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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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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铩羽而归所换得的一个教训:自凡人心存一点虚荣好尚,放不开显扬姓字的念头,于艺业便终须是窒碍、终须是捆缚。
此六子容或不敢违拗师父的勖勉,然而邈邈之隐,却难以摆脱悠悠之谈。终有那泰安出身的好事之徒,见同邑之子李恭贻者有朝一日成了北大高材生,乃向报章之专门刊登“曲线消息”的编采人士透露:李恭贻原是个瘫废的乞儿,若未经一番非比寻常的奇遇岂克臻此?“曲线消息”乃街谈巷议、言事风闻;“相承有此一说,何必究所从来?”径给登了一篇“瘫子迭遭奇遇/乞儿竟入上庠”的特写,绘形绘声,语多穿凿,于是也才有“神秘江湖人物”之语喧腾于市。李恭贻一见消息走光,违失师父训诲,又恐新闻界附会生事,一怒之下,辍学而去——几乎和他同时离校的还有一个也来自泰安的孟宪功。这一下“曲线消息”更有得写,说北大两名学生无故中辍课业,恐与秘密社会之煽惑不无干系。如此捕风捉影,果然引起了“保字号儿”的注意,自然特别简派眼线、多方查访。春去秋来,前后搜罗了大半年,终于从泰安“沦陷区”——也叫“解放区”——听来了一个离奇的传闻,说是一队枪兵放了一排火炮、轰垮一幢民宅,却仍没能逮住一个江湖高手。此外,还打听出四个名字——这四口人先后不约而同地在泰安待过,回北京落脚也颇有时日:且在行家眼中一“过”,便看得出都不是好对付的能人。终于在九月二十四号上,“保字号儿”兵分六路,刻意不带刀枪火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上六人,直言是抓“共谍”。说也奇怪,这六人各只分辩了几句,既不恃强拒捕、也不运功走逃,仿佛这只是场寻常易解的误会,便跟着徐亮的特务来到了永定门外长春观西侧的一爿聚珍堂当铺。
为什么是当铺,仍须分笔详说。清中叶左宗棠驻新疆,为了给发配充军的人犯寻一生路,特许其集资设立押店,后来赦释回京而仍操此业的大有人在,是以北平城里外的典当铺子还一直维持着原先狱中的部分形式。比方说,大门前放一束油布扎箍的幌子,即仿狱中曾于牢房外悬挂衣伞以为质押处认记的旧制。又如以砖砌墙、另筑红色木栏围之,院内必以石材盖库房,房舍亦必以镂石为窗户,一似监牢。之所以如此,当然不只为了怀古,更出于防盗防贼的实用目的。是以“保字号儿”索性盘下了聚珍堂,平时仍雇有朝奉、掌柜、伙计人等,一旦遇上些不必和宪警同调协办的案子,便以此为羁押人犯、鞫审刑讯之地。
徐亮毕竟是大特务,行事自有主张。他逮住了这六人,目的却是要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是以非徒不讳形迹,且当即透过广播电台和报wωw奇Qìsuu書网纸号外出播消息:这六人算是“主动到案说明,还须另行查察首谋”。另一方面,北平在地的洪英光棍则一传十、十传百地到处散布着一个说法:“新社会”方面正千呼万唤,等一位江湖高人上聚珍堂“前去投效”。
欧阳秋总还是个实心眼的人,识不破徐亮的皮里春秋,只道这六个门生暴构横祸,皆因自己而起——否则月前何至于有那么一标枪兵上门滥射?其情说不准还与欧阳昆仑昔年犯下的一桩让他至今不明就里的什么案子有关。即此作想,欧阳秋便打定主意,自上聚珍堂去“认案”,管它首谋些怎样的事,只管一体担承下来就是。
至于托彭子越帮忙的一桩小事,则是想央请“四脚班子”——也就是洋车车帮——给打听打听,能否在茫茫人海之中,访着欧阳昆仑下落,给带个口信儿,就说父母双双客死异乡,泰安则遍地虎狼,他可是万万不必以故里为念了。接着又交代那欧阳昆仑年约二十许,自幼寸发不生,号称光头大侠,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红唇皓齿、隆准高额、虎背猿腰,仪表十分出众。说到这儿,欧阳秋便再无一点声息了。
“师父您、您究竟要作什么打算?”彭子越闻言之下,不觉心一急、气一躁,脑袋瓜儿往前稍稍伸探几分,但听耳后“哐啷”一声重响,脖根之上乍地一轻,再回头时只见车座和脚台之间直愣愣躺着支铁杆子,哪里还有他师父的影子?
这半晌折腾,日后可苦了彭子越。他撒下车、收起《无量寿功》、回屋跟他娘舅打商议。“四脚班子”里的头儿是何等精明江湖?一听浮掠首尾,便跌足叹道:“你师父一准是上聚珍堂投案去的。此去九死一生,你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照这位娘舅的揣测,天地会挟着“保字号儿”令箭、出动大批人马北来,应该出自一万全的布划,进可如何、退可如何,俱有定策。其中“捉拿共党间谍”便该是个可松可紧的“活套头”。倘若欧阳秋——甚至他那六位高足——情愿投效,活套头就松个口儿,大伙儿黑里白里都算“朋友”;要是三句话斗不上榫,活套头往里一收、再加个单系十字缠裹,七条人命全归在“共谍”账上,不外是就地正法而已。怕就怕欧阳秋天真烂漫,以为他单枪匹马闯入众珍堂,一肩扛起人家给罗织的什么罪名,还巴望特务们能网开一面,放过先前六人,这就透底白搭了。
“师父总勉励咱们别逞能、万万不可以侠自任,照说不至于——”
彭子越话还没嘀咕完,脑袋上愣生生吃了他娘舅一烟锅,娘舅顶问了一句:“那么他没灾没病的,这‘客死’二字该当作何说解?”
这一夜,车是来不及还了,彭子越不必同娘舅窝挤,自就车下铺了皮毡草荐寝息。可怎么也困不着,满脑子只是他师父在公堂之上受审的奇情幻影——堂上坐着太爷、堂下跪着欧阳秋和六位师哥,一会儿上了夹棍、一会儿上了拶指,再不多时两旁衙役,个个儿挥舞着碗口粗细的朱漆长棒,朝人犯兜头扑脸打砸过来。想到这一节上,彭子越哪里还有睡意,双眼一睁,不觉大骇——
原来单身车把式夜眠于车下是个不成规矩的规矩。那些穿窬跃户的夜行盗匪穷急窘迫、万一要往车座儿里寻摸点物事,非得先向车下照看照看不可。若有车把式寝睡车底,便不许贸然动手——那必是“四脚班子”里无家无眷的落魄之人,向这样的人下手,未免太不上道。久之,也有算盘打得精的车把式会将车底方丈之地出租给一些行事悭吝的过路商贩,这些人走完一趟单帮,褡裢里少不了黄白钱钞,又舍不得花钱宿店,熟悉门道的便找上“四脚班子”,租个“车窝”暂避一夜风露,次日拂晓走人,就将几文钱留在车座儿底下,名之为“滑轱辘儿”。
闲话不烦,回头说彭子越在“车窝”里一睁眼,只见自己的胸脯已经膨而起,像座小山丘似的顶触着车后轮间的洋铁轴瓦,两边肩膊和臂膀也浮鼓肿胀,把件夹衣都给绷炸了线,腋下洞开,一阵一阵飕飕掠过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来——刚要翻身,又发现肘尖还卡在轮圈之间。
不消说,是师父方才动了番手脚,将他阴维、阳维两条未曾打通的血脉给点拨了,不意这一股早在他偷练《无量寿功》以来已日渐充盈沛勃的真气竟如此饱满,浑身上下到处窜逐流溉起来。一时之间,彭子越亦无可如何,只得从“念起三焦”、“气回五行”、“川流七坎”、“鹏抟九霄”……这么一步一步按着功法缓缓调理,但觉脐下四寸中极穴先有了舒活翕通之感。
想这中极穴,乃是任脉上行第三穴——其下是毛际、曲胃两小穴,其上则是关元、命门、气海三大穴。气行一旦导入气海,下一步便是与足少阳经会于脐下一寸处的阴交。若自脐中央再行导引,则可入神阙、水分,在下脘另行转入足太阴经,便更畅快许多。这一回彭子越不敢轻躁,当那元气历足太阴经下脘之后,又徐徐导出其中主流,到中脘入手太阴、手少阳两经,另有余息则沿着上脘、鸠尾、中庭、膻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入喉咙,终于在欧阳秋所指点的天突、廉泉处与阴维脉相会。
令彭子越意想不到的是,就这么默默观想着《无量寿功》所载功法,过了约莫一个更次辰光,连额头入发际五分之处的神庭也有了感应。此穴为足太阳经和督脉交会,向顶门而去,经上星、会、前顶、百会、后顶、强间、脑户至风府,又豁然贯通了足太阳经和阳维脉。如此辗转相生,果尔化铿锵为氤氲,内劲渐轻渐微,筋肉髓血不再强矫贲张,心绪更平复宁静下来。这时再骋目打量,连身躯也不知在什么时刻返却其瘦瘠嶙嶙的模样儿。
彭子越还不敢放心惬意,反手抠住轮皮、侧里斜翦双腿,翻身从车底钻了出来,一口气跑到胡同口花想容照相馆——那店家有个新鲜门面,外头扃着两扇白铁黑漆栅栏,里一层洋式木门,镶着两块半人多高的大玻璃,叫初九的半月斜斜映照,直似雪花镜面的一般。镜中的彭子越果然恢复旧貌,怎一个瘦字了得?他转念细思,片刻之前在车窝里动弹不得的那个胖大汉子如果不是我,又会是什么人?如果那人是我,则玻璃门上柴棱骨削的这人又是谁?这个念头前兜后转,彭子越灵机一动,先将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封了,又将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也封了,再将脑空、承灵、正营三穴亦封住。内蕴一气,偏向下行。
须知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直行曰经、旁行曰络。经凡十二,手足各三阴三阳,络依经而别出,亦为十二之数,复合以脾之一大络、加上任督二脉之旁络,为十五络,这就是二十七气的本元。然主奇经之说者,则将任督二脉及阴维、阳维、阴、阳、冲、带等六脉合而论之,认为前述二十七气中阴脉营于五脏、阳脉营于六腑,阴阳相贯,如环无端,莫知其纪,终而复始——其流溢之气,才入于奇经,收转相灌溉之效。以喻言之,十二经如河川、十五络如沟渠,奇经八脉则为湖泽。有“天雨降下、河川涨流、沟渠溢满、沛妄行,乃流于湖泽”的说法。
彭子越站在花想容照相馆的玻璃门前,所做的正是重演一遍寝睡之际脉气“沛妄行”的过程——彼时他六神无主、心志涣散,原先未曾打通的脉穴自然亦应深闭固锁。而人体一旦摊平,气血沉堕,顺势下导,若无旁骛,也就悠悠入梦了。偏偏上半夜彭子越意绪纷乱、幻象频生,在昏倦朦胧间不觉催动内力,其情正如此刻玻璃上所映显者——彭子越便像一只逐渐吹胀的气球,约莫几眨眼间,自肩头以下倏忽壮大了一倍有余,只颗脑袋还是尖嘴猴腮的旧时模样。这么一狐疑,他不免抬手摸了摸脖梗儿,却发现绕颈一圈好似着了火一般灼热起来,当下拼力攀挤那铁栅栏,想借玻璃上投影看清楚师父给点烙了些什么。不道稍一使力,那呈菱角图形的铁栅栏却像面条似的向两边弯折了。这可大出彭子越所料,心下一惊,原本封绝的六穴登时洞开,彭子越再定睛看时,玻璃上自己的头脸也变了形——一双眼珠朝前暴突,显得大了许多,这正是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会于风池之后余气鼓荡脑空、承灵、正营三穴的结果——正营在目窗后一寸、承灵又在正营后一寸半,脑空更在承灵后一寸半,脉气由此向前催发,上入阳白穴循头过耳,再入本神穴才得息止。所幸气行周身一圈,到此已无劲爆之力,而本神又是阳维脉的终点,余气冉冉散入颅中,且消且化,彭子越印证这“云合百岳”的功法可谓有惊无险——一颗脑袋瓜子便这么懵懵懂懂地保住了。他索性将铁栅栏又向两旁扯开了半尺有余,上半身紧贴着玻璃,凝视着脖子上那一圈青黑色的绳纹,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平白多出另一个体态形貌。这么一来,他却拿捏出一条主意,只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当下不敢怠慢,拧身掉臂,直奔永定门而去。一面跑着,一面还自言自语地叨念:“彭子越!你是个孬蛋,做不得此事。彭子越!你是个虫豸,干不了这活儿。”尽这么嘟囔得起劲,彭子越还是一路飞奔到永定门外长春观西侧聚珍堂——是时欧阳秋已经叫徐亮手下特务持橡皮索捆成个蚕茧一般,扔在跨院库房角落,其余六个蚕茧则一字排开,给吊在库房外两株槎交错的大槐树上,吊人的橡皮索柔软而富弹性,稍有几翦斜风吹过,那偌大的蚕茧便上下四方地晃摇起来——不消说,这便是那六位师兄了。
改容易貌的彭子越匍匐在长春观墙头觑看一回动静,寻思此事似乎尚有可为者,登时跃身下地,绕到南侧聚珍堂正门口,深吸一口大气,猛可抬腿踹开大门,直奔前厅。此际正院、跨院四边房舍都还亮着灯火。特务也好、军警也好,都为今夜审讯那欧阳秋如临大敌,荷长枪的、擎火棒的、持电筒的、扛索具的,闻声一哄而出,却没有谁料想得到,此时此刻竟然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江湖人物。众人反应不及,彭子越已经飞身蹿入厅中,见围桌坐着的四五个穿着公服的爷们儿。他这厢鼓足胆气,合掌抱个明字拳,平揖半弧,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在下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听说有远道儿的朋友来见,未曾远迎,还请当面恕罪则个。”
迎头对面一个黑矮子正是徐亮,乍见来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一双腿子有如房柱般粗圆,上身夹衫前后襟之间居然无衲线,里头微微露着铜浇铁铸的肌肉,不由得升起三两分懔敬之情,当下拱手回礼,口风仍密遮不透,道:“但不知岳兄到聚珍堂来,有何贵干哪?”
“这就怪了——不是你们要找我么?”彭子越虽竭尽所能、强自镇定,可毕竟他不是绿林豪杰,初出茅庐便撞上这等场面,浑身气血翻涌如沸,一条阳脉自跟中便抖动颤跳,一路上行,眨眼间已窜到与任脉交会的地仓穴里。这地仓穴在口吻旁四分开外,左近一无筋、二无骨、三无肉,偏只薄薄一片脸皮,哪里承受得了他内息冲突?两句话才说完,穴眼上便破了个针尖儿大小的孔窍。彭子越自己无甚所觉,看在徐亮等人的眼里却是无比怪状——只见那孔窍之中似是冒出了一滴米粒儿大小的血水,旋即干凝,可自凡是彭子越一吸气吐息,那血水便又抢决而出,浑似绿豆。如此不过顷刻辰光,涌出的血水也益发浊了,径足一枚龙眼大小,其色紫中带黑却不滴坠,仿佛猛然间长出个痦子似的。
徐亮原本不是草莽出身,睹此异状,算是别开生面,不禁分神忖道:这人看来倒像个江湖练家,非但报得出字号,且神色间自有一番英雄气象、豪杰颜色。两相比较之下,先前来的那人看似手脚长大,却道不出个师承祖业,只一口一声替那六人求情告哀,哪里像个得体的人物?仅此一犹豫,徐亮先且不疑有他,摊手示意让了个座儿。但见来人一摇手,双臂环胸,两腿跨了个同肩宽的小内八步,道:“听说有人冒充我泰安昆仑派旗号到处招摇撞骗,可有此事?”
彭子越固然是“吃铁丝儿,拉笊篱——肚子里现编”的一席言语,听在徐亮耳中,竟也合情入理,应声答道:“说不上谁冒充谁。本局情报掌握得十分透彻,这些人都有‘共谍’嫌疑。”
“我怎么听洪英光棍说,这里头其实是‘一场误会’呢?”一面说着,彭子越一面暗里将周身劲气齐聚至右手食、中二指第二关节之处、虚虚抠个拳形,向桌面轻轻点了几下,那三寸六分厚的一张实心原木桌上立时现出几个一寸的凹洞。彭子越继续说道:“咱们侠道中人,最重名声,受不了半点屈谤。他们要真是什么‘共谍’,贵局便处置了;如果有误会,便放人,万万不可坏了我泰安昆仑派的声誉。说我义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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