一个人。范妮在心里抱怨父亲,“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让鲁知道了,会吓死。”范妮感到鲁的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现在她已经学会怎样亲吻了,原来,是要像吃冰激凌那样的。
  鲁用食指在太阳|穴那里转动着,表示他看出来范妮在浮想联翩,这也是他们之间常用的手势。范妮摇摇头想要否认,但鲁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有时候我喜欢在神秘地想着什么的女人,我并不喜欢梦露那样的无脑女人。”
  范妮笑了笑,但她心里说:“那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问题。”鲁让范妮为自己惭愧。在美国罐头那里,范妮已经习惯了不染凡尘的风格,她不肯做别样的女人。更不肯在鲁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相。也许,出生在六十年代处处捉襟见肘的王家,范妮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幕帘重重的处世姿态。
  那是个难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们并肩躺着,看夜色一点点的侵入,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路灯的黄|色灯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画出长窗的窗棂,还有窗外防火铁梯的影子。鲁说,想去下城的小意大利吃披萨,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热忌司长长的丝。
  “我请你一起去吃晚餐。”鲁对范妮说。
  这是范妮第一次受到邀请去吃晚餐。范妮小心地按照莲娜的风格打扮自己,她猜想莲娜是鲁喜欢的那种欧洲女孩子的风格,不是自己这种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风格。她里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裤,外面穿大衣。
  鲁将他的手搭在范妮肩上,经过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经过范妮第一次去买东西的超级市场,在百老汇大道上,他们见到了拉着小推车从唐人街出来的中国人,范妮对鲁解释说,这里根本不应该叫做中国城,应该叫做广东城,或者福建城,上海就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上海人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讲话声音这么响,从来不这么把赤金的首饰挂得满脸满身,从来不将小馄饨烧得像石头一样硬。范妮一直说到鲁笑起来,鲁笑着说:“嘿,范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里是美国。”
  “我说的都是真的,鲁。”范妮强调说。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7)
  意大利披萨饼店在百老汇大道向小意大利去的拐角上,古老的街面房子上,轰轰烈烈漆成了红白绿的意大利国旗的颜色。明亮的大窗子上,能看到桌子上点燃的蜡烛光,还有里面深红色的墙。那是鲁最喜欢的餐馆,因为它的文雅和适意。范妮却在心里为自己的打扮遗憾,她希望自己是穿着那身长裙子和平跟皮鞋来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的,像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她想,理想是实现了,但是却不是用自己梦想的方式实现的,生活总是这样。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实现了。
  一推开餐馆的门,一股热气夹着忌司和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鲁刚叫了声好,范妮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范妮眼睛里全是眼泪,但是热爱披萨的鲁却没有发现。鲁正努力地吸着空气中焙烘着的面饼和忌司的香味,高兴地环视着店堂里暗红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的意大利南方的水彩画。他拍了拍正努力让自己的胃镇静下来的范妮说:“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餐馆,只要一走进来,我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范妮在餐馆暗暗的灯影里向鲁微笑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吐,在忌司和热咖啡以及番茄酱酸酸的气味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怕扫了鲁和自己的兴,她努力装着一切正常的样子。
  “你喜欢吗?”鲁问。
  “我喜欢。”范妮说。
  “听说披萨饼的做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他们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探险时候学来的。”鲁说。
  范妮又打了一个恶心,好在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她是个很容易恶心的人,看到恶心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打恶心,所以这时,范妮虽然奇怪自己怎么对忌司的味道突然这样过敏,她猜想大概是自己饿过头了。她说:“真的?那一定是从中国的北方学去的,我们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饼的。”范妮努力打起精神来,“而且我们中国人不吃忌司,也不怎么喝牛奶。”


  “那你们吃什么?”鲁奇怪地问。没有牛奶和忌司,对鲁来说真的不可思议。
  “我们吃米,喝豆浆。”范妮说,她想起了上海饮食店里早上放了榨菜末子,虾皮,蛋皮丝和紫菜的咸豆浆,上面还有几滴辣油。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和小馄饨一样喜欢。
  “啊,像泰国人一样。”鲁说。
  其实还是很不一样,中国人的米饭,不像泰国人那样放柠檬和椰子水煮成的汁去拌饭,而且米也不同,中国人吃的是柔软的大米,而泰国人的米,像上海人吃的籼米那样,一粒一粒都是分开的。范妮很想向鲁解释上海人和泰国人的不同,鲁对中国的无知,简直让范妮不能相信,鲁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国旗是红色的,上面也有星星,并不像苏联国旗那样。范妮因为鲁而特地在图书馆找到了康州的书,而鲁连中国国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泰国米饭和中国米饭的不同,这让范妮觉得不快。如果那是他们在一起生无名闷气的时候,范妮也并不想解释给鲁听那些中国的琐事。但现在是一个好时候,他们手扣着手,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范妮希望让鲁知道多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事,至少他也该知道,范妮吃的是上海人柔软洁白的浦东大米,红烧茄子盒的汁拌在饭里,那才是真正的喷香。但扫兴的是,她却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像前些天时差最重的时候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还一阵阵地反着胃。范妮怕自己是病了。
  这是第一次范妮和鲁一起正式去餐馆吃饭,上次去咖啡馆不算。范妮其实心里很看中这次晚餐,恋人去餐馆吃饭,和恋人去咖啡馆喝咖啡,在范妮心里的重量是不同的。她认为,恋人有了相当确定的关系,才会在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喝喝咖啡。
  当领位的男孩一出现,范妮就向他表示要靠窗的座位。刚到美国的时候,范妮站在餐馆外面看里面,那些烛光摇曳的桌上相对而坐的男女,他们身上有令范妮羡慕的安居乐业的沉稳。范妮喜欢的就是那种笃定,它比在STARBUCKS的明亮灯光下的那些浪漫的样子还要让范妮心动。
  现在,自己终于也是坐在玻璃里面,烛光下面的人了。陪自己吃饭的,终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了。范妮努力想要享受这个时刻,在桌子下面,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合谷|穴,想让自己从突如其来的晕旋中清醒过来。
  那家餐馆里轻轻播放着意大利曲子,鲁坐在桌子对面冲范妮轻松地微笑着,他刚刚淋浴时洗湿的头发渐渐干了,因为淋湿而颜色变深的头发,在恢复它们原来的金色。
  鲁叫的是拿坡里海鲜披萨,范妮叫的是夏威夷水果披萨,但是范妮一吃下去,就又开始恶心了。她假装到洗手间去方便,其实一进去,就吐了出来。那种呕吐来得那么强烈,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强大的痉挛,一遍遍将胃里的东西积压出来,开始是吃下去的嚼碎了披萨饼,后来是酸水,黄|色的。吐过以后,好像是清爽多了。于是,范妮将脸洗干净,又回到桌子前。
  鲁见范妮停下手不吃,也不说什么,问范妮有什么不舒服,范妮却说没有什么,其实,范妮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以为自己闻不得烧热的忌司味道,但看见鲁是那么喜欢,她不想说自己的不喜欢,就说没什么,自己是想到学习上的事情了。自己正在想到底要考什么大学。纽约的大学学费都太贵,照自己的心愿,是想要学比较文学的,但是这种专业毕业出来,很难找到好工作。范妮装做很精明实干,雄心勃勃的样子,好象什么困惑都没有。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8)
  鲁最不想听这种话,他耸耸左边的肩膀,轻轻说:“是啊,困难的选择。”然后,就沉默下来。
  范妮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活生生的把气氛弄坏了。但是心里,也为鲁对困扰自己的问题一点也不愿意关心,而失望。她想,他们在一起,不是那种相濡以沫的关系,更不用说英雄救美,他们就是为了快乐才在一起的。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
愿意说穿。和美国罐头的关系,其实也是这样,怕在未知的将来里面,会彼此拖累,才维持那种奇怪的关系的。范妮的心里有点沮丧,也有点怨怼。这种关系,在范妮的心里,离开爱情的标准,实在很远。
  她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但她真的吃不下去,于是,将手里的刀叉横到一边,跑堂的小伙子立刻过来收去范妮的盘子。“味道好吗?”小伙子殷勤地问范妮,但范妮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她迟疑地望着他,不知所措。那小伙子说了句:“没关系。”就离开了。
  鲁问,要是去吃中国菜,表示自己吃完了,不把刀叉横放在盘子里,该怎么办。范妮还真的不知道,通常的,就是把筷子放在桌子上,但不晓得比较斯文的人家,是不是也把筷子横在碗上。于是,范妮说:“我其实也不懂得很多中国人的规矩。”
  鲁奇怪地望着她说:“你不是中国人吗?”
  “好些规矩是要学了才会的,我们都没有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人也不敢教。”范妮说。她知道鲁不明白多少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自己解释起来,也太困难了。自己倒了了解喝咖啡的时候,要把小勺子放到碟子里,不要留在杯子里当洋盘,也了解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她想了想,说:“我们家里是把筷子放在调羹上的,调羹放在桌子上。”
  “ok。”鲁耸了耸肩膀,“没关系,只是好奇,问问。”
  在他们回家去的路上,两个人默默地在温暖的春夜里走着,有点不欢而散的气氛。
  那天夜里,范妮又起来吐了一次。她的医疗保险是学生买的便宜保险,要自己先付费。付到一定的额度,才可以由保险公司接着付。所以,范妮害怕自己会生病,这样会有额外的支出。所以,她立刻就吃了些感冒药和消炎药。后来出了身大汗,感觉才好些了。
  但到早晨,范妮刚将牙刷伸到嘴里,就又吐了起来。这次,先吐出来的是昨晚没有消化好的药,后来吐了黄|色的水,再后来,吐了一丝丝红色的血水。
  范妮是怀孕了。
  这还是上精读课时候,莲娜提醒她的。学期即将结束,精读课就要结业考试了,大家就很紧张地准备总复习,倪鹰又被老师夸奖了一番,她现在简直像词典一样无所不知。只是看着她瘦下去,本来厉害的汉族人小眼睛,现在大了起来。胖老师现在对倪鹰刮目相看,竟然说她应该上最好的学校。还说倪鹰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女孩。而范妮抱怨自己头昏得没有办法好好复习,不停地打着恶心。范妮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呕吐”这个词的英文怎么说都忘记了,就做了一个动作。莲娜问:“Vomit?”
  范妮点点头。
  “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莲娜问。
  “没有。”范妮说,“突然来的不舒服,我和鲁正在小意大利吃饭。”
  “要是我是你,就先试试自己是不是怀孕。”莲娜说。
  范妮的脸刷地白了。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状况。甚至,她立刻就感到了自己小腹里有一个异样的小东西在跳动着,那一定就是那个孩子的心脏。范妮想。
  莲娜看了看她,翻开皮夹,找出药房里买来的试剂纸,递给范妮。她叫范妮自己去厕所验一验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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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妮像做噩梦一样,飘飘忽忽经过学生中心的咖啡吧,这一节没课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吃东西,准备功课,闻到那里的咖啡气味,范妮干呕了一下。
  她问吧台上的人要了一个纸杯,假意是喝水用的。走进女厕所,去试自己的小便。果然,按照试剂纸包装纸上的提示,范妮看到试纸的颜色变深了,渐渐的,那颜色固定成怀孕的红色。
  范妮靠在厕所淡灰色的门上,捏着手里变了颜色的小纸片,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用手按了按小腹,里面的东西还轻轻地跳动着,范妮被那跳动着的东西吓了一跳,赶快拿开自己的手。这是一个真的孩子。按说,他应该姓鲁的姓,卡撒特。范妮靠在门上,细细地辨别着自己小腹里的动静,他将是一个真正的混血儿,要是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人人都回头看,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漂亮得像洋娃娃,就象托尼,那个无知地将自己想象成共产党员的新泽西堂弟。
  莲娜在咖啡吧里等范妮,老远就向范妮招手。平时,她们常常到这里来吃中饭,买杯咖啡,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范妮看到倪鹰也在吧里坐着,她好像在吃那种超级市场里常常大减价卖的麦分糕,那种犹太人的糕点,甜得辣嗓子,又重,吃一个,就可以管一天。她桌子上放着一纸罐牛奶,是含脂肪最高的那一种。倪鹰开始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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