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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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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鸡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屁,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阴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我已经给你们单位发了电报。
  第一封电报也是您发的吗?
  是我。姑姑说。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怀孕,为什么不早做处理?
  我去县里开了两个月会,回来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这个杂种,净给我添麻烦,幸亏有人举报,要不,接下来麻烦更大。
  会判他的刑吗?
  依着我应该毙了他!姑姑愤怒地说。
  他大概不光给王仁美一个人取了环。
  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九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拚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跟她拚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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