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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完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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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著。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著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是
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
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马
上也停了,大家都望著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
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著的人包括我在内
,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著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听
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
,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著,眼眶
开始润湿起来。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的对荷西说。他仰
头望著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著一块染著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来
,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
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
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
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
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
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
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
“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
心里一抽,呆呆的望著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
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著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著她的手背
,“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三
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著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
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备
。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
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
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
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
“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饭
。”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
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不
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
一路上沿著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要开始
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著∶“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子
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
。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
皮的惨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点
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著,我们沿著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的
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
,好似是一片片绕著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
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著。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著窗坍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
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圻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
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
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杠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
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
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们
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
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
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
“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迅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迷信,那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阳
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
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
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下
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还罩
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著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
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了一
下,想也想不通。
“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著跑,同时双手挥动著,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
小心,小心,停━━”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
泥沼里去了,湿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
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
,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迅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
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
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著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著他,
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
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
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著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
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著,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
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著。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
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
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
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
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著。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
,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
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妓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著,但是我还是蹲在岸
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
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
”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
我的脑筋里疯狂的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著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著
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远
,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著喇
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著双手乱叫乱跳
。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装
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著我,却不走过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
,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著。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著,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著气。
“我们没有绳子。”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
外。
“你们有缠头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句。我明
明看见车上绑木箱的是大粗麻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的上下打
量著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个就
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
我惊得要昏了过去,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
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著他,
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凑过来。
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著∶“我杀了你们。
”
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著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
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
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著抱著我的疯子,用尽全
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著蹲下去,当然
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
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
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
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
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
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
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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