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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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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你的行动应做到这样,使支配你的意志的准则同时总能够如同一个普遍法则原理那样有效。
—— 康德 《实践理性批判》 1788
第一章
二十岁那年方靖突然放弃了美术,决定改学表演,于是失去了奖学金。他从学校搬出来,租了间便宜的小公寓,从此混迹在各个片场,打点零工养活自己。
一位毕了业的师兄当时在《苦夏》的剧组管道具,给他找了份活。那天下午很闷热,他坐在表演系204B的阶梯教室里,不断抹着从耳根处沁出的汗水,焦躁地盯着腕上那块廉价的手表。讲台上的教授依然在重复着听起来让人昏昏欲睡的理论,周围的同学们也是一副点头瞌睡如捣蒜的模样。不大一会儿,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按下接听键,俯下身子。
“师兄,我一会儿就去!从学校到片场也就十分钟,我待会儿就溜出去。”
“你快点!六点之前一定得送到,不然咱俩都得卷铺盖!”
“成、成。”
挂掉电话,刚直起身子,却见教授正盯着自己,提高了声音说:“这位同学,上课不要接电话。”旁边半睡不睡的人也都醒了,迷茫地看着方靖。他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干脆破罐子破摔了。“老师,真有急事,我爸让我赶快去医院。”教授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挥手。方靖立刻把课本往书包里一塞,点头哈腰地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跑出门去。
那辆二八老凤凰意外地没有在一路飞驰中散架,链子锁怎么都扣不上,方靖火上心头,把它往墙根一架,抱起塑料泡沫箱子就往片场跑,心里暗暗祈祷没人能看得上这辆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老爷车。
那栋建筑物里一向是阴暗的,或许是因为通风,走廊里几扇窗子被打开了,厚重遮光的窗帘被傍晚闷热的风卷起,在地上透出晦暗不明的光线。他抱着箱子一路小跑,尽量踮着脚,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湿塌塌地贴在脊梁上,只有面颊上偶尔拂过的风才有些许凉意。
找到门,方靖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一眼看见师兄正在剧组的外围,抄着手坐在一堆道具上。方靖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噢?”师兄看看他,又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小声说,“还好,不算晚,还来早了。”
“来早了?”方靖小声地重复道。师兄半是无奈,半是戏谑地把下巴一抬,指向片场中央。
方靖顺着师兄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这昏暗的室内,片场中央那一小块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归功于大大小小十几块遮光板——简直有点神圣的味道。在这个中心的周围,围绕着差不多四五十号剧组人员以及乱七八糟的道具和摄影器材,此时,这四五十号人几乎每一个都神情紧张,屏息静气。
“我爱你。”
一片寂静中,那个男人这么说,脸上沐浴着这种神圣的光芒,看上去就像耶稣诞生记里的圣约翰。
“卡!”导演叫出来的声音多少有点气急败坏,上去在一旁对演员说着什么,有人上去送水,有人上去补妆,方才的寂静顿时当然无存,周围低声的骚动也像小股小股的水波从中心传到四周。
“一条都没过。”师兄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杨导这次可栽了。”
“一条都没过!”方靖倒吸了一口气,“主演是谁?”
师兄蹲下身子,打开那个塑料箱子检查里面的道具。“女主角是个新人,还算是咱们的老校友;男主角来头就大啦,周策,听说过么?”
“怎么没听说过?”方靖略微皱了皱眉,“可是杨导不是号称走艺术片路线的么?怎么会用他?”
师兄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摄影现场角落里两个干杂活的道具员。“就因为他前几个片子赔得太狠了,这次投资方不干了,一定要他用个能吸引人气的男主角。这不就挑上这么个灾星,一下午,一条都没过。现在几点了?”
方靖看看表:“六点十五分。”
师兄叹了口气,站直身子,揉了揉脖子。“我看下一场根本来不及,早知道不叫你过来了——缺课了吧?”
“没事,我出勤率够。”
“那就好。我看今天也就这样了,杨导的耐心差不多探底了。下工后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请客。”
方靖挤出个苦相:“下星期要交论文了,我得回家查点资料。”
这时候剧务开始大声喊,“注意了注意了!后面的别再说话了!”然后是打板撞击时清脆的一声,“咔”!
方靖远远地站着,看着灯光中央的那两个人。国破家亡时一对男女面临几乎是绝望的未来,原本埋藏在内心深处,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吐露的爱意却被这样的绝望激发出来,那段台词本应是生死相许的深情。然而,在无休止的NG之后,男主角在灯光下终于出了一脸油汗,女主角的眼神中也不自觉的地带有一种正常人听一个结巴说话时那种急迫与焦躁,那段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对白,居然有种奇异的荒诞感。
那天下午的拍摄一直拖到晚上十点,导演说戏的手段几乎是出尽百宝,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那个镜头终于过了。方靖一想到还没写完的论文,心中就一片悲痛。等到他走出片场的时候,这种悲痛骤然变得钻心刺骨:他那辆二八老凤凰,丢了。
即便是知道下星期一的论文还有四千字没完成,回到家,打开电脑,方靖还是忍不住打开网页去搜索周策这个人。
事实上,即便是对娱乐圈毫不关心的人也不会没有听说过周策。这人便是所谓的“影视歌三栖明星”,主打歌有一阵子还挺红的,大街小巷都在放。方靖听到过,虽然不是声乐系专业人士,他也知道这人唱功实在不怎么样,无奈居然大卖。在网络上随便搜索,就能发现铺天盖地的信息,以及粉丝们无数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但事实上,撇开这些不谈,方靖常去的几个专业影评网上,周策最近的新片打分只有3。5,其中大半原因还是此片华美的特效。至于对于他个人演技在此片的评价,第一页的评价就极尽刻薄之能事:
“不可对周策演技的下限抱有太多期望”
“毫无魅力的演员与毫无魅力的演技”
“阅读本评论可以节省你人生中九十分钟的宝贵时光”
…………
方靖叹了口气,把页面关掉。从今天他所目睹的事实来说,影评人的看法实在不能算得偏颇。只是,纵观周策的演艺之路,除了一些明显就是圈粉丝钱的小制作烂片,有时他也会拿到一两个好剧本,比如正在拍摄的这部。导演杨庆是美国留学回来的海龟,一归国就高调宣称要冲击华语片市场。事实上他前两部电影方靖都去看了,从技术角度来说无论是镜头美工演员几乎都是无可挑剔,然而票房惨败,赔得几乎血本无归,唯一的理由,被杨庆自己称为“观众尚不具备欣赏文艺片的眼光”,然而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根本看不懂”也是他们拒绝此片最正当不过的理由了。
无论如何,周策今年已经三十有六,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厚着脸皮叫自己“偶像派”。再过几年,这碗青春饭也就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了,与杨庆这样的导演合作正是他转型的一次天赐良机。
方靖忍不住回想今天在片场所看到的周策。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个高大英俊的美男子,只是这种英俊看多了不免有几分平面感,一种无法在摄影机的运转下挥洒自如的平面感。或许他是知道的,方靖想。周策努力地去揣测这个角色,然而他无论怎么表现,不是太过夸张就是太过僵硬,在一次一次NG之后周策也终于开始手足无措,即便事先有过排演,被导演一次又一次推翻他所建立的角色,这个美男子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卑微乞求的神色来——让人忍不住觉得他可怜。
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方靖自嘲地想,然后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打开未完成的论文。
不知被哪个没有职业尊严的贼偷掉的那辆老爷车,让方靖在排得满满的日程表中周转腾挪变得更加困难。他住得离学校并不远,可惜地界偏僻,公车站要走十五分钟才能到,公车路线还要绕个大圈子。如果步行去学校,只需要横穿一个公园,走二十分钟就到了。而且那公园里景致也不错。
那天早上四点半方靖被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他住的是地下室,抬头看窗,已经有了斑斑雨痕。他睡觉一向很沉,但一旦被吵醒,再睡就很困难,翻身之间已经觉得睡意全无。仍然贪恋床铺间的柔软温暖,方靖躺在床上,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已经开始想今天一天的日程。过了几分钟,他还是决定放弃赖床的打算。早上他有一节表演课。这是他的弱项,早点去占个空教室练习一下也不错。方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洗漱。
出门的时候天刚鱼肚白,薄薄的乌云掩着东方一线暖色,雨丝虽不见得急,却在空气中氤氲着成了一层透明的雾,街边的草木被洗得嫩绿发亮,隔着雨雾看过去,仿佛一杯刚泡好的新茶。那时估计只有五点多钟,天气又不好,公园的后门也没开。所幸铁门并不高,方靖攀着铁栏杆翻了过去。他没带伞,穿了骑车时常用的军绿色雨衣,小心地从水洼上跳着走。
平时在公园里晨练的老人一个都没有,耳边静悄悄地只能听见雨点细碎地打在雨衣风帽上的声音。方靖刚绕过公园里的花圃,想从一排灌木丛中间挤出去的时候,突然看见对面的凉亭里有个人。
那人侧对着他,坐在凉亭里的长椅上,低头在抚弄一条圣伯纳。那狗褐白色毛皮油亮,异常肥壮,胖得几乎看不出圣伯纳应有的坚毅挺拔。事实上那狗哪怕胖得跟河马那么大也不足以让方靖停住脚步——摸狗的那人,好像是周策。
他跟那天在片场时不太一样。上镜之前演员得化装,尤其是年纪已然不能算轻的周策,聚光灯下,方靖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脸部线条柔和而俊朗。而面前这个低头弄狗的人眼底发青,下巴上略有胡茬,面容多少有些憔悴。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线衣,双肩拱起时,一把瘦骨好像要把衣服戳破似的嶙峋。
方靖在灌木丛后面停了几秒钟,决定绕开走,虽说周策绝无认得出他这个片场杂工的道理。就在他刚迈出一步的时候,周策说话了。
“我原想着,这件事早点办完也好。”
方靖呆了一下。这是《苦夏》的台词,而且就是他早退那天,周策NG了不下四十次的那段台词。他像着了魔一样收住脚步,躲在灌木丛后面向外窥视。
周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左手手肘搁在膝盖上,右手托着圣伯纳的下巴。
“现在世道乱,你和宜林早点成亲,跟他去南边姨妈家。”他顿了顿,这里是女主角的台词,片刻后他又开口,语气仍然是沉稳而阴郁的,却有些许急促而颤抖,“你不要跟我争了,舅舅已经定好了的事……他是你爹!我也是被他养到这么大的!”声线骤然拔高,圣伯纳好像吃了一惊。
“……你究竟要什么?”周策猛地放开手,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凉亭的另一边,背对着方靖的方向。那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跟上去。
“你就是要我一句话吗?可就算说了又能怎样?”他扬起头,肩膀疲惫地松了下去,又仿佛是一种解脱。“我已经报名参军了,后天就走……别再逼我了!”
然后就是死一样的沉默。在那座小小的凉亭里已经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女性,她陷入了绝望,泪水滴落在胸前盘花的纽扣上,她却无知无觉,只能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仿佛一堵延绵到天边的墙,隔断了所有的思念。
“……不,别走!”周策猛然间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地上,一把将那条圣伯纳抱在怀里。
“我爱你。”然后,他无声地抽泣起来。肩膀上的狗吐着舌头,胖脸上显现出一种傻呵呵的神情。
方靖的眼睛瞪得有食堂卖的四喜丸子那么大。
第二章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绕道走,小心翼翼地顺着灌木丛溜过去,迅速躲到一堆太湖石后面,然后像有个鬼在后面追一样,一路跑过人工湖上的拱桥。
他几乎是一路飞奔到学校的,好像要用跑来避免选择究竟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这件事。究竟是看到一场如此精彩的现场表演而感到狂喜,无意中窥得他人隐私的尴尬,还是嫉贤妒能者在此时应有的愤怒?说不清。他的心一路都在砰砰乱跳,不是因为奔跑。
原本打算在空教室里独自练习的计划也被打破了,脱掉那件往下滴水的雨衣以后,他就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台上,盯着空荡荡的教室里某个虚无的点看。这个教室里每天都有无数怀揣着演员梦的学生在此模拟人生百味,有人说古老的剧场常有幽灵,不是在此表演过的演员,而是那些被创造地过于鲜活以至于有了无形的生命的角色。他们常常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的舞台,发出哧哧的窃笑。
直到表演课的老师走了进来他才惊醒。教这节课的老师是个四十多岁女人,早年是学京剧的,刀马旦,举手投足都有种潇洒的架势,看到方靖在教室里发呆,打趣道:“又在用功?要是每个学生都像你这么认真,我就轻松了。”
“不是……”方靖窘迫地抓抓脑袋,一个多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干。“郑老师你也很早。”
“习惯了,”郑易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面镜子,捋着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年轻时每天六点起来练功吊嗓,老了以后一到这个点儿就睡不着,索性来得早点。”
按照方靖平时的圆滑,本应在此时附和恭维几句,只是今天他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几次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郑易也发现了他的异样,有些奇怪地走到他面前来盯着他的脸,“小方,你没事吧?我知道你在打工,但累成这样也该多休息休息。你要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我是很开明的,绝对不扣你出勤率。”
“不是……”方靖苦着脸想了又想,终于叹了口气。“老师,能问你个问题吗?”
“除了我女儿手机号码,你问什么都行。”郑易狭促一笑。她的女儿今年才十九,也在本校念书,是着名的校花。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学生抢着报校花娘亲的课,美其名曰曲线救国。
“老师,你觉得什么才算演员的职业道德?”
郑易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严肃的一个问题,敛了笑意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话题可就大了……”她慢慢地说,“实际上,我觉得演员和其他工作没有什么不同,尽心尽力,力求完美,只要这样就行了。私生活上的事倒另说,不做虚假广告、不追打记者……”眼见郑易又要开始话痨,方靖快速打断她的话,“我是说,假如一个演员,没有天分但是努力去演好一个角色,是不是比自己有能力演好却故意演砸,更有……嗯……更有职业道德一点?”
郑易噗哧一声笑出来:“我还没见过故意演砸角色的演员呢,吃饱了撑的砸自己饭碗呐?”
郑易拍拍他的肩膀。“演戏这回事天份固然重要,勤能补拙也是有的,老一辈人说曲不离口,就是这个意思,一年不练,好苗子也完了。”
方靖在心里嘀咕:“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我自己。”仍是感激郑易的鼓励,恭敬地说,“谢谢郑老师,我明白了。”
那天的课上的一塌糊涂,和一个女同学捉对练习的时候台词念得磕磕绊绊,到最后那姑娘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郑易一向倒是挺喜欢这个老实勤奋的学生,又因为早上那番话,对他特别有耐心,甚至拍胸口保证帮他补课。只是接下来的两天里,周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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