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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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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
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肉口
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
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
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
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
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
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
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
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
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
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
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
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
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
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
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
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
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
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
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脏衣服,
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
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
“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
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个上
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
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
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
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
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
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
摸,已经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
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
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
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
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
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
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
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
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
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
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
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
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
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
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
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
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
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
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
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
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
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
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
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
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
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
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
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
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
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
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
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
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
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
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站这
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
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的人
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破脸
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
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的劲都使在
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
漓。
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雄健,干活是全村
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
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
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
偏喝。
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
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
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
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
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来,
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洞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亮。
这已经是深夜了。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
面不远几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
灯,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去登记个床位。这是
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
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一两
个公社干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他到什么
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这
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川道里,风特别
硬。
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
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
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
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
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
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
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
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
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
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
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
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
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了米家
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
打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点个火抽
支烟吧!
他撩开两条长腿,手指头里夹着那支卷好的烟棒,就向传来锤声的那边走了过去。他一
直走完这条不长的街道,并且出了街那头,才在一个小土坡下面找见了那个铁匠铺。
铁匠铺的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了一条缝,看见里面红光闪耀,大锤小锤响得如同炒
爆豆一般。
少安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这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打铁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显然是师
傅,一只手里的铁钳夹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子上,另一只手拿把小铁锤在红铁上敲打。师傅
打在什么地方,那个抡大锤的徒弟就往那里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溅。两个人腰里都围一
块到处是窟窿眼的帆布围裙。
少安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人正趁热打铁,谁也没顾上看他。直等到那块铁褪了红色,被
老汉重新夹进炉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才惊奇地打量起他来。
少安赶忙说:“老师傅,借个火点一下烟。”
“行!”铁匠师傅用铁钳夹了一块红炭火给他伸过来。少安赶忙凑上去点着了那支烟
棒。他听口音,知道铁匠是河南人。黄土高原几乎所有的铁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国的
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试想,如果出国就象出省
一样容易的话,那么全世界也会到处遍布河南人的足迹。他们和吉普赛人不一样。吉普赛人
只爱飘泊,不爱劳动。但河南人除过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
技能来换取报酬。
孙少安点着烟后,因为离炉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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