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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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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里一直追着问他,他却始终不说,诡秘一笑,说道:“爸妈都不问,你们问什么!”只有祖母一开始就知道,很快告诉我们,说大哥出走后遇到野营拉练的部队,就跟着部队走了几天,不仅有吃有喝,还分外有趣。很久以后才知大哥说的并不是实情,他预先编了这谎话给祖母听,好传递到父母那里,让他们心安。

  暑假过后,那郭家兄弟上学出门放学回家,全是兄弟一伙,横是不敢独行。校园里学生老师,但见关郭两家兄弟经过,纷纷偷眼张望,于一边悄悄指点。在我的班里,往日的许多伙伴与我接近时也突然变得小心谨慎,眼睛老往教室另一个地方瞅,那地方坐着郭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郭妹。镇上的学校无论哪级哪班向来是男生结伙女生结伴,男女生各有天地,几乎从不在一起玩耍,甚至很少互相说话,但那郭妹与我乃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凭着最受老师喜爱,经常一同被老师叫去做些荣誉之事这种共同的骄傲,平日里郭妹与我很是愿意说上几句,偶尔结伴回家也是有的。有一次我生了小病没去学校,郭妹放学后还跑来看我,特地告诉我老师罚大龙在墙角整整站了一节课的趣事,她知道大龙那家伙平日里最爱欺负我,上课时坐在我后面经常用圆珠笔在我衣服后背画动物。但是自关郭两家兄弟恶斗一场之后,郭妹就再不理我了,看见我远远便躲了,老师晓得两家的事情,从此也再不把两个一同叫去,很快两人彼此都感觉得如仇人一般。还有就是,那大龙再也不敢在我衣服后面胡乱涂抹了。

  关家子弟自此于苏溪镇凶名鹤起,灭了郭家往日威风。那郭家老大对外宣扬与关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其中也带着些狠话,却早少了底气。郭家老二郭进死活不敢再跟大哥同班,让当官的父亲跟学校说情换了班级。老三郭志一向圆滑,两家兄弟已然打成这样,他却仍三番五次追在三哥屁股后面要跟三哥修好,三哥哪里肯依,怒骂道不再教训你一顿就是好的,还敢这样厚脸皮说话。我最记得我那六哥的威风,每天早晨一大群同班的孩子站在我家院门外等着,六哥吃完饭拿着书包不紧不慢出来,一出门就把书包扔给一个孩子,径直向前,其他人立刻左右簇拥,一路浩浩荡荡。 。。


苏溪镇原本是个古老的村庄,远离城镇,住着上百户务农的人家,民居皆陈砖旧瓦,里外秩序,颇显老城古风。清朝民国时这里出过好几个权势不小的官僚,少不得在乡里大修土木,便至如此,后虽经多年风雨,几番易主,竟无大损。村边柔美清澈的苏溪河沿着西山蜿蜒流淌,河岸到处长着芦苇,此疏彼密,又宛然一片美妙的乡野景致。但这个幽静怡然的所在,因政府建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泥厂,浩浩荡荡连职工带家眷从四面八方陆续迁来五六千人,一下子变成了个烟尘缭绕人气鼎沸的镇子,连铁路都绕了线,让这里有了个小小的车站,主要是为了把生产出来的水泥运走。我的父亲就是车站建成后从附近的一个村子来到苏溪火车站工作的最早的铁路员工。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县城做了官,为了感谢我的祖母曾经哺乳过他的恩情,在车站招工时,为父亲争下了这个迈出农门的机会,并且还把一个美丽贤惠的女子——我的母亲——介绍给父亲,很快撮合成了他们的婚姻。

  水泥厂建成,那世代生活于此的乡农百姓双手伸进袖管,缩立一旁,看着这些挣工资吃供应粮的工人阶级,心里一边是羡慕,一边是仇视。工农两方很快就生出矛盾,一会儿是农民偷用工厂用电,让工厂无法正常生产,一会儿是工厂修路,要经过农民领地但却遭遇农民拒绝。是是非非,长年不断。有时竟到了动武打斗的地步。

  村上原先有一所乡村小学,自从水泥厂进了村庄,厂子便自己办了一所庞大的子弟学校。这水泥厂行政上自成体系,级别高于新成立的镇政府,本不受其节制。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同镇上搞好关系,水泥厂子弟学校不仅接纳了镇上各部门职工子弟,而且还同意让镇上农民的孩子免费进来读书,那原先的乡村小学也就停办撤销了。学校的学生因此分出三类:一类是水泥厂职工的子弟——一个当然的超大群体;一类是镇政府、铁路、商业、银行、公安、邮局等地方部门员工的子弟,我们关家兄弟就属于这一群体,但是我们也常常被称作铁路子弟,算是当时人们对铁路这个独立庞大系统的另眼相看,尽管苏溪火车站的铁路员工不过区区几十人;再一类就是农民子弟了。

  那些水泥厂职工的子弟,父母来自五湖四海,到他们这代,竟然自成一体,莫名其妙地共同操着一口跟当地乡音完全不同的普通话,很有些大城市的味道,带着天生的狂妄和霸道。而我们这些地方子弟,受了那些外乡人的感染,口音开始时有点四不像,后来在诱惑中就渐渐被同化了,尽管语气里似乎还留了些当地乡音的柔和。只有那朴实的农民子弟,是永远地乡音不改。那些水泥厂子弟本能地排斥歧视农民子弟,而那些农民子弟也本能地远离水泥厂子弟。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一个水泥厂子弟跟农民子弟交了朋友,除了跟农民子弟在一个学校上学,水泥厂子弟们快乐的伙伴生活中从没有农民子弟的身影。他们的生活完全不同。水泥厂的人集中住在排列整齐的一排一排平房宿舍区,每两家构成一个小院子,厂级领导的家则独享一个较大的院子。水泥厂子弟们依靠他们的父母,可以享受他们自己的文化宫,自己的洗澡堂,自己的理发所,自己的篮球场,自己的医院,自己的食堂,自己的文艺演出,自己的体育比赛……而所有这些,农民子弟统统没有。不仅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虽然彼此住得很近,但国家大厂矿那种归属感极强的种种集体性优越,却无情地与我们隔绝。偶尔跟着几个相好的水泥厂子弟跑到他们厂区的大洗澡堂去洗澡,看见他们被好些大人拍拍屁股、摸摸脑袋,笑着指点着这是谁家的捣蛋鬼,那是谁家的小胖子,我心里真是好生羡慕,幻想着若是父亲也在水泥厂上班该有多好。

  那时能在铁路上工作,也是让人高看的。而且父亲若退了休,必能有一个孩子接他的班,也当上铁路工人,这是当时国家给国营部门的优惠政策。但我母亲却为此经常烦恼,晓得大哥马上就要上高中,两年一过,高中就毕业,而到时父亲离退休年龄还早,若给大哥找不到个正式的工作,他就得呆在家里了,吃闲饭了。参军也是一条路,退役之后政府就会给个稳定的工作。但都晓得这是个香喷喷的机会,不用说,能如愿者便只是那有门路的个别人而已。看见水泥厂的工人下班回家,一群一群地路过自己家门口,母亲常见景生情,说,关家要是有一个半个能进了这水泥厂工作,那就真是造化!父亲听了,低低说,大不了他提前退休,给老大腾出位置。母亲立时回应:那老二呢?老三呢?一个个都要长大!父亲便没了话语。接下来就是母亲抱怨自己生了太多孩子,说自己真是脑子不够用,傻里傻气地生下一堆,这是要把她活活愁死累死。 

  那是个不公平却又心安理得的单纯的时代。大人们忙碌而愁闷,而我们孩子则愚顽而自在。我们不知道我们真正拥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真正缺少什么。我们以为生活就是那样,而且永远是那样。在这种缺乏指引、缺乏选择的生活中,欢乐和痛苦像飘荡的云彩一样瞬间消失,不留痕迹。站在家里院子的门口,我望着远处西山上蓝涧白峰,看到的永远是它的陡险和宁静,那山后面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却从不去想象。命运赐予我们贫穷和艰苦,但我们不爱也不恨这种生活,我们从不追究生活的根源,也很少好奇生活的变化。我们像野草一样自然而又顽强地活着,任凭风吹雨打、日晒冰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长大。 。。


大哥除了对数学多少有些兴趣,其它科目一概令他厌恶。小学时因成绩不好已留过一级,勉强升上初中,整日地东打西闹,东游西逛,哪里顾得上学业。读完初一,眼看又有可能留级,大哥听到风声,一急便直接闯到教数学课的女班主任家里,威胁那后来又当了我的班主任的温柔漂亮的林老师,说若不让他升级,他就离家出走,已经留过一级,若再留一级,他是没脸再进家门校门了,一边信誓旦旦,说上了初二,一定好好学习,再不给老师找麻烦。美丽善良的林老师握着大哥的手,微笑着对大哥说,“那咱们互相帮对方一个忙吧,老师不让你留级,你呢,从下学期开始,用点心学习,不要违背诺言,这就是帮老师忙了,好吗?”大哥点头答应。于是林老师很快跑到教务主任那里给大哥说了好话,让他顺利升上了初二。大哥是讲信用懂回报之人。上了初二,他果然用心学起功课,林老师带的数学,大哥甚至在期末考试时还意外得了全班的第一,一时间引出阵阵热烈的议论,说,又是坏小子,又能当好学生,像关大虎这样的学生真是少见,还说,坏小子坏是坏,却聪明,他要是不聪明,也就不会坏了,云云。林老师心里更是觉得骄傲,都说她有绝招、会教育,一个细声慢气、温和文静的女子倒把一个火气冲天、无所畏惧的顽劣驯服的服服帖帖,真是怪哉!好几年后,当林老师做了我的班主任时,她不止一次跟我讲,要是当年她能接着做大哥的班主任就好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善良很懂事的孩子,跟你一样”,林老师对我说,眼睛里充满了负疚和伤感。因为这个,她对我格外关爱,这我感觉得出。

  大哥上初三时,林老师被派到外地进修一年,一个姓周的男老师接替林老师做了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而大哥第一天就讨厌了这个新来的班主任,第五天就得罪了他。很快,大哥就不再关心学业了。

  长得瘦高个子,相貌很有些帅气的周老师,讲课时很少站在讲台上,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急速地在过道穿行。教室门是关着的,但他总不放心,一有机会就走过去用肩膀使劲推推门,像是有强迫症。周老师毫不掩饰他对漂亮女生的偏爱,请一个漂亮女孩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会凑到那女生跟前,弓着腰、仰着脸,带着和蔼的、欣赏的、耐心的甚至讨好的表情听那女生一字一句回答完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带着满足快速离去。周老师还喜欢用文绉绉的词语讥讽令他讨厌的学生,满嘴“白纸、草芥、顽石”之类。那天,周老师手指课堂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一个男生说到“看看,这将来能成个什么气候?白纸啊白纸!白纸都不如,草芥!”第二天,周老师进教室,走上讲台,便见讲桌上放着一大把干草,“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周老师厉声问。“草芥!”大哥大声应,满教室一阵哄堂大笑。“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是你干的吗?你给我站起来!……怎么,不敢承认?”周老师指着大哥尖叫起来。大哥懒懒地站起,扭头看看旁边的几个哥们,一脸无辜,喊道:“喂喂, 到底是谁干的?有没有人敢承认?”“顽石干的呗!”“他不是不敢承认,是不会承认,石头哪会说话啊……”混乱中有人嬉笑应答。周老师气得暴跳如雷,但再讲不出“白纸、草芥、顽石”几字。不到一个月,周老师威信扫地。

  周老师恨大哥恨得咬牙切齿。暑期里关郭两家兄弟恶斗之后,周老师立刻跑到校长家里,请求校长要么把关大虎开除掉,要么把自己调到别的班当班主任。“陆校长啊,我是实在不敢带这样的学生了,我可担不起责任……像关大虎这样的学生,连手铐都上过了,我们学校还敢要?天不怕地不怕,要出人命的呀……”周老师一个大男人,这时却几乎用了女人般哭诉的腔调。陆校长同情般地不断点头,但最终只说了句考虑考虑,便送走了周某,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径直去了郭家。几天后,学校一个姓丁的女副校长登门到我们关家,对母亲说,关郭两家兄弟打斗事件,起因是关大虎,所以他要负主要责任,学校本打算开学后宣布开除关大虎,但这事被担任水泥厂办公室主任的郭家父亲郭铭成拦住了,郭主任说,都还是孩子,谁对谁错的,也不好分那么清楚,就不要再仇上结仇了。所以最后决定给关大虎一个警告处分算了。父母听了,自是千恩万谢,少不了称颂人家的宽宏大量,责备自家的家教不严。第二天,母亲带了礼物跑到郭家,又是一番诚惶诚恐的感激。

  周老师继续担任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他恨陆校长不答应自己的请求,便以敷衍了事发泄愤怒,班里大事小事,不闻不问。上课照本宣科,下课铃一响,不管讲到何处,便立刻中止,吸吸鼻子,冷冷说句下课,头也不抬,夹起书本便走。好端端一个班像放了野羊般混乱不堪,令所有老师头疼。 

  混着上了高一,大哥再次惹祸,被学校开除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1)
大哥惹祸,又是跟那郭家有关。

  那郭家老大郭天经常带着他的跟随到农民的桃园里偷桃吃,晓得他是个惹不起的恶少,来的人又多,看桃园的人不敢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但最近的一次,郭天几个偷吃些桃果也就罢了,却把两棵树还糟蹋得半死不活。看桃园的汉子心里生气,不久就想了办法,在桃园里养了两条恶犬,料想这些水泥厂的恶贼,或许会因为惧怕而收敛。过了些天,郭天一伙于夜色之中又偷偷进了桃园。那狼犬果然是反应灵敏、凶猛无比,听到动静,早吼叫而出,直奔来犯,把个郭天吓得魂飞魄散,跌破了脑袋,跑出老远,手脚还忍不住打颤。这下惹怒了郭天,几天后他纠集数人,路上截住看桃园的汉子,抡起棒子就打,只把那可怜的汉子打得遍体鳞伤,险些落了残疾。

  大哥跟两个伙伴正在街上游逛,阿卓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大虎,我满世界找你!”阿卓喘着粗气大声喊,满脸的愤怒。

  “什么事?”

  “我表哥龙子让郭老大打了,都快打死了!”

  阿卓是大哥的铁杆哥们,同是铁路子弟。那看桃园的汉子是他的表兄。阿卓带大哥二哥一起去桃园吃过几回桃子。

  “走!”不等阿卓说完事情经过,大哥抢过自行车,飞身跳上去,“上来!”对阿卓大喊一声,带了阿卓就疾风而去。

  那边阿卓家族几个与郭老大一伙已打成一片。大哥赶到,扔了车子,直奔郭老大而去。

  “关大虎,这里没你屁事,你他妈还帮农民,你是吃饱了撑的!”郭天大骂。

  “老子就帮!老子上回仇还没报,就是跟你这王八蛋过不去!”大哥一边与郭天厮打,也一边大骂。

  大哥突然参战,晓得大哥和关家众兄弟的厉害,郭天同伙一时竟没人敢帮着郭天一起与大哥打斗。农民这边立时占了上风。那郭老大被大哥、阿卓几人追打,身上早血伤八处,只剩了逃跑的气力。有人喊派出所的人来了,大哥抓起自行车,喊了一声“阿卓”,阿卓跳将上去,两人转眼间便踪影不见。

  总算寻得机会与那郭天再斗,把那家伙打得狼狈,自己却毫发未损,大哥出了恶气,心里畅快无比。带着阿卓,两人跑到苏溪河边,几下脱掉衣服,跳进水里,一阵畅游,好是痛快淋漓。

  上了岸,两人躺在芦苇边,阿卓问:“郭老大会不会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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