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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爱情-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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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平是他的司机,四十多岁一个老爷们。致寒跟着笑,有点尴尬。
想表现出喜悦,却提不起那一点心气,悬在胸臆间,恍如脱身物外,看他人绸缪那么疏离。
谭卫文明察秋毫,静静看着她,须臾低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没关系。”
致寒尽力笑得明朗,自己提醒自己该起身过去,和男人靠得近一些,这是应当两情相悦的时候。
可惜身与心为仇。
她只是说:“我当然愿意。”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清淡。
一面在想,像谭卫文那么聪明,那么霸道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其实不愿意,只是没有立场和胆量拒绝。
他怎么会纵容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存在。
此时便听到谭卫文轻轻说:“不用勉强。”
他八风不动,可是不怒自威:“要是真的想结婚,以前的事,就一件件了结它,我不介意花多少时间,或者花多少钱。你有我。”
“要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做人要对自己诚实。”
 对自己诚实。 
这样光风冷月,大义凛然,这样对,这样无可辩驳。
可惜,世界多少事,看得破,想不过,否则,人人都成佛。
周致寒微微低下头,许久一言不发,那堆名为旧事的灰尘,见了风,逐次舞蹈,每一点滴都牵出脸孔,言辞,一幕幕电光石火。
终于抬手抹了一把脸,指缝间有些湿。
慢慢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离开广州。”
谭卫文不答,不必答,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个引子。
他只是坐得正一些,表示自己在这里,一心一意听。
不管那是辩解,剖白,还是诘问。
在听完所有应该听的内容之前就下结论,不是谭卫文的习惯。

“我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这几个字,是扎在周致寒心里的刺,被扎过的人都知道,刺一直在那里,不会太痛,也不会流血。
最致命是拔出来之后,天知道创口有没有感染,会不会愈合,也许就此溃烂下去,变成终生的伤害。
谭卫文点点头:“我听你说过。”
致寒一笑:“你当时不相信。”
男人没有表情:“我现在也不相信。”

他突然伸出手,把唯一一盏亮在书桌上的阅读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浓黑,唯独窗外微弱的光芒,渐渐被瞳孔适应,只看得到人物家具大致轮廓。

他说:“不用看我眼睛,你慢慢说。”

致寒悚然。

共同生活两年,种种般般关于自己,她都没有刻意隐藏,甚至在谭卫文面前,她的生活状态比人生任何阶段都更随意无谓,唯独内心深处,从来不觉得这个男人了解她。

事实证明她错了。

至少他看得出来,周致寒要一层夜色笼罩,不辨他人反应的时候,才有可能放心大胆, 去钩沉自己层层藏裹起来的多少心事。她什么事情都不以为然的表象下,恰恰是对人世诸多纷杂的过于敏感与在乎。

房间里一片沉默。谭卫文的呼吸稳定绵长,周致寒却心烦意乱。

然后她叹息一声,说:“其实我也不相信。”

她和沈庆平在一起十年,对他的控制力和影响力,无人能及。
那个男人从孤儿院走出来,读书,做生意,一步步含辛茹苦,血泪斑斑。
她认识他的时候,沈庆平才刚刚出头,正在一个子是中山狼,得意便猖狂的时代,事业不算大,恶习却不少。
是没人管教和受尽疾苦双重煎熬的环境里长大的男人,最容易积郁爆发,要不玩弄生活,要不仇视生活的关键时候。
她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花了自己最好的十年工夫。
又是他的伴侣,又是他的情人,又是他的妈。
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男人,送她百分之十一的集团股份作为礼物。
曾几何时周致寒笃定,就是大地震,发生枪战,沈庆平会是为她赴死挡子弹,不惜一切的那个人。
反之亦然。
有小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她周致寒最应该做的,是照着男人一巴掌摔过去,叫他收拾干净手尾,再来负荆请罪,还要看姑奶奶心情好不好,不好的话要出个墙给你眼睁睁看,不准多一句罗索,大家扭打一团,尔虞我诈,死去活来,玉石俱焚,都有可能,都会发生。唯独不存在分离。
自己和自己怎么分离。

只是她没有去做自己该做的一切事。
到最后都没有。
或者是因为沈庆平做的太过头。
也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活生生的,已然不得已。

直到今天她在黑暗里,才尝试着对谭卫文说出来,那轰轰烈烈分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比男女间肉体或感情的欺骗更龌龊,更齿冷。
也比阿育王舍身伺虎更唏嘘,更不可捉摸和评价。
上帝创造人类,是因为天国很闷,所以要看看诸多苍生,在世上日日出演悲喜剧。
 


那一年沈庆平的事业遇到大瓶颈,更精确的说,生死关头。
他的主业是基建,市政,路桥工程,都是大生意,大家都走政府高层路线,和官员绸缪到位,是他生意蓝图里最至关重要的命脉关键。
他很有耐心,行事风格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凡有所图,很少铩羽而归,也有人和他真正投缘,看他一介孤儿,赤手空拳起家,熟了之后,还格外给他三分照顾,事业上风生水起,乃是顺流成章。
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否则我们对神佛怎么虔诚。这样花费数年工夫经营起来的三两靠山,那一年之间,有的功成身退,退休到二线享福,与利益核心从此无涉,更有的突然间渎职罪发,沦为阶下囚,案件与沈庆平无关,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本来已经到手的政府基建项目,上马没上马的,施工的财务的,忽然间神出鬼没,都出了诸多问题,甚至于查到他头上来,请去相关调查部门去,照香港人的话来说,喝了一杯不得不喝的咖啡。
基建垫付成本非常高,和政府合作,垫付比例更大,中途因乙方责任下马,就意味着血本无归,这都不算,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关节上一个行差踏错,就彻底翻船,连再起的青山都被一把火烧精光了。
沈庆平愁。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愁。
但他有一点强过常人,他有韧性,耐磨,不信邪,不怕死。
他年轻时候是个泼皮,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流氓,流氓一旦登堂入室,惜身爱财,当年的锐气难免消磨,但危机时候,本性还在。
人家都想着脱身,避世,韬光养晦的时候,他以攻为守。
发动多少左道偏门,种种波谲云诡,他成功找到一个有用的接头人,重新得到进入利益分配圈的途径。
周致寒为这件事,殚精竭虑,又要守着沈庆平,又要到处扑关系,一点点星火都不能放过,拜出身书香世家,祖父外公,都桃李满天下所赐,一点一点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合适的敲门砖。
当然价钱不菲。
最后的公关费用,差不多去到一千一百万。
沈庆平没有。
他被逼到山穷水尽的程度,变卖身边任何财务,变现第一不够快,第二不够多。不要说银行贷款,连平常闻腥而来的高利贷,都不见踪影。
这个世界存在的规则很直接。大把人锦上添花,什么时候有雪中送炭。
反正总会有人要冻死,那就早死早投生。
最绝望的时候,沈庆平整夜不能睡,在客厅里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再一点点亮起来。
周致寒寸步不离守着他,困倦到不能坚持的时候,歪在一边半睡半醒,睫毛颤动,随时警觉着要过来。
最后期限过去,沈庆平反而松了一口气,死刑犯上法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在囚笼中等死的时时刻刻。
等待是恐惧的良伴,不断做乘法的演习。
唯一觉得对不起周致寒,跟他熬那么多年,刚要放松下来享享福,又不得结果,幸好事发之初,他已经帮她买了一大笔收益稳定的债券放在香港,衣食不会有影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手眼通天的关系人给他电话,去一个饭局。
宴设深圳建设银行总行顶楼的私家餐厅,寻常人根本问之无门,席中坐寥寥几个人,开一瓶拉菲,九万多。
一顿饭大家吃的云淡风清,生意上的事,一句话都没有说到。
但一个礼拜后,沈庆平的几个大项目全部复工。
应收账款纷纷到位,他就此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往还得力。
整个事情,好像晴天里一个霹雳打得人高位截瘫,痛到昏过去醒来恍惚一梦黄粱。




说到这里,连窗外的一丝微光都不见。
周致寒声音越来越冷洌,如说身外事。
这是最不智的事,对现任诉说前任的纠葛情仇,再大度的男人也无法安之若素。
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谁比周致寒更明白?
她还是一分一寸的说。
不管不顾,一泻千里。
内心深处,她不在乎。
这一刻,就算谭卫文大怒起身,将她逐出门去,她也毫不在乎。
但是谭卫文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在停顿的间隙,轻轻问,这是你最后离开他的原因吗?你恨他辜负你,知恩不报?
致寒在黑影里无声地绽开一个笑容:“仿佛,你还是不信?”
谭卫文说:“我信。我信你用你的魅力,可以吸引到任何你需要利用的男人,我也相信你会为了自己的男人,不顾一切去这样做。”
他缓缓说:“但我不相信,这是全部的真相。”
致寒沉默。
许久 ,她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了解我。
谭卫文叹一口气,很平静的说:“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了了解一个人,花过这么多心思。”
这是他表达我爱你的方式。
在这样特别的时刻表达出来。
致寒不能不动容。
她站起来,摸索到谭卫文坐的椅子身边,挨着他,蹲下来,脸靠在他的腿上。
谭卫文轻轻抚摸她的脸,用指尖,一点一点摸过去,摸到耳朵,在耳朵眼里转一下。他安详地说:“你是不是找了一个人,以很苛刻的条件,借了那笔公关费用,后来债主终于上了门,你不愿意对男朋友暴露出当时的条件,或者当时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你离开那个男朋友,所以选择孤身远走。”
周致寒整个僵在那里。谭卫文的手指感觉得到。
她好像变成了零下二十度时候沈阳户外的一尊雪雕。
鼻尖冰冷,周身肌肉纹理,动都不动 。
呼吸勉强,心跳缓慢。
她在黑暗中张大眼睛,被谭卫文的话惊吓得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爆开来。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撕开一层纱,纱下隐藏的,是周致寒最大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她放弃自己的公司,产业,股份,一切社会关系,从广州逃到上海,很巧遇到谭卫文,再从上海逃到沈阳。
为什么他会猜到。
不,谭卫文从来不猜测。
他知道。



沈庆平旗下电子商务那一块业务的出售计划进行很顺利,但到签约付款最后关头,对方谈判代表突然提出建议,说将收购改为入股。
收购价不过就是三百万,入股金额也是三百万,却只提出占有子公司股份的六十左右。
对沈庆平来说,三百万不多,尤其他投资的这一块专注于网络数据分析,依托政府部门的订单盈利,市场空间并不大。他当时同意做这个,初衷是做成一个客户服务项目,增加自己在硬标竞争上的说服力。
没有想过要依靠这个赚钱。

他手下人传回对方的新计划后,沈庆平感觉相当之迷惘,但他没有太在意。

上次在威斯丁和对方谈判代表见过一面,之后就放手给了相关的负责人去跟进,他第一在忙其他项目,第二在忙应付胡蔚和她那个妈。

胡妈妈来了一个礼拜,每天在家里扮演克格勃的角色,观察两口子一切起居饮食,生活细节,尽管胡蔚时时刻刻小心在意,沈庆平也还算配合,姜是老的辣,难得有一天沈庆平回家吃饭,下了桌后在起居室喝茶的工夫,终于图穷匕首见:“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胡蔚不出声,眼睛转过去看看沈庆平,沈庆平在沙发上坐着,看一份财经杂志,根本好像没听到。

她只好小心地说:“妈,我们没关系的,这样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

结果胡妈妈一下子就毛了:“没区别?结婚才是两口子,这叫什么事儿,年轻人没脸没皮,叫同居,我们老辈子说,这是奸夫淫妇!!”

她眉毛竖起,苦大仇深,两眼发亮,咄咄逼人对着女儿撒气:“没关系没关系,狗崽子都有了,名分都没一个,贱得你!!!”

胡蔚听到这个字从自己妈嘴巴里崩出来,哗地一声,眼泪就下来了,捂着脸往洗手间里去,接着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中,夹杂着她压抑的哭泣。

三言两语打跑了当马前卒的女儿,胡妈妈把枪口转向沈庆平,转用怀柔战术,好声好气问:“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养这么大一闺女不容易,孩子都快两岁了,是不是该有个交待?”

有理有据有节,沈庆平再安之若素,也不能不放下杂志,表示赞同。他一点头,胡妈妈气势明显上去了:“那,什么时候结婚。”

沈庆平摇头。

胡妈妈大惑不解。又要给交待,又不结婚,莫非中间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庆平重新拿起他的财经杂志,淡淡说:“除了结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一说出来,胡妈妈固然发昏十二章,站在洗手间门边听动静的胡蔚,更是晴天一个霹雳。

这出戏,不说再三排演过彼此角色,也算是早有预谋,要赤裸裸逼婚的话,胡蔚长期气场不够强硬,说已经说不出口,就算鼓起勇气来说了,也是秋风过耳打蚊子,沈庆平作聋作哑的功底之深,她不是没见识过。换胡妈妈上,挟资深主妇之威,于情于理都占上风,沈庆平怎么也该开金口吧…不敢说当机立断得偿所愿,胡蔚猜想总能问出个期限来,不管三年五载,只要他说了个好字,国统区总有明朗见青天解放的时候。

不期然问出来这个结果。

那姿态决绝………要杀要剐随便你,唯一你最想得到的,在我这里断绝供应,没得商量。

胡妈妈为之气结,天下父母心,想了大半个礼拜如何一战功成,无论谈判还是耍赖,务求达成最低战略目标,怎么估计到一脚踢到铁板,淤血。她坐在那里回过神来,一拍大腿站起来,冲进自己房间去了,没过一会儿拖着行李箱出来,就要摔门而去。

胡蔚惊叫一声,扑上去死活拦住,两个女人摔摔打打,煞是热闹,沈庆平把手里纳篇文章读完,站起身来打电话给许臻:“到铂丽酒店开一个套房,然后来接一下胡太太。”胡妈妈听到,那叫一个火上浇油,一把把女儿推开,气冲冲要走,被胡蔚牢牢抱着,回身喊阿姨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胡妈妈拖住,母女俩涕泪交流,倒像出了天大的伤心事一般。沈庆平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他在楼上听得下面声息渐悄,门铃突然响了,模模糊糊几轮对话,他的电话屏幕亮,接起来许臻说:“沈先生,胡小姐不让胡太太走。” 沈庆平说知道了,你回家吧。 挂了电话,觉得好笑。 这样一唱一和,他身经百战,怎么看不出来是场精心排练好的戏。胡蔚想结婚,从刚开始在一起,到现在,矢志不渝,勇往直前。有时候他不知道女人从哪里来的韧性,真是无因无果,却有始有终。

在楼上书房坐着,没有关门,客厅里女人的哭哭闹闹很快就偃旗息鼓,门铃响,许臻的声音传来,然后门又关上。
沈庆平的电话屏幕亮了,他接起来,说,好的,没事,你回家吧。
再过一阵子,胡蔚特有的轻快脚步在楼梯上噔噔噔,走进书房,掩门,站定在那里。
他看看她,白皙的脸涨红,胸膛一起一伏,明亮的大眼睛里闪出毫不掩饰的怒火。
恍惚间是三年前初相识之刻,那个无法无天,不管不顾的任性女孩子,前程还有无限江山待马蹄,不需要向任何人俯首。
这一瞬间他有多少怜惜,就有多少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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