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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国之刃-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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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出征的康哲夫咬着刺刀,匿伏在黑暗中的山岩间。
长期的艰苦训练,并没有磨蚀他对刀剑制式及技艺的浓厚兴趣。身在有如联合国般的训练营里,他得以接触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传统武艺;跟从恩师顾枫苦修剑术的他,也随着多次的异种剑技比试,体悟出更多剑法的原理和精奥之秘。
现在,他却要以这种艺术般的剑技,刺杀素未谋面的人。
敌方一名迫击炮兵成为他首件牺牲品。
当他把刺刀锋刃抵在炮兵喉头上之际,康哲夫清楚感觉到对方喉结的震动,触摸到对方唇上湿冷的汗水。
那一瞬间,他犹疑了。
——我要杀人?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名炮兵趁机作出反抗。
康哲夫感到左腰处涌出一股岩浆般的火烫热流。
右手抽动的速度迅疾如条件反射。刺刀深深划破炮兵的咽喉。
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哀伤,康哲夫无法控制泪腺的分泌。
满脸泪湿的他昏厥了。
“就是这里吗?”媞莉亚以细长的中指,抚摸康哲夫左腰上那道寸长的伤疤。
伤疤斜斜地挂在他结实的腰肌,下垂的尖端呈尖针状逐渐消失,右端却带着一堆紊乱的星型疤肉。
“他用的是刀背上带有锯齿那种军用求生刀。”康哲夫垂首凝视伤疤。“我的反应若迟上半秒,死在那片山头上的便不是他。”
躺在医院的第三天,史葛·莱利少尉来探望他。莱利是第四分队的队长。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着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轮廓和金发、脸色晒得如古铜的莱利笑着说:“我们的心,比那片大地更黑暗。”
康哲夫似乎充耳不闻,呆滞的眼神望向病房窗外。
初次杀人带来的心灵创伤,比肉体所受的刀伤还要深。
“可是你跟我们不同。”莱利抚摸康哲夫的黑发。“我看得出。”
他站了起来,也望向窗外。非洲的阳光暴烈得惊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加入佣兵团。但是在这里只有一条原则:活下去。”
莱利打开了房门。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拼命活下去。”
莱利离去后,康哲夫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光采。他瞧向早已关闭的房门。
“一部新的杀人机器诞生了。”康哲夫说。“为了生存而杀人。”
他赤身站在酒店的落地大窗前,把深色的布帘抓起一角。映入眼前的是维多利亚港灯火灿烂的夜色。
“我小时候在纽约贫民窟长大,亲眼见过许多可怕的事。但是到了战场上,我才真正体会到……”
他伸手指向繁华的中环地区和对岸的尖沙嘴区。
“我们埋首经营的这个都市文明是何等脆弱,它在对照真实、惨酷的人生时是何等虚伪。”
“联合国不是有提供拨款和物资救济的吗?”康哲夫问坐在身旁的莱利。
他望向军营铁丝网外。十几个形销骨立的饥民在外头空地上茫无目的地走过。他们眼神呆滞,骨架突露的瘦小手脚上,黝黑的皮肤完全失却光采,肚皮却如怀胎妇人般不自然地鼓胀。步行的动作犹如刚从土里爬出的丧尸。
“他们为什么还要饿肚子?”康哲夫不忍再看下去。
莱利无言,从迷彩军服的口袋中掏出一颗七点六二口径的步枪子弹。
“我们吃的、花用的、还有用来杀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粮食。”
康哲夫愕然。
“所谓的人道援助,全部都流进军阀的口袋里。我们这种职业杀手所得的一切,都是从那笔脏钱而来。”
莱利指向铁丝网外的饥民:“我们正在啖食他们的血肉。”
康哲夫从同袍口中得知:莱利出身于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绿扁帽”,曾在越南参战,所得的荣誉勋章填得满一个酒杯。
越战结束后,他返回了俄勒冈州老家,一个月后与妻子离婚,头也不回地加入了佣兵团。
“那是为了她好。从首次踏进越南丛林开始,已经注定我不能再像从前般生活。战场才是我真正的家——尽管我仍然讨厌它。”
康哲夫知道,莱利仍旧深爱他的妻子。他每月支付给她的赡养费,比法院命令的金额多出一倍。
莱利偶尔会露出吓人的眼神,可以盯着别人几分钟不放。
数次出战后,康哲夫才体会到莱利是个多么杰出的指挥官。第四分队的成员对他的敬佩和信赖,比对一个五星上将还要高。他是那种能够凭敏锐的生存直觉带领部下逃过危险的领袖。每只军队里面总有几个拥有这种天赋异禀的人。
康哲夫渐渐习惯了战争,也习惯了杀人。每次以刀锋刺杀敌人的瞬间,体内的另一个他都能自动说服自己:
——那不是人。是物件。
这大概是某种保护自我心智的反射机制吧。以枪弹射杀敌兵时便更容易了。
军队内充斥毒品和同性恋。不少人都难以抗拒服用大麻、LSD(迷幻药)等软性毒品以麻醉战斗带来的心灵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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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哲夫却一直保持克制,远离这些令人沉沦的诱惑。
——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去妈妈的身旁!
母亲是他求生意志的唯一支柱。
这根支柱却在意想不到之际崩溃了。
那一天是他参战的第二年,距离五年兵役合约结束的日子还有一段漫长光阴。
一夜突袭后,他带着疲乏但兴奋的心情返回兵营。首次击杀了双位数字的敌兵后,按照规定他可获一天特别休假。
在军营等待他的是一封电报。
“是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带来的排斥性并发症。”康哲夫把脸埋在媞莉亚赤裸的胸前,紧抱着她的腰。
她感觉到胸脯上有点湿润。
“就在我夺去十六条生命那一夜,死神也夺去了她的生命。”
“不要哭……”媞莉亚抚摸他的头发。“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我没有……后悔,只是想:为什么上天要对她如此残酷……临终前,她连唯一的儿子也看不见,甚至连儿子身在何处,正干着怎样可怕的事情也无法知道……”
那天休假的晚上,他尝了第一颗LSD。左手仍紧捏着那封电报不放。
脑袋里一阵莫名的奇异冲击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离了非洲。
在红色降落伞的带引下,赤身裸体的康哲夫缓缓飞扬到北方……
足底忽然踏着软绵绵的陆地。他垂下头。是雪,漫山遍野、没有尽头的雪原。他不觉寒冷,只管拼命地往前方奔跑。
不断奔跑间,感觉身体渐渐变得矮小。步幅愈来愈窄。皮肤恢复白皙嫩滑。体毛消失无踪。
他回复了五岁时的模样,一跃扑进母亲的怀抱内。
母亲温暖的笑脸就是天空,丰腴的胸脯与手臂就是大地。
母亲的怀抱就是他身周世界的一切。
——妈,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哭?
康哲夫感觉眼皮如铅般沉重,蜷伏在她宁静柔软的怀抱里,陷入前所未尝的深沉睡眠。
从幻觉中醒来的痛苦,比未吸毒前更甚。
康哲夫对现实世界已毫无眷恋,只想永远活在那安详的幻觉中。
可是连迷幻药也出卖了他。
往后几天,不论他抽多少大麻、吞多少片LSD,也无法再次返回那片幻境。只有许多奇怪扭曲的图案、狂乱流动的光影、混和几十种花香的浓烈气味……没有半丝母亲的音容。
体力和反应都渐渐减弱了,但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却比从前还要凌厉、狠烈。杀人之际,他不必再把对方幻想成物件了。
——他已视现实中的自己为死物。
唯一激励他在战阵上拼命求生的,只有那一次重遇母亲的幻觉。
药瘾渐渐加深。
()
莱利看见他逐渐黯淡的眼神,只能垂头叹息。
——谁也帮不了他……
康哲夫开始尝试海洛因。
——妈,我一定能够再次找到你……
他决心,在下次重返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时,便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已特别准备了一颗子弹。
媞莉亚瞧着伏在自己腹上熟睡的康哲夫。
她擦干眼眶的泪。
康哲夫并没有把自己过去的故事说完。
“跟我到西班牙去,好吗?”他在快要昏睡前问。“我要告诉你……把我过去的一切告诉你……”
媞莉亚强忍着哭声:“好……”
康哲夫却已听不见了。
第五章 杀牛者彼德洛
乌黑猛牛的雄壮身躯静静伫立在黄沙土地上。一双向上弯曲的坚硬牛角,在烈日下显得尖锐如剑。
晶亮的牛眼中,反映出荡漾的红色。
健蹄急飞。粗壮的尾巴剧烈挥动。
八百多磅重的躯体,以惊人速度穿过红布巾。
当康哲夫进入露天座席时,斗牛表演已进入中段。在圆形斗牛场中央、集万千观众注目于一身的已是今天第三头猛牛。
分为三层的“斗牛纪念广场”二万二千余观众席座无虚设。这座位于马德里市东北部的建筑,是西班牙境内最巨型的斗牛场,另外还附设“斗牛博物馆”,详尽介绍了斗牛历史和陈列与斗牛有关的各种文化。
今天刚好是五月十五日圣依希洛节,连续二十三天的斗牛表演揭开了序幕。
康哲夫感到酷热难耐,脱去了棉麻西装外套,露出内里的浅绿色短袖衬衫。这套便服是在香港时媞莉亚为他挑选的。
“丢掉这套灰西装吧。”她那天忽然说。“跟盔甲没有两样。”
康哲夫感到嘴唇干燥。马德里位于西班牙中部,海拔二千公尺,是全欧洲最高的首都。典型的高原大陆性气候。
在三名助理斗牛士交相以红布巾挑拨猛牛后,表演进入第二阶段。
戴着白色圆帽的马刺手,骑着裹以重甲的骏马出场。
马刺手策马转动,随即吸引硕大的黑牛奔来。马刺手紧握手中长矛,乘着怒牛的来势急刺其背项。
背带血花的黑牛轰撞在马甲上,发出沉厚的碰声。
二万二千名观众爆出惊唿声。
——“为什么人总喜爱看流血?”
康哲夫无声叹息,架起一副方型的墨镜。
()
血流得更多了。
马刺手策马退去后,三名一身绣金衣服的助理斗牛士再度出场。他们手中各握着一双饰满雪白纸花的短矛,轮流以优雅的姿势把六柄短矛刺到怒牛的背项上。
牛血把纸花染成鲜红,再流向牛腹。漆黑的牛身燃起了伤痛的火焰。
距离虽远,康哲夫仿佛清楚瞧见牛眼中的哀恸与愤怒。
四周的观众已进入了醉酒般的亢奋阶段,纷纷掏出手帕在空中挥舞,赞赏这头格外骁勇的动物。
“彼德洛——”整齐的呐喊声,混杂在节奏明快的《Espana Cani》斗牛曲旋律中。
“彼德洛!彼德洛!彼德洛!”
音乐突转为嘹亮的号声。一条高壮的身影自斗牛场边的甬道大闸步出。
“彼德洛!”
猛牛的最后对手出现了:高壮的身躯披着和牛身同样乌黑的战衣,宽广的两肩上饰以金甲。柔长的黑发束成辫子垂在背后,并没有戴上传统的斗牛小帽。踏出的步伐隐然有一股舞蹈似的优雅。
二万多条手帕如波浪涌动。
斗牛士把赤红布巾披在左臂,布下隐隐闪现银辉。他驻足于黑牛前十多公尺处,向它缓缓鞠躬敬礼,举止一如十七世纪的西班牙年轻贵族。
“彼德洛!”一名古铜肤色的高大西班牙少女奔到场边的围板前。低领口衬衣下的丰满胸脯在奔跑中上下跃动。
她抛出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斗牛士白皙的俊脸牵动,形状优美的薄唇展露出充满魅力的微笑。他伸出右手把空中的玫瑰接过。
斗牛士以手指拈着玫瑰,收到腹前,再向四周的观众鞠躬。
“容许我把这头英勇公牛之死,献给在座所有美丽的女士。”斗牛士的语声恰如音乐。
“噢——”康哲夫身旁一名像模特儿的美女发出绝望的叹息。“彼德洛,我愿意为你而死!”
康哲夫听得苦笑。
——这小子……
斗牛士再次面对公牛,目中的温柔之色顿然消失。他把玫瑰花衔在口中。
“来吧!只有真正的勇者才配死在我的剑锋下。”
他把挂在短棒上的赤红布巾放在身侧,悠然晃动。
尘土飞扬。牛躯急速冲至的那一刹那,斗牛士美妙地向后弯腰、旋身,千钧一发间闪开了锐利的牛角。
数滴牛血溅到斗牛士的黑衣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观看斗牛,康哲夫仍不禁对表演者的身手赞叹不已。
被送进斗牛场的牛只都不是普通的品种,而是由斗牛场特别培养、血统已保持了数百年的纯种斗牛,天生便具有强悍的体质与特性。
这种斗牛天性喜爱冲撞攻击任何迅速移动的东西。牛实际上是色盲的,斗牛士使用红布只为了加强观感。康哲夫听说过,曾有一头走失的斗牛,猛然冲向一列横越它面前的火车而丧命。
斗牛士在数分钟内表演了多次不同的闪躲花式,引来观众一波又一波的惊唿。
背插六根短矛的猛牛并无半点疲倦迹象。康哲夫听到身旁一些观众开始忧心地窃语,赞叹这头公牛前所未见地顽强。
“真是可敬的对手啊!”斗牛士微笑凝视面前不足十尺外的敌人。
他把右掌伸向红布后,拔出了藏在布里的长剑。“是结束的时刻了。”
笔直、狭长的剑锋银光闪烁。十字形的剑锷上饰有一颗绿宝石。缠着黑皮革条的剑柄旁附有半圆形护手,上面镂刻了细致的雕纹。这是普通斗牛士绝不绘使用的罕有极品。
银白剑锋闪现,全场观众立时为之屏息。
牛角的尖端微微颤动。
斗牛士双足并立成丁字,腰身优雅地后仰,右掌高举剑柄,剑尖斜斜下垂指向猛牛的双目之间。
仍旧衔着玫瑰花的嘴唇牵起。
与花色同样鲜艳的红布巾悠悠晃动,犹如荡漾中的一片血海。
牛蹄在嘹亮的号音中跃飞。
一秒之间,牛角狠狠穿越了虚空的红布。
玫瑰花瓣犹如血滴般散落。
猛牛强健的四腿瞬间软倒,八百多磅的巨躯颓然在斗牛士背后伏倒。
已脱离斗牛士右手的剑柄直指向天。笔直的剑锋毫发不差地深深没进牛背两边肩胛骨间的三寸缝隙,刺破了强壮的心脏。
健牛仍未断气,牛头无力地挣扎摇动。
斗牛士闭目,俊美的脸庞露出一抹哀愁。
他无言伸出右手。身穿金衣的助理斗牛士把一柄十字形匕首交到他手中。
斗牛士把红布巾抛去,提着匕首缓缓步向苟延残喘的黑牛。
斗牛士以漂亮如古代贵族下棋般的姿态,把匕首尖锋准确地插进牛头骨底部,迅速结束了它的痛苦。
残酷中的仁道。
康哲夫不得不承认,坐在他面前的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确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达奎被誉为近百年来西班牙最伟大的斗牛明星,传媒更给了他一个光荣无比的外号:“再世彼德洛”。
彼德洛·罗美洛是西班牙现代斗牛之父,据记载他在一七七一年至一七九九年间共杀死了超过五千六百头猛牛而从未受伤,是传说中的无敌勇者。
达奎穿着古典式的麻质无领开胸衬衣,手握盛着葡萄酒的水晶玻璃杯子,走到窗户的小阳台前。他那六尺四寸的身躯比康哲夫还要高,身材则稍为削瘦。
窗外可俯视斗牛场内的情景。杀戮仍在进行。
每一场斗牛表演均有六头牛上场,分别由三位斗牛士宰杀。其中第一及第三头猛牛,规定由当天三人中名气最响亮的斗牛士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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