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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园-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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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随之而来的政治风暴很快就扑灭了这团熊熊的爱情之火,李超兰被迫抛弃了她许下的誓言,彭石贤历经磨折也不想再作进一步的追求,可他无怨于人。尽管如此,彭石贤却没有忘记李超兰,后来,他身陷囹圄,记起李超兰给他的赠诗来,还依原韵写下过两首和诗。其一:
少年执着是纯真,
未料纯真入彀中。
春草园间歌咏远,
左青石下泪流横;
高墙落日黄昏久,
冷月岗亭夜色浓。
浩劫青春谁作孽?
灵台滴血问幽明!
这首是入狱之初,连遭审讯,冤结无解,长夜失眠,李超兰常常仿佛眼前时吟成。“左青石下泪流横”的详情,后文将有叙述。第二首则是经历了长期的劳改岁月之后,偶尔动笔所得。
儿女情缘天播种,
红尘初识两心惊:
朝花沫雨生春梦,
彩蝶临芳舞激情;
顿断弦歌妖作怪,
旋遭桎梏鬼兴风。
此身已许千回炼,
锤下无求一击轻!
只有一点让彭石贤感到奇怪,当年李超兰赠诗给他的时候,以及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想有几首和诗回赠李超兰,可偏是写不出来,怎么在这监狱里,一下子就信手拈来了?他承认:这也叫做死生有命,情缘在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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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集中起来了,教师集中起来了,各单位、各部门都在展开一场封闭式的“反右”斗争,战略家们给了它一个十分鄙俗的比喻:关门打狗。
尽管狗被打得汪汪直叫,围墙外的人却不明底里。中小学生没有被圈进运动中去,使之得以逍遥“法”外,这种网开一面的策略不失为英明之举,他们知道“年青人最少保守思想”,是“右派”的天然拥护者,当时的政治情势正是这样,暂且将中小学生撇在一旁,以后让他们接受右派们的教训不迟。
于是,彭石贤等人在匆忙中离开了学校。去小镇方向的学生有十来个,他们一路上议论纷纷,认为学校对他们的学业不负责任,但这是政治运动的需要,谁都无可奈何。这次李超兰与彭石贤一道去小镇,他们那种才子佳人式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同伴们怀着几分羡慕,几分妒意,拿《小二黑结婚》里的人物来取笑他们。李超兰是这群人里唯一的女性,她的反唇相讥,斗嘴赌气甚至尖刻的斥骂只增加了大家在路途上的兴致。
一路上,其他同学陆续分手了,到五里茶亭时,李超兰对彭石贤说:“你给我背着这个袋子,等着。”
李超兰进路旁屋里去讨茶喝,可能还得上厕所,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走吧!”
彭石贤不言不语地朝前走,彭石贤有个毛病,老爱走神,不知他此刻神游到哪里去了,李超兰跟他说话也没听见:
“让你把袋子给我,我自己能背,没听见?”
“啊,听见了。。。 你不让我替你背?”
“不高兴,就不用你背。。。 ”
“哪是不高兴?你给我吧。”
李超兰已经把袋子接过去了,彭石贤还在解释。
“算了,袋子很轻。。。 你这个人也真是!”
“我怎么啦?”
彭石贤不解,李超兰却望着他那憨态发笑。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李超兰冒出一句话来,“真要说,我可比你勇敢!”
彭石贤回过头来,见李超兰那抿成一线的嘴唇带着顽皮的笑意,带着十足的自信,他却只能表现出歉疚来。李超兰违拗两位姑妈的意志来小镇的勇敢举动让彭石贤佩服。虽然在内心深处极希望得到李超兰带给他的这份荣光,但他始终不肯说出来,同学们一路上的玩笑话,他也只得让李超兰去对付。现在听李超兰这么说话,他不好意思:“你让我怎么勇敢呢?”
“谁能够叫你去勇敢不勇敢的!”李超兰丢给彭石贤一个妩媚的眼色。
登上了小松岗,小镇的全景便收入眼底:古桥、青石长堤、以及傍镇而过的小河。流水清明透亮,它蜿蜒九曲,就在他们面前的松岗下积蓄出一个碧绿的深水潭。
李超兰的脸上一下子涌现出一片红晕,一片欣喜,一片激动来:“。。。 快进镇子了!”
“好凉爽的山风!”彭石贤热汗淋漓,在松岗的树荫里站住了。炎炎夏日,又是长途跋涉,让人不能不贪恋这山头上清凉快意的风景了,“我们坐一坐吧”。
“那潭水绿得发黑了,定是好清凉的!”李超兰也已经汗透了全身,找着块平整干净的大石板坐了下来,他们不是需要休息,而是需要说话,恋爱中的男女总有没完没了的话。尽管谈话一点也不重要:“你看那深水潭里。。。 水。。。 你能游泳吗?”
“男孩子谁不会游泳?又是在这条小河里长大的──”彭石贤回答说,他朝那边深水潭望去,正有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在下网,“前年暑假,我还跟那些人下深潭里捞过鱼。。。 ”
“我也能游泳!在城里,有时遇着星期天,我与青姑妈一家人去游泳,不过那是在游泳池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块。。。 那才是好!”李超兰不觉‘扑哧’一声笑了,她记起当宣传部长的青姑妈与姑父在游泳池里逗趣的情景来──
当时,有人把进游泳池诙谐地比喻为煮水饺,李青霞很能游,丈夫却只能泡在池边的浅水里打望,李青霞游了几圈又潜入水中,一会在丈夫的身后钻出水面,可丈夫却戴着眼镜仍在那白花花的人堆里寻找妻子的身影。见着丈夫那着急的神态,李青霞推了他一把,呶了呶嘴说:“怎么?见着这么大锅水饺是眼花了呢,还是嘴馋了。。。 你看,那个不错吧?”李超兰这位姑父倒也不失风趣,他说:“我这旱鸭子,想吃水饺是枉费心机,还是乡下人那道黄花炒肉实在。”姑妈哈哈大笑:“我不信你这憨佬吃过黄花炒肉!”当他们发现李超兰正在身边愣神地听他们说笑时,又立即恢复了平时那副正经面孔,可李超兰记住了这“黄花炒肉”的话。她想象不出那是指一种什么情景,但她能肯定,这也会是与煮水饺同类的比喻吧──
“你知道什么叫黄花炒肉?”李超兰几分稚气地问彭石贤,“你吃过吗?”
“什么黄花炒肉。。。 ”彭石贤莫明其妙,但顿时记起,在乡下有人说到男女在稻草堆里偷情时用过这种比喻,难道李超兰是指这种事么?“你。。。 难道你想?”
“不,”李超兰似乎突然明白过来,立刻红了脸,感到有失女孩子的尊严,更正说,“我是说,乡下人太封建,正大光明的事容不得,可有些事偏又做得出。。。 ”
“别乡下人不乡下人的,”彭石贤不同意李超兰的看法,“什么事情都取决于自己,就看你敢不敢,愿不愿!”
“什么事取决于自己?”李超兰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彭石贤,“难道你不是说游泳?你敢,敢这会儿去游泳么?”
“我有什么不敢?”彭石贤见李超兰说她指的只是男女游泳的事,便红了脸,马上用打赌的口气说,“那首先得看你敢不敢游!”
“你敢我就敢。。。 ”李超兰把目光投向山岗下碧绿的水潭,见那两个下网捕鱼的人远去了,周围很宁静,那波光鳞鳞的潭水着实诱人,但山路那边有几个拾柴的小孩子过来了,再说,大白天总是会有行人经过的,于是说,“听人讲,赶长途,一身汗水的人下河游泳容易抽筋,那可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倒也是,”彭石贤赞成了这一说法,却趁此机会大吹其牛,“至于别人说什么,我一点不在乎,这会儿,你让我站在古桥上,或者站在十字街口,还可以搭个高台,只要你同意,我就敢爬上台去向人们宣布我们的关系。”
李超兰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宣布什么关系呀?。。。坐这里来吧。”
“当然只是恋爱关系。。。 ”彭石贤在李超兰让出一半来的石板上坐下来,“宣布我们三生石上同盟誓,不是么?”
“那好吧,”李超兰满怀的欣慰和幸福,却又用揶揄的语调说,“我倒要看你这了不得的英雄,进家门时能怎么跟你妈说话。”
“我妈肯定高兴,”彭石贤包揽着说,“我什么也不用说,一进门我妈就准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我也什么都不用说吗?”李超兰心里藏着个很实际的问题,“见着你妈我该怎么招呼?”
“。。。 ”在乡下,如果把女孩子领进家里并且住下,那就不只是恋爱关系。处在世俗之中,谁能不受名份规范?彭石贤只得把难题推给李超兰,“你叫什么都行,我妈不会在乎。”
“那就叫伯娘吧,”李超兰想了想,“对别人说话也还是借社会调查之名为好。。。 ”
彭石贤大度地:“随你的便,怎么都使得。”
“那你给我背着这袋子。”
“好吧,背就背!”到头来,有勇气的还是男子汉。
李超兰的袋子是花布做成的,彭石贤背上这袋子,李超兰就空着一双手走路了。她又与彭石贤并肩走在一块,边说边笑,过路的人都对这两个有点故意张狂的男女学生投来惊异的目光,好在这些陌生人只是擦肩而过,可以不予理睬。而进入小镇的街口就大为不同,熟人见面不能不招呼,还有躲避不及的不真不假的问话:“石贤,你是领回媳妇了么?”
两人不由得满脸通红,紧着脚步,逃跑似地进了家门。他们这次幼稚可笑的反世俗示威,虽然表现得不算心虚胆怯,可也不是从容镇定。
黄大香已经知道儿子今天有可能携客归来,刚才吴国芬就来通报了消息:“香婶娘,石贤快到家了,该准备荷包蛋呢!”
“到了家也来得及打荷包蛋的,”黄大香问,“你能算计石贤这会就能到家?”
吴国芬描述着:刚才,小星星与他的弟弟在镇东头的松岗上拾柴回来,他说见着了石贤叔,可这石贤叔就是不理睬他们,只顾着与个女孩子说笑,小星星这会还在生气呢。
“我说香婶娘,如果石贤给你领个媳妇回来,你忙得过来么?”吴国芬从小星星的话中几乎可以肯定,这女孩子除了那个叫兰妹子的不会是别人。
“就怕没那种好事呢!”黄大香高兴地说,“待到摆席的日子,自然少不得你当姐的帮忙了。”
彭石贤进屋时,黄大香烧好了饭菜,自然没少荷包蛋。
儿子带着个女朋友归来让黄大香喜出望外。大方的李超兰今天却现出几分激动,几分羞涩,只低声叫了声“伯娘”,黄大香倒觉得这很得体。
彭石贤则生硬地说:“妈,你认识她,她得在我家住下──我一个人睡阁楼上得了。”
“好,好,”黄大香口里答应,却不能不留有回旋余地,“这事你别操这心,先趁热吃饭吧。”
吴国芬给客人倒来了洗脸水,满脸带笑,李超兰连忙接过来:“太客气了,国芬姐,真谢谢你。”
李超兰被她那奥秘尽知的眼光打量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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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石贤与李超兰吃饭的时候,黄大香招呼吴国芬到一边:“这得麻烦你作姐姐的了,我看还是让兰妹在你那里搭铺为好,这才好说话──她墨姑妈在省城学习没回来呢。”
“不行,我那里不能搭铺。”黄大香未料这不成问题的事让吴国芬一口回绝了,吴国芬也不意自己的话如此生硬,她见香婶给噎着,又补充说,“我与华玉共铺,容兰妹不下了──再说,你何必多心?进了你家门就是你家客,怎么好向别人家送?”
黄大香顿时发觉自己忽视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情感,那就是张华玉。以往石贤一回到家,华玉就会与嫂子一同来这里坐一会。她先是因病,后来又因家里缺劳力,小学毕业后便弃学了。这是个十分本分的孩子,但她对石贤的事一向关心,她与石贤亲如兄妹,可也是异性的青年男女啊,这李超兰的到来可能会引起她怎样的感想?不管怎样,安排李超兰去张家住宿是显然不妥了,黄大香难怪国芬的话语有些唐突,她“噢”、“噢”地应答着便不再吭声,吴国芬感到再多加解释也似乎不妥,就缄口了。
如果李超兰只是作为彭石贤的同学住下来,黄大香尚无太多的顾忌,但现在明明不只是这种情形,便是她往后真能成为彭家的儿媳,这样处事也会让人笑为草率,何况李家大院怎么说也是书香礼义之家,李超兰孤身一人,又没有长辈在近前,留下她来,还可能给人一种乘人之危的错觉,按照黄大香的想法,于人于己都是不能这样作的,但这话又不便与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挑明。正在黄大香左右为难的时候,来了个救星龙嫂。
龙嫂听黄大香说了难处,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凭着她的热情坦诚,一席话就说通了这件事:“兰妹,今天不在这里见着你,你会不会去看看龙伯娘?学校都放假了,偏是你墨姑妈在省城读书回不来!你回小镇好,亏你没忘掉这土生土长的地方,我在你墨姑妈家进进出出,她从没把我当外人,墨姑妈不在,你就上我家去住吧,红茹会有给你吃的──我可不是与你香婶争客人啊,兰妹的事我替她做主了──有眼力,你们真是那戏里唱的,郎才女貌的一对,到时,可少不得请我来给你们作大媒啊──超兰,你就住我家好了。”
这事让龙嫂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反倒叫彭石贤与李超兰都不自在,李超兰连那“回乡搞社会调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安排李超兰往龙嫂家本来是黄大香的想法,刚才听龙嫂一说,又有些后悔似的,似乎觉得有些不通人情,便说:“兰妹是石贤的同学,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客人,你也争不得,不过,去你家看望看望倒是应该,只是别急在这一时一刻。。。”
“哎,香婶你就别颠三倒四说话吧,”龙嫂是个体心贴意为人做事的人,她不容分辩地,“你香婶争一世的体面,他李家也讲规矩,就算现在不时兴三媒六证,不讲锣鼓喧天,可我龙伯娘要喝杯喜酒,这还是省不得的。”
“真有这种好事就是彭家得着福分了。”黄大香打量李超兰,“兰妹,你说吧,我们依你是了!”
李超兰望着彭石贤,彭石贤又等着李超兰。到头还是李超兰说了一句小孩子话:“我怕你家连贵,怕他对我有意见。。。 ”
“连贵只是蠢,心不坏。”龙嫂说,“我知道他小时候欺侮过你,现在他不敢,他再高再大,龙伯娘的棍子也能揍他!”
就这样,晚饭后,彭石贤送李超兰去了龙连贵家,其实,现在他们只不过是相爱,都并没有想到结婚。
到龙嫂家时,天色快黑下来,龙连贵上山砍竹子还没回家。龙伯娘一边生火,一边向两位来客唠叨自己的儿子,她说儿子命苦,只顾起早摸黑做工,这会儿还在山上,也不怕豹子野狼叨了去;又说她儿子在农业社多管闲事,爱操空心,又偏偏有那么些人来找他帮这帮那,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似的;也还说到,她儿子最大的毛病是性子烈,这种人哪有不吃亏的?可无论你怎样劝他骂他,他都只当没听到!不过,真要说,他那烈也烈在理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工分怎能让当社长的给抹了去?算他那几年书没有白读,遇上事也能与人论个理,不然,像我这作妈的一般,当了一辈子的猪,人家的棍子打下来就光知道嗷嗷叫!龙伯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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