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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意很轻,身体很重-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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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他的逻辑,我并没有权利为他设定一个逻辑前提。但这让我觉得身为成年人的可耻: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人,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半,却还在为自己的恩怨纠缠不清,以至于让这琐碎的揪扯波及孩子,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只得简单地结束这场谈话:“你若觉得这是负担,就不必再为难了,我一个人可以对孩子负全责。”
“我没有觉得孩子是负担。”
“那你在这里牢骚满腹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告诉你,是你把我逼到这个份儿上的。”
这我知道,我只好认了。好吧好吧,一切都是因为他在我这里吃了苦,我没有道理去计较。
这个男人应该算是善良的,可惜,他的善良被任性负气所遮挡,以至于他习惯了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以为自己怎么做都是天经地义的。但这样的自我损坏,却让我感到锥心的可悲。我们的损失已经够多了。我真心希望孩子有一个幸福而健康的父亲,有一个幸福而健康的母亲,尽管我们各有各的生活。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消除这种顽固的敌意,是不是我需要示弱,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才可以使他心平气和呢?
但这不可能。对我而言,故意示弱是一种诡诈,叫苦则是丧失尊严的事。尤其是,我不仅仅是自己,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大方地接受了生活里出现的巨变,仍然保持着她阳光灿烂的心性和对我们的体谅;我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晦暗和脆弱,我也没有理由让自己陷入如此琐屑的纠缠。我要给她明亮健朗的生活,任何曲解都不能阻挡。
我们是汲着污水长大的病人,不曾有过健康的生活。而孩子却是葵花般的孩子,明亮,清澈,有着淳朴的人生目的和坚实的快乐。我们的毁坏必须到此为止。
那以后,凌晨见孩子也不再跟我说明,而是直接到孩子的学校门口去等。
有一天晚上,孩子回到家里,脸色阴沉。
我问:“怎么了宝贝?”
“我跟爸爸翻脸了。”
“怎么翻脸了?”
“我让他以后不用来看我了。”
“宝贝说这话,心里并不情愿,是吧?”
她点点头。
想到孩子要为这些事情不快乐,我替孩子感到难过;想到一个父亲见孩子竟然也成了遮遮掩掩的事,我替凌晨感到难过。但是这些难过,与日子里许多琐琐屑屑的难过一样,当着孩子的面,必须掩饰。
我说:“其实,大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也会有不懂事的时候,对吧?妈妈的不好,妈妈都是后来明白的;爸爸的不好,他自己慢慢也会明白。”
到底是孩子,她的小脸很快阴转晴,问我:“妈你说,我爸他会生气吗?”
“不会,但是他可能会难过。”我开玩笑说:“你想啊,你是谁?你是他的宝贝大公主啊。”
第二天,凌晨的电话来了。
他说:“我想过了,孩子的事,我以前的确太计较了。”
凌晨从孩子的一句话,似乎突然明白了轻重,态度前所未有地平和,令我出乎意料。
离婚之后,凌晨从来没有这么心平气和过。离婚以后第一次,他在检讨自己,他不是为自己的受损,而是为自己的过度,感到难过了。
毕竟,这是个心存柔软的人。无论遇到过怎样的伤害和痛苦,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怨毒,最终,他心里的柔软会因着自省,化解掉所有的毒素,而留下爱。
也许,所有曾经哀恸的人,都会因着自省的心情而能够放下,而获得好的爱情,和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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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证:表白或者信物(1)
我把电话递给了孩子。印证:表白或者信物月亮用古老的银色文字对我讲起,那不存在的国土,在那里一切愿望得到满足,在那里一切枷锁脱落,在那里我们流血的额头冰凉下来
——索德格朗《不存在的国土》
豹子,你给我的这把断梳,我一直随身带着。在独处的夜晚,在敲打键盘的时候,我总是把断梳别到发辫上。你的信物温润明亮地贴着我,仿佛你的手轻轻放在脑后。
我们热爱信物一定是因为,相对于我们彼此,爱情本身更不容置疑。它留在断梳上,留在每一件信物上,留在我们尚可记起的表白里。
偶尔想起那段往事,我记得清晰的并不是该隐的神情或气息,而是那些情书,那些撕心裂肺不容置疑的表白。仿佛我并未遭遇过爱,而是与一个热爱爱情的男人,合作过一场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爱情话剧。
该隐善于表白。唯其太善于,我偶尔会怀疑我根本不是在爱他,而仅仅是被那些情话感动了。就像充满形式主义气质的罗兰·巴特,他认为他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偶,他认为所有的恋人都会因为对爱情的专注而抹去他的情偶。就像疯狂的杜拉斯,她说人们并不懂得相爱,只不过在经历一种爱情罢了。
这是一种把生活戏剧化的渴望。也许唯有借助这样夸张的形式,我们内心那些浓密的东西才能不失尊严地宣泄,就像我们戴上面具才能狂欢,戴上面具才不羞于说出痛苦,我们戴上面具,才能唱“我看得见云在天上混乱地飞”,才能唱“沧海世界一眼成灰”。
该隐的爱情来得太弯曲,所以,尽管水流浩荡,我并没有感觉到它的流势。它是温吞的,暧昧混沌的,一点一点浸淫到我心里,因而,那情意从开始就不含任何使人惊奇的成分,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我不相信传奇,”该隐说,“我愿意水滴石穿,踏实地靠近你。”
该隐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心。他为我这块石头找到的水,就是《诗经》。
每个人选择的表白方式都会带有下意识的炫示。就像一个富贵情人炫示他的财富,该隐抄写《诗经》无疑也在炫示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漂亮的字具有生动的表情,它会为语义营造一个风情万种的现场。
那些日子,他开始为我手抄《诗经》。
不,豹子,你颠倒了因果。是因为我喜欢《诗经》他才抄写给我,不是因为他的抄写我才喜欢《诗经》。
他抄写的第一首诗,是《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表白,谁不喜欢呢。
豹子,你说起这几句诗歌的时候脸上是惯有的嬉皮,你说:“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左手我他妈的要和你好一辈子。”那一天,我在你那句嬉皮话里变得开心,我开始对你胡说八道。我说,我可不这么想。那些人在打仗,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啊。这是一起去打仗的士兵在盟誓,他们说,上了战场生死难料,咱哥们儿发誓,要手拉手,坚持住,打到老,活到老。我说,又或者这是敌对双方的士兵在私了,他们说,这一打起来可就生死不定,不如咱们拉钩上吊,谁也别杀谁,玩玩打仗就回家,一块儿活成老妖精。你听了我的胡扯哈哈大笑。你说,左手是个妖精变的,她拿她的小妖镜一照,花朵就变成了毒蛇,豹子就变成了色狼。
当时,我对该隐解释的《击鼓》是另一个样子:“死生契阔不是聚散离合,而是摆在前面的疆场,是生死难料。男人要走了,前头是血淋淋的征战,他心里不是爱情而是恐慌,他怕的不是失去她,而是丧生。”
印证:表白或者信物(2)
该隐很夸张地叫好:“你如果修训诂,一定会拿甲A。没有人这么解释过,但这解释更准确,相对于人性更准确——生命当然比爱情要重。”
我说:“所以,这首《击鼓》,其实是慌张无措心神不定,这样的盟誓显然不大靠谱。”
作为表白发过来的《击鼓》被我解释成这个样子,该隐大约很受打击。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抄写《诗经》的兴致。那些手抄的诗先是经过扫描,再以图片格式传到我的电子邮箱里。接下来的日子,该隐几乎每天都会抄写一首发过来,每首诗下面都有该隐自己的话,是在解释《诗经》,也是在演绎他的心意。
我看着那一笔一画,有时候会把其中一个舒缓的弯钩一点点放大。那些字仿佛都是会走的,它们从该隐的笔尖底下一点点移向我,也把许多细枝末节放大到沉重。
被放大的手写信件,背景淡灰字迹模糊,《诗经》里的句子越发显得寂静,透出令人屏息的凝重: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至今,邮箱里的《诗经》早已被我删除干净,该隐也早已在一场车祸里化为灰烬,但是看着这些字句,当初被放大到满屏的一笔一画,似乎仍然依稀可辨。
我曾觉得我与该隐的这一程执手,也不是爱情,而是铤而走险,是搏斗与死亡。然而,记忆是不会欺蒙我的,被我如此固执地回忆的,都曾是贴心贴肺的给予,是我享受过也呼应过的深情。这些教我领略生命之深的事物,并不因居心叵测的借用而成为坏。
唯一直接写在稿纸上没有经过中间辗转的信,是该隐在我的办公桌上写下的。
那一次他到郑州来看我,晚餐后告别。第二天早上我到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桌上是这封没有折叠的信,信纸上面有泪湿的痕迹。该隐的眼泪很多,告别的时候流泪,见面的时候也流泪,伤心的时候流泪,高兴的时候也流泪。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仿佛他有天大的委屈,虽然沉埋着,压抑着,但还是不停地外溢。
我不喜欢男人的眼泪,不喜欢男人的软弱和过度。我对于斩钉截铁的品性怀有景仰,我喜欢一个男人具有野兽般的活力与坚决。如果坚决与忠诚不可兼得,我宁可他缺少的是忠诚。
该隐的爱情太阴柔,就像一堆土,很多,多得足以埋掉我,却不会砸疼我。即使远隔千里面对我,该隐也总有许多嘁嘁喳喳的小动作。这样的情意中缺少了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力感。
但该隐对土的能量夸大其词。他在辽阔的沙盘上冲锋陷阵,在虚拟的山头上遍插旌旗,就以为自己是个勇士。他喊着响亮的号子,可我却明白那只是一种戏剧化的胆量。我在后场,我知道其中的虚张声势。
回头想想,也许我竟是心冷的人。我心里容易被激发的情感多是冷调的昏暗的。该隐的爱,在很长的时间里仅仅令我心怀眷念,并没有引发我的激情。
该隐很会疼人。知道我特别怕冷,知道我喜欢棉质的纺织品,他会趁在郑州逗留的一两天,在我上班没空闲陪他的时候,一个人跑到街上,为我买来很厚的棉被、棉鞋、棉袜,还有家居时穿的小棉袄。冬天下雪的时候,他会提醒我换上那双最厚的袜子,在棉鞋里面多加一层鞋垫,夜里会突然来个短信:冷吧?灌个暖水袋放在脚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印证:表白或者信物(3)
该隐眼神幽暗,像湖。该隐盯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有深情亦有悲切,仿佛这情意由于来之不易而显得格外辛酸。那确乎是宿命的感觉——每当他安静地凝视我,我仿佛总是预感到那莫可名状的离丧,它等在未来的某个岔口,庞大而固执,总有一天会突然砸下来。
“我爱你。”他总是这样说。
“我想,我爱你。”我总是这样说。
我想我爱你。我与该隐之间的最后一句爱,也是这样说的。我想我爱你——从逻辑上推测,我是爱你的吧,有过这么多艰难熬炼,有过这么多割舍冒险,我们至少是爱的,是怀着清洁的心意相爱的吧。但是,这爱情却是疑难重重,需要思考和推论,这爱情和许许多多的爱情一样,踏着我们的苦难与相信,走向了离丧。
豹子,这时候,窗外的雪在一往无前地飘落,我在听着那支乐曲写字。这曲子是你写给我的。那天,你站在我对面把那杯咖啡一饮而尽,拍下那张碟子,拔腿就走。你走得仓皇,连一声道别都没有说。你说你怕再多待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就会露馅,你羞于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流露自己的爱意。这迅疾的乐声是烈风吹过的感觉,是鸟群惊起、月色变幻的感觉,它有飞奔的速度和玄妙的微凉,我听着它写字,它几乎可以行走。豹子,我知道若干年后我仍会清晰地记起它,记起与我相亲相爱的你,有如我此刻记起嘹亮的布谷鸟口哨,记起草原、戈壁和寂寞的德令哈,记起暴雨和《诗经》。
这些不必思量而被铭刻的事物,都曾充当过特殊的符号,它们把一言难尽的爱情抽象到简单明了、一语中的。每当这些印迹被身边的事物突然唤醒,每当它们令我在一瞬间返回某个早已遗落的情景,我心中总是有不明所以的伤感潮汐般涌来,似乎我的一部分已经被这些神秘的符号深锁,我的质性和未来已经没有可能再解放。
爱情的悲欣有如深井,一旦涉入,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强韧的面容下藏着不可救药的悲观,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我认定了,就会不问结局,一往无前。
第一次见面,该隐带给我一本书,是上海译林社的《无知》,亚白色封面,纸质微涩,手感很舒服。无知,在昆德拉的叙述里意味着盲目于对方的状态,以及貌似熟知的隔膜和遗忘。书中那个男人,想不起来和自己做爱的这个女人曾经是谁;而他也被他看重的世界遗忘了。
我不知道他的处境,他也不知道我的,我们没有抵达过心心相印的境界——这种打不通的隔膜,竟然经由一本书,被预言了。
当我与该隐的情分走到了尽头,清理的时候,我看到放在这本书里面的车票。如果细数,会计算出我与该隐见面的次数。仔细看一张车票,其中的信息居然如此丰富——出发点,落脚点,车次或班次,具体到分钟的时间。有一张车票上写着:到达的可能忽深忽浅。
我写的。我觉得我简直像个巫婆,定下心来,就可以感知未来的形状。每次告别的时候,我和该隐会每人存一枚初版的一元硬币。最后一次见面,我放进去那枚硬币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是第几枚,当然也不知道它是最后一枚,但我竟莫名其妙地说:“无聊,以后再也不放了。”
一千多个日子,几乎每个早晨,每个夜晚,我都会收到三个字:我爱你。
这句话一天一天说下去,到后来,几乎成了一个仪式。这明明是虚妄的,可是,爱着的时候并不觉得。相爱的人总是觉得语言不够,似乎再多也多不过爱情。
该隐说:“今天爱,明天怎么可能不爱,明天爱,后天怎么可能不爱,我们的爱会很长,这一生都说不够。”
是啊,是啊,火焰前一秒燃烧着,后一秒怎么可能熄灭。迷恋真的会使表达走到语言的尽头,于是我们失去了前提,只能同义反复:我爱你是因为我爱你。
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只添加炭火的巨手,会为我们添加到什么程度。相爱,于是变成一件盲目的可怜的事:我们从说出那句话的一刻起就在避免丧失和败坏,可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终究还是逃不脱最后到来的剧痛。
你想再婚吗(1)
这些在时光的流逝中最终霉变的事物,它们曾经言之凿凿地印证过爱情的恒久和洁白,然而最后,它们却成了时光里最令人难堪的伤疤。你想再婚吗自由高于爱情——自由有着更为坚强的翅膀。
——吉娜伊达·贝科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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