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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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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竹片写了好些标牌插在沿途的田边路口作为警示。可是,一天中午,有个农民抓着两个学生来学校告状了,说学生玩捉特务的游戏残踏了一大片草肥。那农民很气恼,老校长听了也很激动,他当即把全体同学集合到了操场上,一定要追查出跑脱了的那几个人来,同学们在相互检举揭发时,一下子就牵扯出二十多个违纪的学生,老校长连连摇头,口里不停地说着:“失败了,失败了,我这教育失败了!”突然,他一声喝:“你们都跪下来吧!”这二十几个同学便迟迟疑疑地跪下了,那农民在一旁大声说:“该跪,该跪,还该重重地打屁股!”可是,这样作在当时已经被称作是奴化教育了,于是,李墨霞等老师便出来劝解,老校长只得让下跪的同学都站起来,可他自己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任凭旁人再怎么劝说也不肯起来了。那个农民这时候可着急了,他一边责骂学生不听话,一边怨怪自己不该多事,好不容易才求着劝着把老校长拉拽回屋里去。当时,彭石贤便是那二十多个下跪学生中的一个,现在,他听着老校长的这一番话,同样能感受到他教书育人的一片真诚,以致不敢向他提出为什么小学生不宜发议论的疑问。

  老校长常说,老师如果误人子弟,那是最大的罪过。不过,他此刻向彭石贤提出的忠告不过是就学业而言罢了。

  彭石贤确有爱议论,好争执的毛病,虽然还算不上夸夸其谈。平时,他与他的炳哥谈得最投机,争得很来劲,连吴国芬也很难理解:“都说屠夫见面论猪,书呆子见面论书,你们兄弟俩争吵得没完没了的算什么呢?”现在,石贤拿到了上中学的通知,一下子兴致勃*来,话更多了,只可惜他的炳哥不在身边,张炳卿去省城上党校个多月了,这是党校校长周朴竭力提携上去的。算一算日期,彭石贤上学之前他还回不来,彭石贤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考上学校的事告诉了炳哥,还大谈了一通自己今后的抱负,决心作一个勇敢的、坚定的革命者,一定要学好本领,为人民大众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彭石贤还赋予了这些口号以最实际的内容,比如,他此时仍向往着成为一位画家,因为,他未能忘记申先生说过他有些艺术的气质和灵性,也记着“艺术是光明的使者”那句话。在信的末尾,彭石贤还说到,他现在已不打算再与龚镇长计较了,因为,一个妇女,又只读了小学,能有多高的理论水平!

  大概是张炳卿的确很忙,彭石贤一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好在有个张华玉能够听他的议论。华玉低石贤两个年级,家务事又耽误了她不少功课,她算不上石贤学习上的挚友。但现在,石贤很有热情来帮助她补习功课,以便来期升入高小班。不过,这位小先生常犯急躁,让黄大香在旁边担着一分心,深恐儿子委屈了华玉,还好,看那样子,华玉很乐意听石贤的。

  一天,华玉高兴地跑来说:“石贤哥,我伯请你明天上我家去吃饭,还让你妈作陪──我伯弄到了一道最好最好的菜呢!”

  “什么菜?”石贤问。

  “穿山甲,我伯在山坳边守候了三四个夜晚才抓到的,”张华玉说,“你一定得去啊!”

  随后,张仁茂也来接客了。

  “那是该去的,”黄大香忽然记起明天正好是仁茂伯的五十岁生日,虽然张仁茂平时从来未作过寿,但这五十寿辰可不能一般看待,“您还接了许多客人吗?”

  “还得接什么客人呢,就只为给我这侄子饯行。”张仁茂笑一笑说,“也只准备了一道菜,算不得是讲客气。”

  “人寿一百,五十是上半了,该庆贺庆贺呢!”黄大香说

  “有什么可贺的?人过五十日偏西,秋后的蚱蜢蹦不远。”张仁茂说,“你香嫂能赏我个脸就好。”

  黄大香知道张仁茂的心境,他厌弃世俗,却又害怕孤独,便说:“好,好,我们母子愧领你这情了。”

  第二天,去张家吃午饭时,黄大香提上了一缸金樱子酒,张仁茂没有启用,另外取出一坛陈高粱酒来,主菜就是一锅子穿山甲肉,亨调得很有味道,特别鲜嫩,特别香甜,也够麻辣,彭石贤大口吃了好几块,嘴唇便辣得有些麻木,他边吃边叫好,边冒汗又边喝茶,张仁茂笑着说:“石贤,伯特意请你吃饭,没想到你这么怕辣,这该怎么办?可穿山甲不辣点就全没味道了!”

  彭石贤辣得直呵气,却说:“不辣,不辣,我受得了。”

  吴国芬还是另外给石贤作了个雪花鸡蛋汤。黄大香是喝酒的,量也不小,只是她从来就不放纵自己,今天,她不觉也上兴了,虽然她劝张仁茂别喝急了,却不忍扫这位寿星公的兴,总是一杯对一杯地陪着张仁茂喝。

  近年来,张仁茂常端个小酒杯时不时喝几口,却很少尽兴豪饮过了,他的体质大不如前,还常闹点凉感伤风,眼见着人萎靡了下来,脸上的皱纹多了,两鬓现出花白,腰杆也挺不直。今天,他是喝到份上了。他与黄大香兄妹似地相处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对饮,他心里明白,这是黄大香对他的心绪有着深切的了解和同情,不觉涌上泪水来,他掩饰着说:“嘿,石贤,你仁茂伯光是好酒,但一喝就呛鼻子,酒呛入鼻子就要流眼泪,唉哟,我是没有酒德,也没有食禄喽!”

  “您慢点儿喝呀。。。 ”石贤看出来仁茂伯是有掩饰之意,“您这是为什么事呀?”

  “仁茂伯是高兴,”黄大香关照儿子,“你顾着吃饭吧!”

  “是呀,是高兴,高兴,高兴。。。 ”张仁茂把这话一连讲了好几遍,他提起身上的围布满头满脸地揩檫,又对石贤说,“伯说今天是招待我侄子,可你不会喝酒,这‘朝天辣子’又把你弄得满头大汗,这算得上什么饯行酒?来,这蛋汤是给你的,给吃了吧!”

  不容石贤推却,张仁茂把蛋汤全都倒向他的碗里。

  “能吃就吃了吧,仁茂伯是真疼着你的。”黄大香担心儿子在寿星公面前说话不知禁忌,再次向儿子示意,“你与华玉吃完了饭,就屋外面玩玩去吧。”

  “我又怎么啦——”儿子不顾母亲递过来的眼色,“伯,您这不是高兴,我看根本不是——你是在哭。。。 ”

  “这些年来,我母子全亏了你们一家人的照应呢,”黄大香赶忙把话揽了过来,“就不知将来我家石贤能不能报答得了您啊!”

  “你是说报答么?”张仁茂摇头,叹息,又转而笑了,“石贤,你妈让你报答我,这是不是说客气话呀?”

  “我不知道!”石贤邀华玉说,“上我家玩去吧,让他们喝!”

  彭石贤生闷气了,觉得母亲对他的在场很有点烦心似的,便“嚯”地站起来,转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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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别不乐意的,”张仁茂一把拉住了石贤,“你不是说要给我祝寿么?怎么能丢下你伯不管了?一定得陪着——先听伯给你说个故事吧,”他又对黄大香说:“石贤这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他只是不知道说假,为人嘛,这还很难得呢!”

  “那你就留下来陪陪你伯吧,”黄大香想到张仁茂是有话要说,便又抚慰儿子,“石贤,伯是真喜欢你呢!”

  彭石贤向来爱听仁茂伯扯谈,他说要离席只不过是使小性子,见母亲这么说,便留了下来,心里还满高兴的。

  可当彭石贤重新坐定后,仁茂伯却一言不发,连着喝了几杯闷酒,黄大香不便插话,只是陪着喝。张仁茂眯细一双朦胧醉眼,微微地晃着那谢光了顶、正冒热气的脑袋,终于把话头提了起来:“石贤,你说伯能算个人么?可怎么说也称不上个好人!你妈说报答,你报答谁去?”

  “伯,”吴国芬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还是别喝了吧。”

  “没事,今天喝酒的事你就别管。”张仁茂拿起酒瓶晃了晃,“香婶,我听你的,你说喝便喝,说不喝便不喝,怎么样?”

  “伯,别斗兴了,香婶平日从不这么喝酒,今天是陪着你才喝的,你就别让香婶为难。”国芬又转过脸抱歉地对香婶说,“伯是醉了,他近些年来一直没这么喝过了。”

  “伯,你怎么要喝这么多呀!”华玉在一旁也有些埋怨。

  国芬端来了饭,可黄大香看了看张仁茂瓶里的酒不过两杯,估量着张仁茂喝下去也不至于真会醉糊涂,“仁茂伯喝酒是海量,我知道陪不起,顶多再来一杯,就这样好么?”

  “好,好!”张仁茂见黄大香喝了这些酒竟一点没事,心服了,“几十年来,我这才见识到香婶的酒德酒量。”

  黄大香给自己斟了一满杯,剩下的给了张仁茂,那已经只是个大半杯了:“都慢点儿喝吧,国芬,给你伯下些青菜在这穿山甲汤里,那味道准好──我今天是享了你们的口福啦。”

  “伯,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彭石贤像是感到了仁茂伯心情的沉重,想岔开话题,“别老说喝酒的话了吧。”

  张仁茂点点头,一手把住酒杯,果然讲起故事来了:

  “那我说件真实的事吧──故事都是假的?可不一定!我小时候,养了一只大母鸡,是只芦花鸡,我每天挖蚯蚓,抓青蛙喂它,它长得又高又大,很漂亮,倒像只公鸡似的。有时,一天还能下两个蛋,我妈也喜爱这只鸡,让它在屋后的园子里啄菜,觅虫子。隔着竹篱笆,园子外面有个造土纸的茅草棚,可闲着的时候多,所以外地一些遭了兵灾水患,逃荒要饭的人就常在那里落宿。一天,突然听到那芦花鸡一声尖叫,我赶忙向园子里跑,只见那只芦花鸡在篱笆边拍打着翅膀旋圈子,我赶紧抱起来,这时母亲也赶来了,她问,是不是见着了黄鼠狼?我说:‘没有,快救救我这只*!’可眼见那鸡挣了几下,腿一伸便死在我的手上,我心疼得眼泪也落了下来,母亲同样叹息不已,她察看了一下园子,见那竹篱笆拆散了几根,便问正在草棚里生火做饭的几个难民:‘你们见到黄鼠狼抓鸡了?’这时,一个光屁股的男孩望着我手上的鸡,吵着说:‘我要,我要,那鸡是我爹打。。。 ’小男孩的父亲赶忙把孩子拉过去,对我母亲说:‘刚才有只黄鼠狼跑了,我没能打着。’当时,我母亲有些怀疑,我猜想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准是个偷鸡的贼,困为芦花鸡垂着的头,正在滴血,像是被石头击中过的样子。那男人旁边的草席上,还偎依着母女俩,那母亲抬起头来,忧郁而歉疚地说:‘嫂子,我们是遭了难,眼见着这孩子逃不出命来,这才。。。 你就行个好吧。’说话间,那仰卧在母亲身旁的女孩子,约十来岁,清瘦,蜡黄,她用乏力失神的目光望了我们一眼,又落下了眼帘。见着这情景,母亲便叹了口气,让我回屋里去,我却站着不肯动。”

  说到这里,张仁茂停住了,坐着,像忘了这故事该有个结局似的,彭石贤却问:“后来呢?”

  “后来么。。。 后来我母亲死了,她是在一次山洪暴发时丧生的,她为了去救护我的老祖母,不料一块儿走了,我当时十二岁,少年丧母是一大不幸,我是失教了!如果母亲在,我后来或许不会去走凶险路,唉,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后来那只芦花鸡呢?”彭石贤见仁茂伯把话扯远了,又问,“真是那难民偷鸡时打死的么?”

  “啊,我这故事该讲完才是呢,”张仁茂把酒喝干了,用手在胡子上抹了一把,继续说,“我妈答应另外再给我养一只芦花鸡,把我哄回屋里──后来她便死了,刚才我不是说过这事?她常说,为人要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可我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当时,她把鸡煮熟了,盛了一碗汤,夹了两片鸡肉,让我给那草棚里的难民送去,我心里怨怪母亲:为什么要给仇人去送吃的?可母亲说,人是不该把别人的不是都当作冤仇记下来的!”

  “仁茂伯,我们盛饭吧,”黄大香想岔开这个让人感到有些沉重的话题,“今天的酒都喝得尽兴,我是过量了,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呢!”

  “我明白你香婶今天是顾着我了,那好吧,”张仁茂招呼国芬说,“给你香婶盛饭,我喝了酒就不用吃饭,再下些青菜,让我吃菜陪着你香婶──石贤,你也吃些青菜吧,伯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乐意听么?”

  “太乐意了!”彭石贤好奇地说,“你还没有说那芦花鸡是不是难民打死的。”

  “我想是吧,但到后来,这也只是猜想──”张仁茂又沉入回忆之中,“过了二十多年之后,我在江湖上跑,有一次,白天中了暑气,晚上又着了风寒,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过了一夜,早晨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觉得头晕眼花,待我再清醒过来时,店主已把我移到了他家的堂屋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高兴地喊:‘妈,这个人活过来了!’对这个小女孩我似乎有些面熟,当她母亲走过来时,我一见便明白了,她们母女多么相像,特别是那小女孩的一双眼睛,正是当年在我家屋后草棚中见过的一摸一样,那女人说:‘好些了么?你昏迷了四五天,我们都担心留你不住呢!我这就给你去把鸡汤热一热,人总得吃点东西才挺得住。。。 ’后来,我又在她家住了好几天,才长起些精神来,那女人说起她也曾有过遭难的经历,还打听过用鸡汤救过她一命的母子俩,我想,这是母亲布施的恩德,现在回报到我身上来了。”

  “那救你的女人就是吃过你那芦花鸡的病女孩?”彭石贤对这种巧遇感到很奇异,“伯,你这是在编故事哄人么?”

  “我说的全都是真话,都说酒后吐真言,伯哪会是哄骗你?”张仁茂闭合着眼,轻轻地摇着头,继续说,“不过,我也只是猜想,那女人究竟是不是在我家草棚里呆过许多天的那病女孩,我没敢问她,我母亲曾多次帮扶过那家难民,那女人说起这些事时讲了一句:‘为人最难得的是以德报怨!’这话是不是指我母亲没有计较她父亲打死我那芦花鸡的‘怨’?我也没敢说那芦花鸡正是我的,因为,我那一次去送鸡汤时,还小声嘟哝了一句,‘偷我那芦花鸡的人该遭瘟!’不料,正巧是我遭瘟倒在了她家门口──这就叫做报应么!唉,如果真讲报应,那又凭什么让我得救了,好人反而不得好死呢?我母亲死时刚过了三十岁。。。 ”

  黄大香几次听张仁茂深情地忆起过他的母亲,想来他母亲定是一位十分贤德的女人,只是今天张仁茂反反复复地叨念,多少有些酒后失态。黄大香觉得,五十寿辰该是个欢快的日子,再让他说下去,恐怕还会流露出更多的孤独与凄凉来,便说:“仁茂伯,你的为人谁不知道?这小镇上老老少少都称道你重情重义,你就别提那孩提时候的事了。”

  国芬收拾好了碗盏,给在座的人沏上了热茶,她对张仁茂说:“伯,你今天喝了个尽兴,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吧。”

  “去歇息歇息好。”黄大香也帮着劝说,“酒这东西,扶强不扶弱,你上年纪了,身子当紧,难得国芬这么孝敬呢。”

  “ 你们当我这是醉得说胡话了?”张仁茂喝了口茶,“国芬对我孝敬,我知道──可放心吧,我这会儿是想跟石贤说说话——石贤,你不讨厌伯的罗嗦吧?”

  “不,你后来还见到过那救你的女人吗?”彭石贤仍在追寻这故事的结局。

  “没有呢,但愿老天爷降福给她的子孙后代,我是受了母亲荫泽的!”张仁茂越说越动情,越说越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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