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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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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颜、林二将,晓夜起行,到得中途,忽奉令箭一枝,锦囊一个,内固封密札。二人忙拆开同看,道:
顷探得河南土匪阿大郎等,因潼关失守,势复蜂起,攻陷陕州。两将军所带左右翼兵,由小路星驰,抄至陕州,一鼓歼除,无留一人。再于硖石关左右树林中,留兵二百名,不时巡哨,多设族旗,以为疑兵。定于正月十五日二更后至潼关,看城中火起接应,不得有违! 看毕,急照密札催兵前进去了。 看官,你道颜、林二将,是何等样人?颜参将名超,系武进士出身;林游击名勇,系营伍出身。颜善使单刀,林善使画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且两人各有一样绝技:颜参将能于百步之外树林中数过第几枝第几叶,射之无有不中;林游击能发连珠箭,一开弓射倒三人,再无门得过的。只是心气粗暴,言词大戆,动辄得罪长官,以致十年还是一个守备、一个千总。自经略到晋,克复平阳,会剿陈、汝,他二人便超群绝伦,为经略赏识了。不半年间,以军功擢至参、游,眼见得去总兵不远哩。看官!汝道人生可不要逢个知己么?
闲话休讲。说他两人到了河南,果然土匪纵横,焚村劫舍。颜、林两将所带皆百战之兵,分路剿除,不日即将陕州收复。并按着柬帖,在硖石关一带设了疑兵,专等十五日到潼关接应。暂且不表。
且说那贼匪据了潼关,十余日不能渡河。城中不过数里地方.能够搜得出几多粮草?将向华阴进发,又被西安重兵拦住去路。将往河南掳掠,忽闻经略遣将,将陕州土匪斩杀无遗。并探得一路均有伏兵,几次出城,俱被官军击退。且乌合之众,本无纪律,国人与番人,有勇无谋,弄得个个魂惊胆战,已有散心。 忽一日,潼关城中贴了几十处大营告示,众人瞧道:
钦差大臣经略酉南世袭一等威勇侯明示:为恺切晓谕事。尔陕甘回民,自李唐以来,转徙内地,食毛践土,千有余岁。我朝天覆地载,汉民回民,从无歧视。乃者道倭犯顾,天地不容,神人共愤。目是已穷之技,京无可突之围。釜底游魂,苟延旦夕。尔等乃受其指挥,并勾番部,兼胁良民。岂知天上军来,若风扫叶;汉家兵到,如日沃霜。本爵钦承威命,统领元戎,招募悉拳勇之材,团练集爪牙之利。燕犀排出,争粹芙蓉;代马驱来,久肥首清。四围炮火,中天掣列缺之鞭;一片刀光,半夜射望请之魄。猬锋立折,螳斧徒劳。惟思二百年列圣垂漠,但有如伤之 念;十余万生灵就溺,谁无欲拯之心。为此,特宣明谕:尔等俱有官骸,亦念骄诛之惨;谁无妻子,意思乎我之冤。兵弄潢池,原属无知赤子;戈投牧野,即为归顺黔黎。本爵既往不咎,咸与维新。予以免死之牌,示之投生之路。倘执迷不悟,甘心从逆,则城破之日,必尽杀乃止。其毋侮!某年正月某日给。
于是回民每夜辄有百余人缒城私诣大营,求给免死牌。旬日之间,来者愈众,将十万免死牌给发殆尽。 经略一切事务,俱与荷生计议。且屡奉严旨,急命克复潼关,便觉十分愁虑。那荷生每日仍是轻裘绶带,饮酒赋诗,并传知蒲关城内居民,照旧安业,开放花灯。到了十五日早晨,荷生在经略帐中,传出令箭二枝,密札二个,一个与蒲关游总兵,一个与本营李副将。二人看了密札,各自分头行事,众人皆不知是何缘故。到了黄昏时候,城中银花火树,一色通明。荷生乘马,带了五十名兵,在灯市游了一回,自行出城去了。经略营门,毫不见些动静。
再说颜、林二将,到了十五日午后,行至渔关二十里外,饱餐战饭,预备接应。先差探马探听,回报:“大营、贼营,隔河相对,未曾打仗。”二人心中疑惑。不一会,日色西沉,月光东上,二人骑马当先,逶迤望潼关进发。到了关前,已将近二更时候。只见月明如昼,隔河大营内鼓角无声,又无船只渡河,只好将兵在汉岸扎住。又过了一个更次,仍无消息,四只眼只往城中看着。兵士们也有坐的,也有立的,都磨拳擦掌,等候打仗。猛然一回头,见隔河大营中赤的的一枝号火腾起,直上云霄。二将便知有了消息,便命众兵一齐上马。随后又见起了两枝号火。话言未了,关内信炮连声,月明之下,例看不出火光,只见滚滚黑烟,冲天四起,人声鼎沸。 二将便令军士顺风向贼营放起火来。麾兵上前,正要冲杀,隔河大营也就大开营门,万炬齐出,都在东岸上列成队伍,却不渡河。那时城外贼营,正在睡梦之中惊醒,仓卒接战。怎当二将的兵骁将勇,霎时已经死了一半,一半抛戈弃甲,沿河逃生。正在追杀之际,城内关门大开,先拥出三五百人,皆是黄布包头,大声招呼官兵:“进城杀贼!”四望城上垛口,人俱站满,敌楼上悬出一盏大红灯,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顺”字。二人看了大喜,且不去追赶余贼,带领众兵杀进城来。
是夜,贼众团探得蒲关内大放花灯,所以毫无防备。半夜忽然听得四处火起,人声大呼道:“我等皆明大人官军,投降者免死!”所有贼首沙龙巴戟,带着一干心腹,一时措手不及,四散跑出,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正要出城,迎头遇着颜、林二将,一阵好杀。只见尸横遍巷,血流成渠。便折转头来,想出东门逃命。二将随后正赶,忽见贼匪纷纷倒地,四路炮响枪鸣,迎面在刀光中闪出一将,手舞大刀,正在那里杀贼,犹如砍瓜切菜。原来是蒲关游总兵。见了二人,十分大喜,便道:“明爷有令传与二位,见头包黄布者免死!”于是合兵一处,搜杀城中番、回及各部,救灭烟火,安抚良民。
此时已是四更,城内城外这一阵杀死的出,约有万人,投降者亦有万众。只有贼首数人,尚带着一伙悍贼,拚命杀出城外。又合城外的余贼番人、回人,一共尚有数千,便想渡河往西抢掠。忽见隔河岸上一片火光,绵亘不绝,遂教番兵引路,打草地内顺着河往西行走。却喜回头一看,并无追兵,遂放心大胆而进。意欲待天明之后,寻着村庄,掳些饮食。又走了一个更次,已是五更过了。约莫也走了二三十里,月色渐渐西沉,拂拂晓风,吹得那河岸上败苇丛芦沙沙乱响。远远望见河旁,似有几辆大车停住。往前再走,荒草愈多。正在寻觅路径,忽听一声炮响,三面火光骤发,前后俱被大车满载柴草,灌上了油,把路都塞断。一阵风过,遍地的枯草烘烘烧着,草内先埋下无数的铁炮,引着药线,直裂横飞。只烧得这一伙数千贼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往河中乱跳,溺死的也不计其数。其余均焦头烂额,血染黄沙了!看官,你道这场火是那里来的?就是荷生早晨派的李副将在此埋伏,算定贼军必由此路,故此烧他一个尽绝。
荷生带了数十名心腹健卒,正在高阜了望,见大功已成,十分欢喜。时东方已白,随即与李副将会在一处,向潼关来。方到关下,早望见经略大蠢,正在渡河,颜、林、游、李四将,皆列队相迎。经略一到西岸,见了荷生并四将,便笑吟吟的向荷生拱手道:“深劳先生妙算,并诸将勤劳,一战功成,可喜可贺!”送与荷生并马人城,出榜安民。将生擒贼首,一齐枭斩示众。委员讯问未出城回民:有眷属者,悉令回籍;其单身者,交地方官安插。时雍州节度驻扎同州,约期相见,高宴三日。硖石关伏兵二百名,亦已调回,大兵便凯歌渡河,口太原去了。凡秦晋官民,无不仰慕荷生丰采,每出,至道途拥挤不开。看官,汝道热闹不热闹呢!正是: 苟有用我,帷幄运筹。
轻裘缓带,名士风流。 自是道倭闻风,再不敢窥伺山右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华严庵老衲解神签 草凉驿归程惊客梦
上回书说的是荷生东平回部。那时正痴珠西人蜀川,天寒岁暮,游子乡关之感,风人屺岵之思,麇至沓来,顿觉茅店鸡声,草桥月色,触目惊心,无复曩时兴致。行次宝鸡,遇一故人,询及行踪,因言节度田公于十月按奉命移广,已见邸抄,且有“不必来京请训”之语。痴珠意绪,愈觉无聊,想道:“人生遇合,自有定数。倒是蜀中风景甲于寰区,自古诗人流寓其地,阅历一番,也不负负。”痴珠自此人益门,度大散关,寓意山水,日纪一诗,转也摆脱一切。
这日到了广汉,广汉守郭公,系痴珠郎舅至戚,迎至署中。十年分手,万里聚头,这一夕情话,比西安王漱玉家又是一样款洽。痴珠借此度过残年,饮薛涛之酒,斗花蕊之诗,客边亦不寂寞。韶光荏苒,转瞬是二月初旬了。始而传闻道贼窜人建昌,逼近东越,继而传闻上游失守,会城危在旦夕。痴珠与郭公俱有老亲,闻此信息,何等张皇。到三月杪,郭家安信到了,痴珠不得家中一字,如何放心?便差人查探由湖人广之路。差人回报:“黄州道梗,田公现在留滞长沙。”痴珠急得没法,因想往华严庵求签,指示去路。
原来广汉有一华严庵,系太史金公兆剑之妻冯燕娘所立。燕娘聪颖绝伦,年十九,归太史,蜀人比之赵松雪夫妇。逾年,太史车,燕娘不茹荤,奉姑以居。逾年,姑又卒,燕娘遂祝发奉佛,高坐禅床,足不出户者三十年。由静生定,由定生慧,一切过去未来之事,洞照无遗。因此把所居舍为华严庵,就菩萨前神签,指示善男信女迷途,法号蕴空。痴珠前此曾往瞻仰,值蕴空朝峨眉去了,只撰一联镌板,送人方丈悬挂。其联云:
也曾续史,也曾续经,瞻落落名山,博议书成,竹素双栖留只影;
未敢言仙,未敢言佛,叹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叶引迷津。
蕴空由峨眉回来,见了此联,也还点头称好。
这回痴珠因要求签,先期斋戒,于四月初一日清早,洗心涤虑,向华严庵来。到了山门,便有斋婆迎接上殿拈香。痴珠磕了头,跪持签筒,默祷一番,将签简摇了几摇,落下第十三签来。重复磕头起来,问过信笺,便有斋婆送过签谱。痴珠看头一句是:“如此江湖不可行”,想道:“这样湖南走不得了!”又看下句是:“且将来路作归程。”想道:“还要由山、陕走哩。”再看底下两句是“孤芳自赏陶家菊,一院秋心梦不成。”想道:“这是怎说?”
沉吟一会,重整衣冠,又跪下磕了三个头,默祝一番,重求一签。检出签谱,看头一句是:“故园归去已无家”,便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又看下句是:“倾盖程生旦驻车。”自语道:“这是遇着什么人留我哩?”再往下看去,是:“款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痴珠想道:“这也不是好消息。”
正在疑虑,只见殿后一个老尼,年纪七十以外,扶着侍者,慢慢踱过来。斋婆侍立一边,老尼便向痴珠合掌道:“居士何来?”痴珠急忙回礼道:“比邱即蕴空法师么?”便一一通了姓名。老尼笑道:“前蒙居士过访,老衲朝山去了,有失迎候。转承惠赐长联,隠(上隐下木)括老衲一生行实,令人心感。”痴珠说道:“久钦清节,且仰禅宗,正想向方丈顶礼慈云,将签意指示,不意比邱转出来了。”说毕,便将签谱帖子递过,蕴空接着,瞧了一瞧道:“头一签,上二句居士自然明白了,下二句后来自有明验,大约居士与‘陶家菊’另有一番因果。第二签,首一句且不必疑虑,大抵秋菊春兰,各极其胜。究竟秋菊牢骚,不及春兰华贵。老衲有三十二字偈,居士听着。”便说道:
“鸟飞草长,凤去台空。
黄花欲落,一夕西风。
亭亭净植,毓秀秋江。
人生艳福,春镜无双。”
痴珠迟疑不解,呆呆的立着。老尼道:“居士请了!数虽前定,人定却也胜天,这看居士本领吧。”说着,便扶着侍者,由殿东入方丈去了。
痴珠也不敢纠缠,到客厅吃了茶,疑疑惑惑的回署。过了一夜,想道:“幸是山陕此刻回部宁静,倘像去冬那样光景,就这条路也走不得哩。”因此决计由原路且先人都,再作回省打算。郭公也留不住,只得厚赆数百金,派两名得力家丁护送至陕。是时初夏时候,途中不寒不热,山青水绿,比残冬光景迥然不同。到了梓潼,重经云栈、翠云廊、滴水岩、青桥驿、紫柏山、红心峡诸胜,尤令人心旷神怡。奈痴珠系念老母在危急中,恨不能插邀南飞,那有心情流连风景。每日重赏轿夫,兼程前进。四月初三自起身,至全方夜二更,已到了草凉驿地方。此地上去凤县七十里,下去宝鸡出十里,本排住宿之所,痴珠因夜深了,只得随便住下。 是夕月明如昼,跟随人等赶路疲乏,都睡了。痴珠独步小院中,对月凄恻。秃头因痴珠未睡,不敢上床,坐在堂屋打盹,见痴珠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进站起说道:“天不早了,老爷睡吧。”痴珠看表,已有两下多钟,便进房去,叫秃头服侍睡下。翻来覆去,捱了一会,总睡不着。
忽然,似闻窗外有人频频呼唤,又似有人隐隐哭泣之声,将帐子揭开一看,见斜月上窗,残灯半穗,黯然四壁,寂无人声,便又睡下。想起昨日凤岭小憩,见那连理重生亭的碑记,文字高古,非时下手笔,便又恍恍惚惚,如身在亭中,援笔题道:
岭下客孤征,岭上木连理。连理之木死复生,孤征之客生如死!
题毕,瞥见一丽人,画黛含愁,弯蛾锁恨,娇怯怯的立在山拗,将痴珠凝眸一盼,便不见了。痴珠移步下亭,想道:“怎的这空山中有此丽人,难道青天白日,山魈木魅敢公然出现么?”正在想着,那脚步却向山拗走来,不见人迹。刚转过山拗,又见那丽人手拈一枝杏花,身穿浅月色对襟衫儿,腰系粉红宫裙,神情惨淡,立在那里。痴珠转过脚步,丽人却又不见了。并那地方,亦系一片平原,并非凤岭。痴珠想道:“我如何又走到这个地方呢?”再一望去,见有一庙,隔一箭多地,便缓步向前。只见庙门洞开,油漆颜色黯淡得很,是个古庙。庙门直匾大书“双鸳祠”三字。门堂三间,歪歪斜斜,门上也画有门神,一扇倒在地下。中间碧油屏门,不成颜色。屏门后甬道,砌砖尚自完好,两傍一柏一松,苍翠欲滴。痴珠一步步走上台阶,见廊上东西木栅,中间殿门悬挂板联一付,是: 秋月春风,可怜如此;
青天碧海,徒唤奈何!
十六个字。用手推那殿门,却是闭得紧紧的,无缝可窥,不知中间是何神像。由东廊转至殿后,只见西边有一小门,踱进门来,却是朝东的三间屋子,空洞洞的无一样家伙。对面有一亭,亭中坚碑一座,痴珠忙把碑文读过,是一篇四六。正要背诵一遍,陡见碑石摇动,向身上倒将下来,吓得痴珠大叫一声,早把对房跟人惊醒了。
秃头从睡梦中一骨碌爬起,问是怎么。大家道:“老爷梦魇了!”痴珠一身冷汗,将眼一睁,瞧着月光灯影,修然道:“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事,反吧。”便自坐起,揭开帐子,将灯剔亮,去记那碑文。觉得首尾二段,是全记得,中间两段,什忘四五。就踱下床来,披上衣服,检过纸笔,将首段先行警出。其词曰:
曲尘走马,丝柳情长;药店飞龙,香桃骨损。骥方展足,伤心赋鹏之词;凤不高翔,掣泪离鸾之曲。春风眉黛,花管新描;夜雨啼痕,竹斑忽染。瑟弹湘女,落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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