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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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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在此际,令人晕眩的星光一黯,汪勋如的指爪前方赫然漫漶起一片白花花、明晃晃的物事。我再凝眸细看,原先亮丽摇曳的一切都融化、消失了,剩下的竟然是一条一条、一圈一圈,或纵横交叉、或盘旋周转的掌纹——原来是李绶武出手把一枚放大镜不偏不倚地挡在汪勋如的手掌和我的眼眸中央,李绶武当下正色道:“道心、魔心,皆存乎方寸之间,有时竟无纤芥之别。勋如!你指尖这曼陀罗汁施之于孝胥是药,施之于大春,便是毒了。如此用力求索,端的是由道入魔,岂不枉费了万老当年羚羊挂角、天马绝尘的一番苦心么?”说到这里,他才慢慢地移开了放大镜。汪勋如则带着几许羞惭、几许懊恼,一张脸涨红着,颓然垂下了手。
然而我却发现他的话其实蛮有道理——红莲将那张纸片还给了我,莫非也是在隐约暗示着:我已经无须再替任何人背负一个莫名其妙的秘密了?如果比对起十多年前红莲不许我向人吐露的那番警告来说,其间显然只有一个解释:她已经弄清楚岳子鹏——或者彭师父——的底细,且正因那底细浮现,而红莲当年所谓的危险如今已不复存在,她交还纸片的动作才具备了切合现实的意义——我可以揭晓那字谜了。
“‘岳子鹏知情者也’!”我突如其来道出一句。一边说、一边还兜身转了个圈子,扫视着厅堂之中每一个人的神情,并且像是卸下了一副千钧重担般地吐了口大气,又一字一字说了个清清楚楚:“‘岳子鹏知情者也’——《菩萨蛮》里藏的就是这么句话,没别的。”
“‘没别的’是什么意思?”魏谊正抢问道。
钱静农几乎间不容发地应了句:“莫非就是绶武所谓的‘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乎?”
“所以我说此非其时嘛!”赵太初猛然间打了个嗝儿,道,“此子向学问道,不求甚解,枉叫三爷期许了一番,还说什么‘汇入一鼎而烹之’呢——”
“嘿嘿!”汪勋如抬肘朝赵太初胁间轻轻一撞,黄须掀掀抖抖地笑了起来:“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这叫囫圃吞枣,惜其不能吐故茹新,果然连头牛也比不得。”
紧接着,孙孝胥却晃悠悠站起身,似有无限躁恼地向众人摇着手,道:“还数落我咄咄逼人呢!你们这样冷诮热讽,难道不逼人么?更何况人家毕竟知无不言,小六也夸他是个讲义气的小哥们儿。各位老弟权且高抬贵手放人一马罢!”
这厢话才说到一半,那厢万得福已等不得蹿身近前,待那“放人一马”四字出口,他已经“噗通”一声双膝落地,眼角噙着泪水,冲诸老抱拳揖过一圈,道:“诸位爷!得福既不通文墨、也不识岐黄,更参不透什么观天知人的大学问。这‘白面书生’若解得不对,便都是我的罪过,还请诸位爷念在他的老尊翁还是本帮‘理’字辈儿前人,放他一条生路去罢!”一听这话,我老大哥也像是忽有所悟,连忙上前跟着跪了,眼一挤、脖一缩,想硬生生逼出几滴伤心老泪的德行,孰料那五老当下一瞪眼,齐声道:“谁说他没解出来呀?”
魏谊正仍复将筷子指了指赵太初的肚子,笑道:“我们只不过是求全责备了些——大春竟不问岳子鹏知的什么情,真真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呢!”
钱静农随即起座,一手抄住一个腋窝,将跪在地板上的万得福和老大哥搀扶起来,话却是冲我说的:“当年你考硕士之日,我指点了你一个‘谦卦’——‘谦卦’是艮下坤上,象辞明明白白说的是‘地中有山’,你怎会不省得?——就是你,大春!你怎会不省得呢?”
我乍听此言,四肢百骸犹似通上了电,不觉“啊”的一声出口。想当时,钱静农口占“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之语,并以之称道我日后“所在皆通”的一段话,不过是孔颖达《周易正义》里的几句附丽之语,并非经籍本文。至于《易经·谦卦》中最要紧的主题,反而是象辞所谓:“地中有山,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对照彖辞所谓:“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这个主题其实包涵了两层意思:一方面是“损有余以补不足”的常态均衡;一方面是以藏埋在地底的山作为一暗喻或象征,相对于凡睛俗目仅能看见地表崇隆巍峨的突起之山,这“艮下坤上”意味着更坚实、更巩固、更充盈饱满的一个事体正隐匿在人们习焉不察的卑下低鄙之处。如果转换成我的处境来看,则“地中有山”的意思简直就是在说:值得深究者并非触目可及,它还掩翳在深沉的幽冥晦暗之处。而我,尚未真正揭露。
如此一来,这几个老家伙似乎不只早已解得了字谜,他们更以为字谜谜底之下还别有究竟,印证于先前那些“不欲可知,岂有所言”、“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乃至于“向学问道,不求甚解”的讥言讽语,显然他们所期待巴望的,正是我对于那别有究竟之事的好奇之心。
“我?怎么会是我呢?”我着了慌,发了急,往后退跨两步,背脊抵上了湿凉凝冰的墙壁。
“诸位爷别闹俚戏!”我老大哥看来也莫名所以,赶上前护住我面前,声音却颤抖着,道,“诸位爷要是早就解出了字谜,何须咱们底下这些逃家光棍瞎骛乱?俺弟弟终不过是个空子,帮了咱们一个小忙。您诸位要是嫌这小忙帮得多余、抑或是帮得不趁力,便怪我呗!张翰卿这就上九号领罪去——”
他一顿抢白还没说完,一旁的万得福早已横臂当胸、立掌如扇,肘尖向侧旁发劲一移,但见我老大哥便像叫一具硕大无朋的吸尘器给猛然吸扯一记,整副身躯应声腾空飘起,直冲那掌影撞去。万得福沉声道:“没事儿的,回来!”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赵太初又打了个比先前还要响的嗝儿,一面轻拍着肚子,嗤声道:“静农的意思是说,你小子不是钻研西汉的么?对于‘知情’二字怎会略无体悟呢?——噢噢噢,我怎么忘怀了?你小子读书是不读末章的,当然是‘君子无终’、‘君子无终’嘛!来来来,知机子给提个醒儿——‘知情’二字典出扬雄《法言》卷十三,有‘知情天地’一语,李轨的注子是这么解的:‘与天地合其德,知鬼神之情状。’我这么讲,你总该明白了罢?”
老实说,《法言》我只随手翻过,莫说李轨的注子,就连原文也记不得三行两句,我登时怔住,听见汪勋如也插嘴道: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秃子说文言不说白话——知机子这样拽文,人家怎么明白?你得把‘天地’二字解一解才是正理——小子!天地者,天地会也。如此一来你可懂了?”
孙孝胥这时又一发不止地摆起手来,道:“几位哥哥知道的也就这么些,并不比‘岳子鹏知情者也’七字多点儿什么,‘岳子鹏’终究何所指,各位说得上来么?”
他这么一说,反而叫我更加觉得诡异离奇了。以事实和情理度之,曾化名“龙敬谦”和“郑以伟”的钱静农与魏谊正应该早就发现,岳子鹏、彭子越不过是出自同一个反卷姓名的游戏逻辑。孙孝胥署名“飘花令主”所写的《七海惊雷》之中,无论是轮空(欧阳昆仑)、裘攸(欧阳秋)、材平材庸(施品才、康用才)乃至跨儿(子越)……几乎无不是玩弄同样一个命名规则。再就孙小六亲历的过往来说,至少装扮成“面具爷爷”的李绶武以及“里根爷爷”的孙孝胥都曾经告诫过他:彭师父打他的时候不许逃、不许挡、更不能回手,因为无论彭师父怎么收拾他,“都是为他好”。由此可见,这些老家伙和彭师父并非陌路,甚至还有相当程度的过从和了解。既然如此,不明白岳子鹏即彭子越、彭子越即岳子鹏,就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岳子鹏不就是彭子越吗?”我脱口问了一句。
厅中当下又爆起一片哄闹。孙孝胥仍摆着手,还摇起头来,连声狐疑道:老彭?老彭?“汪勋如则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三字与那三字,纯属巧合而已。”钱静农也像是大吃一惊,蓦地站起身,转脸对魏谊正道:“早在万老升天之前十多年,江湖上早有传言,那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已经发痧物故了。”魏谊正一张圆脸上的五官也蹙攒绞皱,一失神,两只筷子“叮叮铃”落了地。赵太初那厢“哇吼”一声暴喝,唇一张,脖一仰,口中豁地向天喷出个枣核儿大小的白丸,白丸甫落,已被他摘帽扑个正着。
“彭师父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就是岳子鹏,可没有谁会到处咋呼。”我昂声辩道,“他还说他们这一辈儿的人物,都有几个串东串西的名字,没什么稀罕的。”
“一派唬弄小孩子的话!乃是我常说的‘信,以为真’之理。”魏谊正一边就地板上拾起筷子,一边道,“你一旦信了,便自然以之为真。试想,既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岳子鹏,还有谁会到处咋呼呢?”
一直缄口不言的李绶武这时清了清嗓子,道:“你彭师父怎么会同你说这些呢?除非是你先开口咋呼了,他才不得不拿这话唬弄你。如此万流归宗,还得回到你老弟身上问一句:你又如何得知这岳子鹏、彭子越竟是一人呢?”
大约我是不自觉地往赵太初那厢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腔,李绶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手中放大镜重重地往桌上一砸,道:“是也!是也!知机子,此其时也——我看红莲那孩子早就另有解悟,比起咱们这些负书恃才、睨人傲物之辈,小丫头确乎洞烛机先。你就别再迁延推托,且将那字谜交出来罢。倘若彭子越就是岳子鹏,他必然有些交代的。”
“不不不!”赵太初偏将毛线帽覆按于掌下膝头,抗道,“岳子鹏既然早已谢世,焉能‘知’什么‘情’?这里头没有个剔透的讲法儿,我便要将此纸留待‘己卯之约’才肯揭露。”
李绶武仍旧微笑着,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各位都是见证,我若是给知机子一个说法儿,他便非交出那字谜不可了,是么?”
众人登时齐声唱了个喏。赵太初百般无奈,十分不情愿地把毛线帽抖开,已经被嚼成白丸的纸片恰恰落于桌面,他抢忙再伸手按住。如此桌面上的情状便犹如李绶武、赵太初两人对赌——一侧是支放大镜,一侧则是个字谜。李绶武不慌不忙地转脸朝魏谊正道:
“尊府上那一部《无量寿功》练到极高明处,身手如何?”
魏谊正似未提防李绶武竟有此一问,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吃不了那个苦,才学了个‘念起三焦’,便把肚皮撑大了。此上第二层‘气回五行’、第三层‘川流七坎’、第四层‘鹏抟九霄’,要到第五层‘云合百岳’,才算登峰造极,可以纵意驭气、变化形躯——这些,你不都已经秉笔入书、载之《总谱》了么,怎么还明知故问呢?”
“徒我一人之言不足为凭,正须各位老兄弟旁证旁证。”说时,李绶武又转向孙孝胥问道:“老彭的《无量寿功》练到第几层上了?”
“这个么——”孙孝胥眨眨眼,努力吸了两口气,道,“照他给小六调气理脉的功法看来,应该在‘鹏抟九霄’之上,可他一向不露,仍然是莫测高深。”
李绶武点点头,道:“孝胥所见,与我略同——”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赵太初挪出一只手,抓起毛线帽往顶上扣了,扶扶正,截道:“方才说过,岳子鹏早就死了。哑巢父先得证之未死,才好说岳子鹏、彭子越实为一人,为能硬说岳子鹏、彭子越便是一人,如此则岳子鹏当然还活着。”
李绶武仿佛就在等他这一问,登时接道:“妙哉问!其实我亦不知岳子鹏生死原委;不过适才正是知机子你考较了大春‘知情’二字的出处,才让我豁然贯通的。”说时寿眉一扬,径自向汪勋如道:“《法言》卷十三是此书终章,题曰《孝至》,此书始乎《学行》、终乎《孝至》,是个归本人伦的宗旨。痴扁鹊以‘知情天地’的‘天地’为‘天地会’之影射,确是别出心裁。因为‘知情天地’的上文是有人问道:‘力有扛洪鼎、揭华旗,智德亦有之乎?’扬雄的答复是:‘百人矣!德谐顽嚣、让万国,知情天地,形不测百人乎。’原文之义如何且不去说它,要之在万老用‘知情’一词,是伏下了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不错不错。”汪勋如朝李绶武一瞪眼,道,“‘扛洪鼎、揭华旗’,是有人撑了洪门的腰,却打着政府旗号,若问这样的人智德如何,不过是百人便能敌之——岂非万老生前便已洞见:日后得福要号召一百单八将抵拒洪英,光复老漕帮基业?”
“‘德谐顽嚣、让万国’这两句么——”钱静农这时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道,“所指的自然就是那舜、禹禅让之道了——换言之,老漕帮领事之主,须以‘传贤不传子’思之。固然万熙非万老血胤,名义上还是子嗣,倘若深玩这‘让万国’三字,更知万老有意另觅统帮摄众之人了。”
“你们说了半天,还没讲出个岳子鹏的所以然来。”赵太初一面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双手环胸,桌上白丸纸片赫然失了掩翳。
“勋如既然对《法言》熟极而流,何不将‘形不测百人乎’的注子一并说了?”李绶武说时瞥了眼那白丸,似乎是在示意:若是说了,字谜便尽可拿去。
汪勋如的一对大板牙将下唇咬了又咬,侧脸歪头又瞧了瞧孙孝胥和魏谊正,过了约莫几吐息的辰光,猛然间探出一手,把桌上白丸拿捏在掌,纵声长笑一阵,顺势向李绶武抱个明字拳,道:“佩服佩服!”接着又转向赵太初,笑道,“知机子死了鸭子——嘴硬。他明明能背得出李轨的注子,却赖皮不说。”
“扁鹊果真是痴!”这一回倒是李绶武嗤笑起汪勋如来了,“刚才的约定是咱们得给他一个说法儿;他若说了,还能让你得手么?”
这时赵太初却叹了口气,站起身,环顾众人一圈,表情竟透着令人不忍逼视的惨悄、惶惑,像个终知抵赖不掉罪责的人犯,颓然放弃了挣扎、辩解,道:“不错!‘形不测百人乎’底下的注子是这么说的:‘人见其形而不能测其量,非百人之伦也。’前一句的确像是在说某人之形躯并非表象所现者。如果彭子越诚然练就《无量寿功》第五层‘云合百岳’,则或可能变形易貌。可是‘非百人之伦也’已昭然示告:此人并非老漕帮之流,君等竟然不疑么?”
“我等原本亦非庵清光棍出身,你这么说,咱们又如何称得起‘百人之伦’?又如何不可疑呢?呿呿呿!”汪勋如这一回像是真的动了气,一拳擂上桌面,震得我脚底一麻,他却继续说下去,“乙巳年七月半万老升天之夜,植物园荷塘小亭外来了四口人,一个是万熙,两个是枪兵,还有一人,是个身形健硕的胖子——”
“我记得的,”孙孝胥吁吁呴呴地喘道,“那人穿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兵刃。”
“这四个人到时,诸位正专心致力拆解那流星异象同墨竹画谜,是时亭外无光、来人站得又远,咱们也没能细辨其眉目。”汪勋如接着声量一沉,道,“那胖子会不会就是岳子鹏呢?”问到这一句上,他拈起双手拇、食二指,以极轻极缓之势将桌面上的白丸翻来覆去拨弄了半晌,最后找着了手之处,四片指甲尖儿犹似钳镊,捏准了纸角分别向左上、右下两方一拉,纸片逐渐铺展开来——果然正是当年我亲手写的一阅《菩萨蛮》以及圈画注记的“岳子鹏知情者也”。汪勋如侧过睑,对我深深一颔首,道:“咱们六老还是该谢谢你才对。字谜虽不好解,可若非你老弟一句‘岳子鹏就是彭子越’惊醒梦中人,大伙儿恐怕始终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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