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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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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发起脾气来。她顶撞老姑娘,对她们说了不少粗话,事后又觉得懊悔,就要求辞工。
  两个老姑娘对她也很不满意,就放她走了。她从她们家里出来,到警察局长家做侍女,但只做了三个月,因为那局长虽然年已半百,还是对她纠缠不清。有一次,他逼得特别厉害,她发起火来,骂他混蛋和老鬼,狠狠地把他推开,他竟被推倒在地。她因此被解雇了。她再找工作已不可能,因为快要分娩,就寄居到乡下一个给人接生兼贩私酒的寡妇家里。分娩很顺利,可是那接生婆刚给一个有病的乡下女人接过生,便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男孩一生下来就被送到育婴堂。据送去的老太婆说,婴儿一到那里就死了。
  卡秋莎住到接生婆家里的时候,身上总共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二十七卢布是她自己挣的,一百卢布是引诱她的公爵少爷送的。等她从接生婆家里出来,手头只剩下六个卢布。她不懂得省吃俭用,很会花钱,待人又厚道,总是有求必应。接生婆向她要了四十卢布,作为两个月的伙食费和茶点钱,又要了二十五卢布,算是把婴儿送到育婴堂的费用。另外,接生婆又向她借了四十卢布买牛。剩下的二十几个卢布,卡秋莎自己买衣服,送礼,零星花掉了。这样,当卡秋莎身体复元时,她已身无分文,不得不重新找工作。她到林务官家干活。林务官虽然已有老婆,但也跟警察局长一样,从第一天起就缠住卡秋莎不放。卡秋莎讨厌他,竭力回避他。但他比卡秋莎狡猾老练,主要因为他是东家,可以任意支使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她占有了。做妻子的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看到丈夫同卡秋莎单独待在房间里,就扑过去打她。卡秋莎不甘示弱,两人厮打起来。结果卡秋莎被撵了出来,连工资都没有拿到。此后卡秋莎来到城里,住在姨妈家。姨父是个装订工,原先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主顾越来越少,他就借酒解愁,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喝掉了。
  姨妈开了一家小洗衣店,借以养活儿女,供养潦倒的丈夫。姨妈要玛丝洛娃进她的洗衣店干活。但玛丝洛娃看到洗衣店里女工的艰苦生活,犹豫不决,就到荐头行找工作,给人家当女仆。她找到了一户人家,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念中学的男孩。进去才一星期,那个念中学六年级的留小胡子的大儿子就丢下功课,缠住玛丝洛娃,不让她安宁。做母亲的却一味责怪玛丝洛娃,把她解雇了。玛丝洛娃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但在荐头行里无意中遇到一位手上戴满戒指、肥胖的光胳膊上戴着手镯的太太。这位太太知道了玛丝洛娃的处境,就留下地址,请玛丝洛娃到她家去。玛丝洛娃去找她。这位太太亲热地招待她,请她吃馅饼和甜酒,同时打发侍女送一封信到什么地方去。傍晚就有一个须发花白的高个子来到这屋里。这老头子一来就挨着玛丝洛娃坐下,眼睛闪闪发亮,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同她说笑。女主人把他叫到另一个房间,玛丝洛娃但听得女主人说:“刚从乡下来的,新鲜得很呐!”然后女主人把玛丝洛娃叫去,对她说他是作家,钱多得要命,只要她能如他的意,他是不会舍不得花钱的。她果然如了他的意,他就给了她二十五卢布,还答应常常同她相会。她付清了姨妈家的生活费,买了新衣服、帽子和缎带,很快就把钱花光了。过了几天,作家又来请她去。她去了。他又给了她二十五卢布,叫她搬到一个独门独户的寓所去住。
  玛丝洛娃住在作家替她租下的寓所里,却爱上了同院一个快乐的店员。她主动把这事告诉作家,然后又搬到一个更小的独户寓所里去住。那个店员起初答应同她结婚,后来竟不辞而别,到下城去,显然是把她抛弃了。这样,玛丝洛娃又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她本想独个儿继续住在那个寓所里,可是人家不答应。派出所长对她说,她要领到黄色执照①,接受医生检查,才能单独居住。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姨妈见她穿戴着时式的衣服、披肩和帽子,客客气气接待她,再也不敢要她做洗衣妇,认为她现在的身价高了。而对玛丝洛娃来说,她根本不考虑做洗衣妇的问题。她瞧着前面几个屋子里的洗衣妇,对她们充满怜悯。她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的己得了痨病,过着苦役犯一般的生活。那里不论冬夏,窗子一直敞开着,她们就在三十度②高温的肥皂蒸汽里洗熨衣服。玛丝洛娃一想到她也可能服这样的苦役,不禁感到恐惧。
  就在玛丝洛娃没有任何依靠,生活无着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
  
  ①帝俄政府发的妓女执照。
  ②指列氏温度。列氏温度计把冰点作0度,沸点作80度,列氏30度等于摄氏37.5度。
  玛丝洛娃早就抽上香烟,而在她同店员姘居的后期和被他抛弃以后,就越来越离不开酒瓶。她之所以离不开酒瓶,不仅因为酒味醇美,更因为酒能使她忘记身受的一切痛苦,暂时解脱烦闷,增强自尊心。而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喝酒是无法维持的。她不喝酒就觉得意气消沉,羞耻难当。
  牙婆招待姨妈吃饭,把玛丝洛娃灌醉,要她到城里一家最高级的妓院去做生意,又向她列举干这个营生的种种好处。玛丝洛娃面临着一场选择:或者低声下气去当女仆,但这样就逃避不了男人的纠缠,不得不同人临时秘密通奸;或者取得生活安定而又合法的地位,就是进行法律所容许而又报酬丰厚的长期的公开通奸。她选择了后一条。此外,她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诱奸她的年轻公爵、店员和一切欺侮过她的男人。同时还有一个条件诱惑她,使她最后打定主意,那就是牙婆答应她,她喜爱什么衣服,就可以做什么衣服,丝绒的,法伊绉①的,绸缎的,袒胸露臂的舞衫,等等,任凭挑选。玛丝洛娃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袒胸黑丝绒滚边的鹅黄连衣裙的情景,再也经不住诱惑,就交出身份证去换取黄色执照。当天晚上,牙婆雇来一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里。
  
  ①正反两面都有横条纹的丝织品或毛织品。
  从此以后,玛丝洛娃就经常违背上帝的诫命和人类道德,过起犯罪的生活来。千百万妇女过着这种生活,不仅获得关心公民福利的政府的许可,而且受到它的保护。最后,这类妇女十个倒有九个受着恶疾的折磨,未老先衰,过早夭折。
  夜间纵酒作乐,白天昏睡不醒。下午两三点钟,她们才懒洋洋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喝矿泉水醒酒,或者喝咖啡,身上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没精打采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隔着窗帘望望窗外,有气无力地对骂几句。接着是梳洗,擦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为服饰同老鸨吵嘴,反复照镜子,涂脂抹粉,画眉毛,吃油腻的甜点心;最后穿上袒露肉体的鲜艳绸衫,来到灯火辉煌的华丽大厅里。客人陆续到来,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通奸。客人中间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有龙钟的老头,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裕的,有贫穷的,有强壮的,有病弱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人,有文官,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总之,各种不同身分,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又是喧闹又是调笑,又是打架又是音乐,吸烟喝酒,喝酒吸烟,音乐从黄昏一直响到天明。直到早晨,她们才得脱身和睡觉。天天如此,个个星期都是这样。每到周末,她们乘车去到政府机关——警察分局,那里坐着官员和医生,都是男人。他们的态度有时严肃认真,有时轻浮粗野,蹂躏了不仅为人类所赋有、甚至连禽兽都具备的那种足以防止犯罪的羞耻心,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使她们可以和同谋者再干上一星期同类罪行。下一个星期还是这样。天天如此,不分冬夏,没有假期。
  玛丝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在这期间,她换过两家妓院,住过一次医院。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不料出了一件事,使她进了监狱。她在牢里同杀人犯和盗贼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今天被押解到法院受审。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了许多路,筋疲力尽,好容易才走到州法院大厦时,她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他穿着一件前襟皱裥熨得笔挺的洁净荷兰细麻布睡衣,敞开领子,吸着香烟。他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想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发生过什么事。
  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一个黄昏。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烟蒂,想从银烟盒里再取出一支烟,可是忽然改变主意,从床上挂下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用脚找到拖鞋。他拿起一件绸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急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盥洗室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香味。他在那里用特等牙粉刷他那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香喷喷的漱口药水漱口。然后上上下下擦洗身子,再用几块不同的毛巾擦干。他拿香皂洗手,用刷子仔细刷净长指甲,在巨大的大理石洗脸盆里洗了脸和肥胖的脖子,然后走到卧室旁的第三间屋里,那里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他用凉水冲洗丰满白净、肌肉累累的身子,拿软毛巾擦干,穿上熨得笔挺的洁净衬衫和擦得象镜子一样光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他那鬈曲的黑胡子和头顶前面已变得稀疏的鬈发。
  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坚固,名贵。
  聂赫留朵夫从好多领带和胸针中随手取了一条领带和一枚胸针(以前他对挑选领带和胸针很感兴趣,现在却毫不在意),又从椅子上拿起刷净的衣服穿好。这下子他虽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浑身上下整洁芳香。他走进长方形饭厅。饭厅里的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农民擦得锯光闪亮,上面摆着麻栎大酒台和一张活动大餐桌,桌腿雕成张开的狮爪,很有气派。桌上铺一块浆得笔挺、绣有巨大花体字母拼成的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装有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盛有煮沸过的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和饼干的篮子。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①。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身穿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带,把她那宽阔的头路都遮住了。她叫阿格拉斐娜,原是聂赫留朵夫母亲的侍女。前不久母亲在这个房子里去世,她就留下担任少爷的女管家。
  
  ①一八二九年起在巴黎印行的文艺和政论法语杂志,在俄国知识分子中间流行很广。这里原文为法语。以下原文凡用法语的,一律排仿宋体,不再一一作注。
  阿格拉斐娜跟随聂赫留朵夫母亲前后在国外待了十年,很有点贵妇人的风度和气派。她从小就生活在聂赫留朵夫家,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还叫小名米金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
  “您早,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您好,阿格拉斐娜!有什么新鲜事儿啊?”聂赫留朵夫戏谑地问。
  “有一封信,也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们家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现在她还在我屋里等着呢,”阿格拉斐娜说着把信交给聂赫留朵夫,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
  “好,等一下,”聂赫留朵夫接过信说,察觉阿格拉斐娜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格拉斐娜的笑容表示,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以为聂赫留朵夫已准备同她结婚。阿格拉斐娜笑容的含义却使聂赫留朵夫不快。
  “那我去叫她再等一下,”阿格拉斐娜拿起那把放错地方的扫面包屑小刷子,将它放回老地方,悄悄地走出饭厅。
  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斐娜交给他的那封香气扑鼻的信,抽出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尖细而稀疏,读了起来:
  “我既已承担责任,把您的事随时提醒您,现在就通知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出庭陪审,因此您不能照您一贯的轻率作风,如昨天所答应的那样,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观看画展,除非您情愿向州法院缴纳三百卢布罚金,相当于您舍不得买那匹马的数目,为的是您没有准时出庭。昨天您一走,我就记起这件事。请您务必不要忘记。
  玛·柯察金公爵小姐。”
  信纸背面又加了两句:
  “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
  玛·柯·”
  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这封信是柯察金公爵小姐两个月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越来越紧。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过,除了这一点,聂赫留朵夫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原因并非他在十年前诱奸了卡秋莎又把她抛弃了。这件事他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作结婚的障碍。这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她却不认为已一刀两断。
  聂赫留朵夫见到女人很腼腆。正因为他腼腆,这个有夫之妇才想要征服他。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她终于把聂赫留朵夫引入彀中。聂赫留朵夫一天比一天迷恋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在她面前感到内疚,因此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也就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心里愿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小姐求婚。
  桌上正好放着那个女人的丈夫的来信。聂赫留朵夫一看见他的笔迹和邮戳,就脸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每次面临危险,总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的紧张是多余的:那个丈夫,聂赫留朵夫主要地产所在县的首席贵族,通知聂赫留朵夫说,五月底将召开地方自治会非常会议,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出席,以便在讨论有关学校和马路等当前重大问题时支持他,因为估计将遭到反动派的坚决反对。
  首席贵族是个自由派,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反对亚历山大三世①登位后逐渐抬头的反动势力,一心一意投入这场斗争,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不幸的变故。
  
  ①俄国沙皇,一八八一——一八九四年在位,因他父亲被民意党人杀害,实行恐怖统治,怂恿反动势力抬头。
  聂赫留朵夫想起由于这个人而产生的种种烦恼。记得有一次他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已知道这事,就做好同他决斗的准备,决斗时他将朝天开枪。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她在绝望中奔往花园的池塘,想投水自尽,他连忙追了上去。“我现在不能到她那边去,在她没有答复我以前,我也不能采取任何措施,”聂赫留朵夫心里盘算着。一星期以前,他写了一封信给她,语气很坚决,承认自己有罪,不惜用任何方式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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