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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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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土地上的收益应归大家共享。”
  “这样一来,您岂不是没有收入了?”管家收起笑容说。
  “我就是不要。”
  管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现在他明白了,聂赫留朵夫这人头脑有毛病。于是他就研究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的方案,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对他有利的东西,并且断定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他做管家的一定能捞到好处。
  不过,当他明白没有这样的可能时,他对方案就不再感兴趣,并且只是为了讨好东家,脸上才保持笑容。聂赫留朵夫看到管家不理解他,就放他走了,自己则在刀痕累累、墨迹斑斑的桌旁坐下来,动手起草他的方案。
  太阳已落到新叶翠绿的菩提树后面,蚊群飞进屋里,不住叮着聂赫留朵夫。他刚写完方案草稿,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牲口的叫声、吱嘎的开门声,以及来开会的农民的谈话声。聂赫留朵夫对管家说,不必叫农民到帐房来,他决定亲自到农民集合的院子里去。聂赫留朵夫匆匆喝完管家端给他的一杯茶,就往村子里走去。

  村长的院子里人声沸腾,但聂赫留朵夫一到,农民们就停止谈话,并且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纷纷脱下帽子。这里的农民比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要穷得多。村里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着绒球,男人则几乎个个穿着树皮鞋、土布衫和老式长外衣。有几个光着脚板,只穿一件衬衫,仿佛刚干完活回来。
  聂赫留朵夫提起精神,开始讲话。他向农民们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给他们。农民都不作声,脸上表情也毫无变化。
  “因为我认为,”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不种地的不应该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权使用土地。”
  “这个当然。这话说得很对,”几个农民响应说。
  聂赫留朵夫又说,土地的收入应该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议他们接受土地,付出他们自己定的价钱作为公积金,这笔公积金今后仍归他们享用。又传出一片称赞声,但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了,原来瞅着东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诡计,谁也不愿上当,但又不愿使他难堪。
  聂赫留朵夫讲得相当明白,农民也都是懂事的,但这会儿他们不理解他的话。他们无法理解他的话,就同管家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他们深信,维护自己利益是人类的本性。这一点不容怀疑。他们通过祖祖辈辈的经验知道,地主总是以损害农民的利益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们召集拢来,向他们提出什么新办法,那准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来欺骗他们。
  “那么,你们打算定个什么价钱使用土地呢?”聂赫留朵夫问。
  “怎么要我们来定价钱?我们可不能定。地是您老爷的,权柄在您老爷手里,”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这些钱将来都要用在你们村社的公益事业上。”
  “这我们不能定。村社是村社,钱是钱。”
  “你们要明白,”管家跟在聂赫留朵夫后面,想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含笑说,“公爵老爷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但这笔钱又当作你们的本钱,供村社使用。”
  “这号事我们太明白了,”一个牙齿脱落的老头没有抬起眼睛,怒气冲冲地说。“这事有点象银行,到时候就得付钱。我们不来这一套,因为我们已经够苦的了。再来这一套,非得破产不可。”
  “这一套用不着。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办吧,”有几个人发出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他将在上面签字,他们也得签字。他们听了,反对得更加激烈。
  “签字干什么?以前我们怎样干活,以后还是怎样干活。
  要来这一套干什么?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有文化。”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一套弄不惯。以前怎么办,以后也怎么办。只要种子能取消就好了,’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谓取消种子,就是说,照现行规矩,在对分制的农田上种子应由农民出,现在他们要求种子由地主出。
  “这么说,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愿接受土地罗?”聂赫留朵夫对一个年纪不老、容光焕发的赤脚农民说。这个农民身穿破旧的老式长外衣,弯着左胳膊,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象士兵听到脱帽的口令拿着帽子那样。
  “是,老爷,”这个农民说,显然还没有改掉士兵的习惯,一听到口令,就好象中了催眠术。
  “这么说,你们的地够种啦?”聂赫留朵夫说。
  “不,老爷,”这个退伍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气回答,竭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给愿意要的人。
  “嗯,你们还是把我的话好好琢磨琢磨吧,”聂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
  “我们没什么好琢磨的。我们怎么说就怎么做,”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
  “我明天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你们要是改变主意,就派人来同我说。”
  农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
  聂赫留朵夫就这样一无所获,回到帐房里。
  “我老实对您说吧,公爵,”聂赫留朵夫同管家回到家里,管家说,“您同他们是谈不拢的,这些老百姓顽固得很。开起会来,他们总是固执得要命,谁也说不服他们。他们什么事情都有顾虑。那些庄稼汉,白头发的也好,黑头发的也好,尽管不同意你的办法,可人都挺聪明。他们到帐房里来,你只要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说,“一谈起来,真是海阔天空,头头是道,活象一位大臣。可是一来开会,就换了个人,咬定一点,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几个最明白事理的农民到这儿来,”聂赫留朵夫说,“我想给他们详细解释解释。”
  “这个行,”管家笑嘻嘻地说。
  “那么就请您约他们明天来一下。”
  “这都好办,我召集他们明天来就是了,”管家说,更加欢畅地笑了笑。
  “瞧,他这人真鬼!”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匹肥马,对旁边那个身穿破旧老式长外衣、又老又瘦的庄稼汉说。那个庄稼汉所骑的马,腿上的铁绊索叮噹作响。
  这两个庄稼汉夜里到大路上放马,纵容他们的马溜到地主的树林里吃草。
  ”‘你只要签个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给你。’哼,他们捉弄咱们还不够吗!不成,老兄,办不到,如今我们也学乖了,”他接着说,同时叫唤一匹离群的周岁马驹。“小驹子,小驹子!”他想把马驹叫住,可是回头一看,马驹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闯到草场上去了。
  “瞧你这狗杂种,溜到东家草场上去了,”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听见那匹离群的马驹一面嘶鸣,一面在露珠滚滚、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踩得酸模嚓嚓发响,这样说。
  “你听见吗,草场上都长满杂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发娘儿们到对分制田里去锄草,”穿破旧老式长外衣的瘦庄稼汉说,“要不然镰刀都会割坏的。”
  “他说‘你签个字吧’,”胡子蓬乱的庄稼汉继续评论东家的话。“你一签字,他就会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这话一点不错,”年纪老的那一个应和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只听得坚硬的大路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帐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帐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绗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聂赫留朵夫谢绝了。管家对伙食粗劣和设备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帐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犯罪的往事所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那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谛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鸣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管家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空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蓊郁花园和颓败的房子。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对他来说,那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他那时还是个纯洁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同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真理。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辞,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
  这会儿,他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奇怪,他居然会留恋那些东西。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种种景象:那带着几个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树木而坐牢的;还有那荒唐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口头上说:象她们那种女人理应充当东家的情妇;还有她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婴堂的办法;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象小老头、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奄奄一息;那个怀孕的瘦弱女人,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白白做工。他又想到了监狱、阴阳头、牢房、恶臭和镣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体贵族穷奢极欲的生活。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怀疑。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从仓房后面升起,院子里铺满了乌黑的阴影,破房子的铁皮屋顶都被照得闪闪发亮。
  一只夜莺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又在花园里鸣啭起来。
  聂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决定今后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做。他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住,无法解决,因为他对每个问题都顾虑重重。现在他又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发现它们都很简单,不禁感到奇怪。所以变得简单,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对他将有什么后果,甚至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而只考虑照道理应该怎么办。说也奇怪,应该为自己作些什么,他简直毫无主意,可是应该为别人作些什么,他却一清二楚。现在他明白,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保留土地是很可恶的。他明白,不应该撇下卡秋莎,而应该帮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她赎罪。他明白,必须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审判和刑罚有关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事。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论是第一件事,还是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这种坚强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
  乌云逼近了。现在看见的已不是远处朦胧的电光,而是照亮整个院子、破屋和倒塌门廊的明亮闪电。雷声在头上隆隆震响。鸟雀都已停止鸣叫,但树叶却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着的门廊里,吹动了他的头发。大颗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敲打着牛蒡叶子和铁皮屋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天空,刹那间万籁俱寂。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从一数到三,一声霹雳就在头上打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
  聂赫留朵夫走进屋里。
  “真的,真的,”他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死了,而我却活着?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卡秋莎?我怎么会对她疯疯癫癫?为什么要发生那场战争?后来我怎么过起放荡的生活来?要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执行深铭在我心灵的主的意志,那是我力所能及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这样做,自然就心安理得。”
  滴滴答答的小雨已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屋顶上流下来,哗哗地落到一个木桶里;闪电照亮院子和房屋,但不那么频繁了。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脱下衣服,躺到床上,但担心有臭虫,因为肮脏的破墙纸很可能藏着臭虫。
  “是的,我不是东家而是仆人,”他这样想,心里感到高兴。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刚一熄灯,小虫就来咬他了。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西伯利亚有的是跳蚤、臭虫、肮脏……那有什么了不起,既然得受这种罪,我也受得了。”不过,尽管有这样的心愿,他还是受不了这个罪。他起来坐到打开的窗口,欣赏着渐渐远去的乌云和重新露面的月亮。

  聂赫留朵夫直到下半夜才睡着,因此第二天醒得很迟。
  中午,七名被推选出来的庄稼汉应管家的邀请来到苹果园的苹果树下。管家安排了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都是用木桩打进地里,再铺上木板搭成的。聂赫留朵夫和管家费了不少口舌才使农民戴上帽子,在板凳上坐下。那个退伍的士兵今天包着干净的包脚布,穿一双干净的树皮鞋,特别恭敬地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胸前,仿佛送丧一般。直到那个肩膀宽阔、相貌端正的老农戴上他的大帽子,紧了紧崭新的土布长外衣,走到长凳旁坐下,其余的人才学着他的样,戴上帽子,落坐了。这个老农留着花白的鬈曲大胡子,活象米开朗琪罗塑造的摩西①,他那光秃的前额被太阳晒得发黑,周围生着花白的鬈发。
  
  ①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画家、建筑师。《摩西》是他的著名雕塑。据《圣经》记载,摩西是古代犹太人领袖。
  等大家都坐好,聂赫留朵夫也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臂肘搁在桌上,面前摆着一张纸,他就根据纸上的提纲开始说明他的方案。
  不知是因为今天农民少一些呢,还是因为聂赫留朵夫不计较个人得失而关心大家的事,他今天并不感到心慌意乱。他自然而然地主要对肩膀宽阔、留花白大胡子的老农说话,看他赞成还是反对。但聂赫留朵夫对他估计错了。这个相貌端正的老农虽然有时也赞同地点点他那具有家长气派的端庄的头,有时听到别人的反驳就皱着眉摇摇头,其实他不太懂得聂赫留朵夫的话,往往要等别的农民用他们自己的话解释一番,他才明白。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老头比较懂得聂赫留朵夫的话。这个小老头瞎了一只眼睛,脸上几乎没有胡子,身穿一件打过补丁的土黄布紧身外衣,脚上套着一双后跟磨歪的旧皮靴。聂赫留朵夫后来知道他是个砌炉匠。这个小老头迅速地动着眉毛,留神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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