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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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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气息终于平稳了,方靖抬起头,镜子里赫然就是一张涨得通红的脸,狼狈不堪。方靖扯过面巾纸,擦掉脸上的汗,向一旁等着的言采说:“真是对不起,呛到口水了。” 

“你动作太大,又急着接台词,是容易呛到。很紧张吗?” 

方靖想了一下,这时言采示意他也坐,他就拉了一张椅子坐去言采对面,才说:“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他不能说言采演得好,又在一直看着自己,无形中就是个压力。 

言采想了一想,说:“你没把我当那面镜子。” 

方靖一愣,笑着摇头否定:“我想向你偷师还来不及,怎么敢当你做镜子。何况如果不是演独角戏,那表演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你当镜子?从你的表演里,也映射不出我来。” 

言采似乎对眼下的话题也起了兴趣,反问方靖:“如果你接到一个和你性格完全不一样的角色,你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尽量地揣摩角色的性格和一切细节,尽可能地去贴近人物的内心。” 

“但如果角色的形象和性格并不尽善尽美,在表现出负面情绪的时刻,你还是为这个角色觉得羞耻,对吗?” 

“……” 

“你都不能忘我,哪里能‘尽可能地去贴近角色’?” 

以前在学校的表演课上学的一系列表演理论这时都涌到嘴边,方靖蹙起眉,忍不住轻声反驳:“表演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出戏吗?” 

言采的笑容深了,调整了坐姿,整个人面向方靖;刚刚开口,话就被敲门声中断了。两个人不由得双双偏过目光,来人是位女士,身量高瘦,穿黑色的套装,晨光中显得很干练,但方靖认得这个人当初和言采同来剧团,只见她对自己笑了笑,就转对言采说:“你怎么用这间排练室了?有空吗,借一步说话。” 

“嗯。”言采站起来,“这是我经纪人,我失陪一下。” 

言采这一去许久没有回来,方靖等了一会儿,回味着自己和言采之前的交谈,不知怎的,想起当年毕业演出之后郑老师私下和他的那次谈话。 

那演出本身非常成功,方靖自己也觉得满意,但是郑老师在得知剧团来找他接洽之后,专门找他去谈了一次。有一段话方靖记忆尤其深刻,她说:“你以前表演一直存在的问题是你和角色之间存在着距离感。一个优秀的戏剧演员,对于到手的任何一个角色,应当始终紧记保持适当的距离感,这是不错的……但是方靖,你出戏的方法一直有问题。你拉开角色距离的方法是靠不断地提醒自己和角色之间的差距,如果碰上角色性格过于激烈,或是负面,你就会为角色羞耻,继而被束缚住表演。克制在日常生活中或许是美德,但在舞台上释放角色能量的时候,绝对不是。” 

“……距离感和你投入身心去揣摩角色并不矛盾。等你揣摩到位了,记得出来,记得表演是你的工作,一出戏三个月,一周六天,八到十场,只要戏里的三个小时你是角色,就可以了。” 

他兀自出神,许久才留心又有人在门口处。他站起来,打招呼:“您好。” 

言采的经纪人笑着走过来,走近之后从包里掏出名片递上:“方先生,我是林瑾。言采等一下有个专访,可能短时间内过不来了,他托我向你说声抱歉。” 

“不要紧不要紧,其实我还想向他道谢,蒙他拨冗指点呢。” 

林瑾抿起嘴笑了笑:“我会转告的。哦,还有,言采让我送几张戏票过来,也是改编自契诃夫的戏剧,也许你愿意去看看。” 

戏票递到眼前,方靖低眼一扫,最上面一张就是《海鸥》。他不免有些迟疑,就在犹豫的当口,林瑾已经把票交到他手里:“要是忙转送他人也可以。我受人之托,这是我的工作。” 

林瑾事情办完,便客气地告辞而去。她穿着套装的背影乍看起来和温雅何其相像,方靖恍惚地想,只是背影再相似,待人接物的风格,到底差得多了。 

下午排练结束,去公共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方靖把一直塞在口袋的戏票拿出来,想放进包里。没想到这个动作给旁人看见了,就问:“咦,有什么好戏要看?” 

方靖还没来得及答应票已经被拿走了,一番传阅,只听得啧啧声一片,却一直没有人说什么。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此人才进剧团,方靖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他把票递还到方靖手里:“这戏售套票的吗?位置真好。” 

话音刚落,更衣室一片暗笑声,闷闷听来不是滋味。但居然有人正色回答他:“听说早就卖光了,试验话剧,场次有限。” 

新人不由得露出羡慕的神色来,方靖私心里衡量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是别人送的……” 

话音未落,张舫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方靖,差点忘了,你帮我借到《海鸥》的原着剧本没?” 

他本来想说“你哪里要我给你借剧本”,但张舫已经先一步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又说:“哦,你车借我一下。”说完就把他快步拉出更衣室去。 

下了一层楼再走到走廊的尽头,张舫松开手,打量着看情形还是没摸清楚状况的方靖,皱着眉说:“方靖啊方靖,不知道你是真的too simple; sometimes na?ve还是怎么回事……别笑,就你不知道言采帮那一系列全男班契诃夫剧目找了出资人,你也不知道谢明朗在这个圈子里人缘有多好,没有事传不到他耳朵里。非要全剧团都知道言采送票给你吗,要晓得装傻啊。” 

方靖一开始没说话,听到后来慢慢蹙起眉头,像看怪物一般盯着张舫,良久之后,才冷淡地说:“那又怎样?” 

张舫被他问得一愣,浮出个冷笑:“我以为你是真的不知道,原来是在装傻。我犯混,多管闲事。”说完狠狠自抽一巴掌,重重扭过头,走了。 

目送张舫走远,方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但心里不是不在赌气的,原本脑子里盘旋的一点要解释的意思也淡去了。他勾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同时听着那脚步声又快又急地消失了。 


方靖当然没有把票送人,而是按照票上所写的日期把戏看了。从《樱桃园》到《万尼亚舅舅》,最后看《海鸥》。剧组的规模不大,就是七八个演员,今天这个主演了海鸥,明天那个就主演樱桃园,整个灯光和道具显得简练利落,虽说小制作一望而知,但看起来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果如张舫那天所说的,这三出剧目里原本的女性角色都替换成了男性,也在台词上做了相应的调整,于是原着中一些感情基调被彻底推翻,当方靖看到《海鸥》中昭然的俄狄浦斯情结被伊勒克特拉情结所取代,以及因女性角色的存在而给戏剧本身带来的那种的柔和圆润的情感被另一种,纯男性的、更刚硬乃至粗糙的质感取代之后,方靖走神了。冰冷的灯光是倾泻在台上的,每一个角色看起来都有几分大理石塑像的质感,但与此同时,灯光却也仿佛毫不吝啬地也刺过来,如匕首如飞矢,照得他芒刺在背。他难以抑制地分神去偷偷观察四周其他观众的神色,那一刻他虽然不是在舞台上,但由表演而产生的辐射力,让他有一种这样荒谬的错觉感:那些人,把不该广而告之的情感宣泄出来,而他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之中,也成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看完演出之后方靖专门查了这几出话剧的评价,大多数剧评家给出的评论都是中规中矩,并没有因为这涉及同性恋题材而另眼相加。但很偶然的,他倒在社会新闻一版上看到和这个剧团相关的报道,说的是相关社会学家建议在观众入场前检查身份证件,以免未成年观众误入后“造成不必要的性心理扭曲”。结果引来同性恋组织社会活动家的抗议,开始没完没了的打笔仗。头几篇方靖还认真看了,但后来发现这其中委实牵扯太多,这才没有再多关注下去。 

他承认这几出戏对他理解角色理解契诃夫的风格都大有帮助,他也的的确确为这表演所震撼,尽管这几个晚上,他并不愉快。 

方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言采道谢,可是一连几天言采都没出现,听人议论,好像是说家里出了事情,暂时脱不开身。直到有一天下午方靖去剧场对面的咖啡店带咖啡,才又一次见到言采。 

两三点钟,正是咖啡店里生意最冷清的时候,连兼职的小哥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站在一边呆滞地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方靖点好咖啡,帮自己要了一杯巧克力,等待的同时也不免无聊地打量这个已经很熟悉的店面,却意外地在角落里看到正在打电话的言采。 

言采刚好放下电话,,察觉到有人看他,偏过眼来。眼看言采展露笑容,方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谢谢你的票,我一直想当面道谢。” 

言采推了推搁在桌子一角的烟盒:“出来买烟,干脆再喝杯茶。如何,好看吗?” 

“很精彩。我从来没想过契诃夫的戏能这么演,叹为观止,也受益良多。” 

言采闻言,目光深了一点,笑容也在同时深了,顺手点了根烟,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像在用一面特殊的镜子在审视人物。契诃夫笔下的女性角色都很抢眼,把她们统统替换成男人之后,原本的世界就好像被劈开了,所有柔软的情绪都消失了,变得很坚硬,明明说着他的台词,却又完全不是他,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言采就像听见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那我真不知道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不过给你票的初衷是让你去看表演的。” 

“表演也很出色,每个演员都演得很好……”方靖觉得这样的回答难免敷衍之嫌,思索一阵,缓慢而谨慎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恰逢其境,非常真实。” 

“他们里面不全是同性恋,你看到的舞台上和同性舌吻深拥的那些人里面,有几个换女友比翻书还快些。他们也没觉得顾虑难堪。” 

“呃……我没太留心这个。”方靖听不出言采这句话什么意思,蓦地有点没来由的心慌。 

言采侧过脸,眼光不知道落在何处一瞬,又忽然笑了,一笑眼角的纹路变深,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衰老感,倒更似无言中发出一个邀请一般。方靖暗暗为这个念头吃惊,赶快收拾好注意力,听言采说:“要是留心到反而坏了。我听说你是表演专业出身的,那更应该知道不该为角色的任何身份和情绪帮助手脚的道理了。”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侍者的声音从吧台方向传来,方靖猛然意识到不该在此地久留,匆匆站起来,又匆匆告别:“知道和能做到之间的差距还是太大了,谢谢你指点,我回去会再好好想一想。” 

言采还是笑容不改,这时他电话响了,方靖不便打搅,悄悄离开,正好听到一句“你只嫌背摔得不够狠。车和房门的钥匙我都扔了,你就老实待在家里”。这口气实在和之前的交谈判若两人,弄得方靖在取咖啡的时候没忍住,瞥了两眼——语气是很严厉,但他半垂着头,只能看见眉心一点拧起,若是单单看掐烟的姿势,简直像在赌气了。 

端着咖啡回去,排练厅里一派闲散气氛,程岚娅不见踪影,只有副导演在,演员也分作几团排练一些短的片段,和他被支开买咖啡之前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见咖啡买回来了,也就纷纷停下手上的事,过来休息。 

方靖不免问:“好像人少了不少?” 

“《剧院》派了记者来采访,程导带着洛明和薛婧去了,他们还在找言采,不知道找到没有。” 

“哦。”方靖把咖啡托盘扔进垃圾箱,“既然导演和男女一号都走了,也就是说,午休延长了?” 

“要练当然可以。你看大家不都没有闲下?再没多久就要换装串全场了。” 

方靖端着他的热巧克力刚坐下,言采后脚就进来了。副导演见他来了,立刻告诉他有杂志来做采访,言采点头,表示知道,却大步往场子中央走:“我就不去了,之前有一段我台词记得不是很牢,想再练一次。方靖在啊,既然洛明有事,那就偏劳你一次。” 

听到言采的话,方靖忙站起来:“应该的。想练哪一段?我一定尽全力。谢谢你有空肯指点我。” 

“第四幕第二场。放轻松,你可以带你的剧本过来。” 

方靖一边往前走一边飞快地低头翻剧本。他留心到说话声消失了,但是耳边反而开始嗡嗡作响。咽下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把剧本放到一边,正视言采的眼睛:“我想这一段大概可以。” 

空无他物的舞台,最简单不过的灯光,冷冰冰毫无情感。但也就是这一刻,方靖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又成了姚景如。两年过去,他终于也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刚刚从上海回到母亲在苏州的院子。 

舅舅住了他的房间,他一时睡不着,就在小客厅里看书写稿,忽然听到簌簌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只见周容止走过来,谨慎地看了看他,说:“你妈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也不记恨我了。”言采为周容止选的口音颇有点意思,官话,略有一两分南方口音,又不全是苏沪一带的,更有一点宁人的腔调。如果他紧张,方言的口音就重一些。 

方靖听着他愈发浓重的口音,反而眯起眼睛微微笑了,停下笔站起来,与他握了个手,并没有说话,借着台灯的那一点光打量他。 

邓淑慧两年前和他私奔,不惜抛家万里,闹得满城风雨,周容止为这件事情也两年没有回苏州,并和姚太太断了往来。但姚景如两年间一直和邓淑慧保持着书信往来,所以对周景如又如何在近期抛弃了她,独自从北平回到上海,再到苏州和姚太太和解,都清楚来历。他甚至知道邓淑慧近期悄悄回了苏州,只是躲在不知道哪里,寻不见她。 

周容止递了本杂志给他,也不待招呼,自己坐在了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他们买了登有你最新一篇小说的杂志,拿给姚太太看了,她很开心。” 

姚景如冷淡地说:“多谢你,烦劳你记得送来,你真好心。” 

他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口音也不知不觉变得圆滑柔和起来:“听说你回苏州来,你的仰慕者早早送了一堆名帖来。上海和北平都有人在向我打听你,什么模样,多大年纪,连是白是黑都在问。不晓得他们为什么都觉得你应该上点岁数,但又没人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你写作都不用真名。你真和西洋片里的铁面人一样神秘了。” 

姚景如还是无动于衷:“打算在苏州住上一段时日?” 

“我明天就动身到北平去。有一部戏写得差不多了,又应承了另一家报社写连载的事。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事,没什么新鲜玩意。” 

这时下人过来点蜡烛,一边轻声提醒老宅要拉闸了。姚景如就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仆的动静;周容止却自顾自往下说:“天气坏透了。你听听这个风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侧开脸,仿佛目光尽头就是一扇窗户,被寒风吹拂得玻璃摇摇欲坠,老梨树的枝干瑟瑟在近窗一侧的地面投下影子,在黑黝黝的地板上留下更深的颜色。 

他这才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竖起戒备的年轻人,露出个涵义微妙的疲惫笑容:“如果这场雨天亮前过去了,我想去钓鱼,想再去看看那个园子,哦,你还记得那里吗,当年你那出戏上演的地方。那出戏倒是不错,但我就是想再去看看那个戏台……” 

“不想再见一见当年的人吗?” 

话说出口,方靖才意识到怨愤和刻毒让自己的声音在无意识中变得何等尖锐。他吓了一跳,几乎都要分神了,却瞄见言采一个一闪而过的赞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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