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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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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拿您有什么办法呢!您就再坐一会儿吧。”
  队长刚要出去,另外有个军士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犯。那男犯留着一把稀疏的胡子,一只眼睛底下有青伤。
  “我是来看我那个小丫头的,”那个男犯说。
  “啊,爸爸来了,”忽然响起了孩子响亮的声音,接着就有一个浅黄头发的小脑袋从艾米丽雅身后探出来。艾米丽雅正在跟谢基尼娜和玛丝洛娃一起用艾米丽雅捐出来的一条裙子给小女孩做新衣。
  “是我,孩子,是我,”布卓夫金亲切地说。
  “她在这儿挺好,”谢基尼娜说,同情地瞧着布卓夫金那张被打伤的脸。“把她留在我们这儿吧。”
  “太太她们在给我做新衣裳呢,”女孩指给父亲看艾米丽雅手里的针线活,说。“可好看啦,真漂亮,”她含糊不清地说。
  “你愿意在我们这儿过夜吗?”艾米丽雅抚爱着女孩说。
  “愿意。爸爸也留下来。”
  艾米丽雅脸上泛起笑容。
  “爸爸可不行,”她说。“那么就把她留在这儿吧,”她转身对做父亲的说。
  “好,那就留下吧,”站在门口的队长说,说完就跟军士一起走了出去。
  等押解人员一出去,纳巴托夫就走到布卓夫金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
  “喂,老兄,你们那里的卡尔玛诺夫真的要同别人调包吗?”
  布卓夫金和蔼可亲的脸容突然变得很忧郁,他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白翳。
  “我们没听说。大概不会吧,”他说。说话的时候眼睛上仿佛仍旧蒙着一层白翳,接着又对女儿说:“哦,阿克秀特卡,你就跟太太她们一起在这儿享福吧,”说完就连忙走出去。
  “这事他全知道,他们果然调包了,”纳巴托夫说。“那您现在怎么办呢?”
  “我到城里去告诉长官。他们两个人的模样我都认得,”聂赫留朵夫说。
  大家都不作声,显然担心再发生争吵。
  西蒙松双手枕在脑后,一直默默地躺在角落里的板铺上。这会儿突然坐起来,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绕过坐着的人们,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
  “现在您可以听我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聂赫留朵夫说着站起来,想跟他出去。
  卡秋莎瞟了一眼聂赫留朵夫,眼睛同他的目光相遇,他顿时涨红了脸,仿佛摸不着头脑似地摇摇头。
  “我有这样一件事要跟您谈谈,”聂赫留朵夫跟着西蒙松来到过道里,西蒙松开口说。在过道里,刑事犯那边的喧嚣和说话声听得特别清楚。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西蒙松却毫不在意。“我知道您跟玛丝洛娃的关系,”他用他那双善良的眼睛留神地直盯着聂赫留朵夫的脸,继续说,“所以我认为有责任……”他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因为牢房门口有两个声音同时叫起来:
  “我对你说,笨蛋,这不是我的!”一个声音嚷道。
  “巴不得呛死你这魔鬼,”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这时候,谢基尼娜来到过道里。
  “这里怎么能谈话呢?”她说,“你们到那间屋里去吧,那儿只有薇拉一个人。”她说着就在前面带路,把他们带到隔壁一个很小的、显然是单身牢房里,那房间如今专门拨给女政治犯住宿。薇拉躺在板铺上,头蒙在被子里。
  “她害偏头痛,睡着了,听不见的,我走了!”谢基尼娜说。
  “不,你别走!”西蒙松说,“我没有什么秘密要瞒着别人,更不要说瞒你了。”
  “嗯,好吧,”谢基尼娜说,象孩子一般扭动整个身子,坐到板铺深处,准备听他们谈话。她那双羔羊般的美丽眼睛瞧着远处。
  “我有这样一件事,”西蒙松重又说,“我知道您跟玛丝洛娃的关系,所以我认为有责任向您说明我对她的态度。”
  “究竟是什么事啊?”聂赫留朵夫问,不由得很欣赏西蒙松跟他说话的那种坦率诚恳的态度。
  “就是我想跟玛丝洛娃结婚……”
  “真没想到!”谢基尼娜眼睛盯住西蒙松,说。
  “……我决定要求她做我的妻子,”西蒙松继续说。
  “我能帮什么忙呢?这事得由她自己作主,”聂赫留朵夫说。
  “是的,不过这事她不得到您的同意是不能决定的。”
  “为什么?”
  “因为在您跟她的关系没有完全明确以前,她是不能作出什么选择的。”
  “从我这方面说,事情早就明确了。我愿意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同时减轻她的苦难,但我绝不希望使她受到什么约束。”
  “对,可是她不愿接受您的牺牲。”
  “根本谈不上牺牲。”
  “不过我知道她这个主意是绝不动摇的。”
  “哦,那么有什么必要找我谈这件事呢?”聂赫留朵夫说。
  “她要您也同意这一点。”
  “可是,我怎么能同意不做我应该做的事呢?我只能说一句:我是不自由的,可她享有自由。”
  西蒙松沉思起来,不作声。
  “好的,我就这样对她说。您别以为我迷上她了,”西蒙松继续说。“我爱她,因为她是个少见的好人,却受尽了折磨。
  我对她一无所求,但我真想帮助她,减轻她的苦难……”
  聂赫留朵夫听见西蒙松声音发抖,不由得感到惊讶。
  “……减轻她的苦难,”西蒙松继续说。“要是她不愿接受您的帮助,那就让她接受我的帮助吧。只要她同意,我就要求把我调到她监禁的地方去。四年又不是一辈子。我愿意待在她身边,这样也许可以减轻些她的苦难……”他又激动得说不下去。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聂赫留朵夫说。“她能找到象您这样的保护人,我很高兴……”
  “喏,这就是我所要知道的,”西蒙松继续说。“我想知道,既然您爱她,愿她幸福,您认为她跟我结婚会幸福吗?”
  “一定会的,”聂赫留朵夫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全得由她作主,我只希望这个受尽苦难的心灵能得到喘息,”西蒙松说,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神情瞧着聂赫留朵夫。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个平时脸色阴沉的人的脸上,那是很意外的。
  西蒙松站起来,抓住聂赫留朵夫的一只手,把脸凑到他跟前,羞怯地微笑着,吻了吻他。
  “那我就这样去告诉她,”西蒙松说着走了。
十七
  “哦,怎么搞的?”谢基尼娜说。“他在谈恋爱了,真的在谈恋爱了。嘿,西蒙松简直象个孩子,居然这样傻头傻脑地谈起恋爱来,这可是万万想不到的。真是太奇怪了,说实在的,也是太可悲了,”她叹了一口气,结束说。
  “那么,卡秋莎呢?您想她会怎样对待这件事?”聂赫留朵夫问。
  “她吗?”谢基尼娜停了停,显然在考虑怎样尽可能恰当地回答这个问题。“她吗?您要知道,尽管她以前有过那样的经历,人倒是挺本份的……也很能体贴人……她爱您,真心爱您,她要是能为您做件好事,哪怕是从消极方面考虑,只要您不再受她的拖累,她就感到很高兴了。对她来说,跟您结婚将是一种可怕的堕落,比以前干的什么事都更堕落,因此她决不会同意。再说,您在她身边,反而使她感到不安。”
  “那怎么办呢?我得离开这儿吗?”聂赫留朵夫说。
  谢基尼娜天真地微微一笑。
  “是的,多多少少得这么办。”
  “多多少少,我怎么能多多少少离开这儿呢?”
  “我这是胡说了。不过,她的事,我想告诉您,她大概看出他那种狂热的爱有点荒唐(他其实还没有向她表白过),所以又喜又惊。不瞒您说,这种事我是不在行的,但我觉得,他的感情虽然比较含蓄,也不外乎男人的那种感情。他说这种爱情使他精神上变得高尚,又说它是柏拉图式的。但我看,这种爱情即使与众不同,它的基础还是肮脏的……就象诺伏德伏罗夫对格拉别茨那样。”
  谢基尼娜一谈到她心爱的题目,就离开了本题。
  “那么,我究竟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问。
  “我想您得对她说一说。把事情都讲讲清楚总是好的。您同她谈一谈,我去把她叫来。好吗?”谢基尼娜说。
  “那就麻烦您了,”聂赫留朵夫说。谢基尼娜走了出去。
  聂赫留朵夫独自留在小小的牢房里,听着薇拉轻微的呼吸声,偶尔还夹杂着呻吟,以及隔着两个房门,从刑事犯那里不断传来的喧闹声,他心头涌起一种古怪的感情。
  西蒙松对他说了那番话,解除了他自愿承担的责任,这种责任在他意志脆弱的时刻是沉重而别扭的,但此刻他的心情不仅并不轻松,甚至感到痛苦。他的内心还有这样的感觉,就是西蒙松的求婚使他独特的高尚行为无法实现,使他的自我牺牲在他自己眼里和别人眼里降低了价值:既然这样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都愿意跟她同甘共苦,那么他的牺牲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也许这里还有一种普通的妒意,因为他已经惯于领受她对他的爱,无法容忍她再爱别人。再说,这样一来也就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她服刑期间同她生活在一起。她要是嫁给西蒙松,他待在这里就没有必要,他就得重新考虑生活计划。他还没来得及琢磨自己的心情,房门突然开了,传来刑事犯更嘈杂的喧哗(今天他们那里出了一件不平常的事),紧接着玛丝洛娃走了进来。
  她快步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
  “是谢基尼娜叫我来的,”玛丝洛娃在他身边站住,说。
  “是的,我有话要跟您说。您请坐。西蒙松跟我谈过话了。”
  玛丝洛娃双手放在膝盖上,坐下来,样子很镇定,但聂赫留朵夫一提到西蒙松的名字,她的脸就涨得通红。
  “他跟您说了些什么?”她问。
  “他告诉我,他想跟您结婚。”
  玛丝洛娃的脸顿时皱起来,现出痛苦的神色。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垂下了眼睛。
  “他要征得我的同意,或者听听我的想法。我说这事全得由您作主,由您决定。”
  “哦,这是怎么一回事?何必这样呢?”她说,用那种一向使聂赫留朵夫特别动心的斜睨瞧了瞧他的眼睛。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这种目光对双方都含义深长。
  “这事应当由您决定,”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有什么可决定的?”玛丝洛娃说。“一切都早已决定了。”
  “不,您应当决定接受不接受西蒙松的求婚,”聂赫留朵夫说。
  “象我这样一个苦役犯怎么能做人家的老婆?我何必把西蒙松也给毁了呢?”她皱起眉头说。
  “嗯,要是能获得特赦呢?”聂赫留朵夫说。
  “哎,您别管我。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她说着站起来,走了出去。
十八
  聂赫留朵夫跟着玛丝洛娃回到男犯牢房,看见那里人人都很激动。纳巴托夫平时到处走动,同每个人交往,留心观察各种动静,这会儿给大家带来一个惊人消息:他在墙上发现被判苦役的革命家彼特林写的条子。大家都以为彼特林早已到了卡拉河流域,如今发现他不久前才同刑事犯一起路过此地。
  “八月十七日我单独同刑事犯一起上路。涅维罗夫原先跟我一起,可他在喀山疯人院里上吊了。我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希望万事如意。”他在条子里这样写着。
  大家都在讨论彼特林的处境和涅维罗夫自杀的原因。克雷里卓夫却聚精会神,一声不吭,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瞪着前方。
  “我丈夫对我说过,涅维罗夫关押在彼得保罗要塞时就精神错乱,看见鬼魂,”艾米丽雅说。
  “是啊,他是个诗人,是个幻想家,这样的人蹲单身牢房是受不了的,”诺伏德伏罗夫说。“我蹲单身牢房的时候,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总是最有条有理地安排时间,因此总能熬过去。”
  “有什么不好熬的?叫我蹲牢房,我总是挺高兴的,”纳巴托夫激昂地说,显然想驱散阴郁的气氛。“本来总有点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被捕,牵累别人,坏了事业,一旦坐牢,就什么责任都不用负,可以歇一口气。你就坐下来抽抽烟吧。”
  “你跟他很熟吗?”谢基尼娜不安地打量着克雷里卓夫那张顿时变色的瘦脸,问道。
  “涅维罗夫是个幻想家?”克雷里卓夫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仿佛他刚叫嚷或者歌唱了好一阵。“涅维罗夫这个人哪,就象我们的门房说的那样,天下少见……对了……这是个象水晶一样通体透明的人。是啊,他不仅不会撒谎,甚至不会做假。他不仅脸皮薄,浑身上下就象被剥掉皮似的,每根神经都暴露在外面。是啊……他的个性复杂得很,可不是那种……唉,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沉默了一阵。“我们争论究竟该怎么办,”他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说,“是先教育人民,再改变生活方式呢,还是先改变生活方式,再教育人民。再有,我们争论该怎样斗争:开展和平宣传,还是采用恐怖手段?是啊,我们老是争论不休。可他们并不争论,他们懂得该怎么办。死掉几十个人,几百个人,而且都是多么好的好人,但他们不在乎!相反,他们巴不得好人都死掉。对了,赫尔岑说,十二月党人一被取缔,整个社会的水平就下降了。哼,怎么能不下降呢!后来,连赫尔岑和他那辈人都被取缔了。如今又轮到涅维罗夫这些人……”
  “人是消灭不光的,”纳巴托夫激昂地说。“总有人会留下来的。”
  “不,要是我们姑息他们的话,就不会有人留下来,”克雷里卓夫提高嗓门,不让人家打断他的话,说。“给我一支烟。”
  “抽烟对你可不好哇,阿纳托里,”谢基尼娜说,“请你别抽了。”
  “哼,你别管,”他怒气冲冲地说,吸起烟来,但立刻咳嗽,恶心得象要呕吐。他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我们干得不对头,是啊,不对头。不要光发发议论,应该把所有的人都团结起来……去把他们消灭掉。就是这样。”
  “不过他们也都是人哪,”聂赫留朵夫说。
  “不,他们不是人,只要干得出他们干的那种事,就不是人……嗯,听说有人发明了炸弹和飞艇。我说,我们要坐着飞艇飞上天,在他们头上扔炸弹,把他们象臭虫一样统统消灭掉……是啊,因为……”他正要说下去,可是忽然脸涨得通红,咳得更厉害,接着吐出鲜血来。
  纳巴托夫跑到外面去取雪。谢基尼娜拿来缬草酊给他吃,可是他闭上眼睛,伸出一只苍白的瘦手把她推开,沉重而急促地喘着气。等到雪和凉水使他稍微镇静下来,大家扶他睡好,聂赫留朵夫就同大家告辞,跟那个早就来接他的军士一起回去。
  刑事犯这时都已安静,大多睡着了。尽管牢房里板铺上和板铺下都睡了人,过道里也睡了人,还是容纳不下所有的囚犯,因此有一部分就头枕着包裹,身上盖着潮湿的囚袍,睡在走廊地板上。
  从牢房门里,从走廊里,都有打鼾声、呻吟声和梦呓声传出来。到处可以看见身上盖着囚袍的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只有在刑事犯的单身牢房里,有几个人没有睡,他们在墙角围着一个蜡烛头坐着,一看见士兵走过,就把它熄灭。有一个老头儿坐在走廊的灯下,光着身子捉衬衫上的虱子。政治犯牢房里病菌弥漫的空气,同这里臭气熏天的恶浊空气相比,似乎干净多了。那盏冒烟的油灯看上去仿佛在雾中发亮。人在这里呼吸都感到困难。穿过这条走廊,要不踩着或者绊着睡着的人,必须先看清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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