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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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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我是多么多么地兴奋和骄傲。
怀抱着同样的兴奋和骄傲之情,我拉开那个旧梳妆台的抽屉,拎起徐老三交代的那本圣经,往小五姊弟俩脸前晃了晃:“找这个么?干吗?你们也要写论文吗?”
在这几句话脱口而出之际,我并没有仔细评量,话里是不是饱含着轻蔑不屑的意思——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可是话里却仿佛有的。孙小六垂下了眼皮,小五则把下嘴唇儿咬得更紧了。她接过小册子去,低声像是跟整幢空屋子说了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我才大约算是明白了那本黑皮小册子真正的用途。小五捧着它,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的文字也是手写的,却像铅印字一般工整,写的是台湾省各县市治地的名称,而在右边另外注明不同的号码。台北市是“1”,台北县是“124”,桃园县是“201”,新竹县是“279”……以此类推,照着地图上的台湾省各县逆时针绕一大圈,回到了基隆市,号码则增加到“1581”。小五没等我在一旁偷眼看明白,径自翻到了注明“201”的一页。这页又是一张用蝇头小楷工笔填写得十分整齐的表格,看来像是依照乡镇区域排列,旁注的号码则分别是“202”、“208”、“219”……直到“274”——大溪镇就在“274”上,小五很快地顺页翻了去,前后搜寻半天,像是把“274”到“278”的五页都背下来那样的熟法儿,却仍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儿,嗫着声道:“怎么是个简本?唉!徐老三也真是的!”
“简本是什么?”我指指那小册子,凑近了些。
半像是赌着气,小五瞪了我一眼,道:“跟写论文没关系的,少爷。”接着,她在标号“277”的一页上打了个折角,合起小册子,道声:“先走再说。”便拎起孙小六先前整好了的那个藏青包裹,扭头朝外奔出去。
彼时曙色未开,天地间仍旧一片阒暗。我跟在小五身后,任由孙小六只手按住背脊,一发朝我全然认不得的路途窜跑——那速度,一如半年多以前被孙小六吸着跑向青年公园的那回一样——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两只脚根本沾不上地,不过是在半空之中前后晃荡着一般假装跑着,可这么假跑了几分钟之后仍忍不住累得慌,胸口一阵一阵地酸疼,仿佛吸进肺叶里的空气全长着细刺,一抽又一抽地烧灼着腔膛里的脏器。就在我快要撑持不住的时刻,前头的小五忽然停了下来,弯身朝路边的一排草丛深处寻看了几眼,觑个准头,探手一抓,连根拔起一团芒草,另只手往草根处的土块儿上轻轻一弹,那土块儿登时碎成像痱子粉一般小的颗粒,纷纷散了——也就在同一瞬间,一颗深灰色,约有鸡蛋黄一般大小的石头从草层和土粉间落进小五的手掌心里。小五摊开掌子,把那石头往我和孙小六的眼前一亮——果真是一亮——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石头不只是灰的,在将明不明的天光底下,居然还显出了带黑夹蓝、甚至泛着些许墨绿的色泽。
“这叫黑蛋白石,待会儿天亮了,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一点一点转着看,就看出来了,它会发出不一样的光。别的宝石就没有这种好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儿把只手往太阳尚未升起的东方伸去,继续说道:“算我们运气不错,是颗原石。遇上了识货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怎么知道草丛里有这种宝贝?”我一把攫过那颗黑蛋白石来,学她一样迎向东方转着看,果不其然看出一片又一片、一抹又一抹,犹似走马灯一般层出不穷的颜色。而那颜色并不是固定的,随着我手指的转动,也随着一秒一秒移升而起的微弱晨曦,它绽放出无一霎相同的色彩。
“当然是草啊。无论是什么草,自凡它的根抓上了这种黑蛋白石,草叶就会现夜光,美极了。要不是咱们有急用,我还真舍不得拔它呢。”
那颗黑蛋白石真正的价值究竟若干?我始终没搞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天刚大亮,我们已经置身于大溪镇的一爿店铺门前。表面上,那是一家当铺,可另一方面,它又是桃竹苗三县非客籍人物的销赃重镇,负责人叫林玉郎——这些,当然都记在徐老三的黑皮小册子里,也就是小五打了折角的标号“277”页上。
林玉郎人不如其名,是个豁了两颗门牙,还长着一脸脂肪瘤的中年人。他把那颗黑蛋白石迎光左右看了半天,似不放心,戴上一枚独眼放大镜,又觑了个仔细,才慢条斯理抬起头,咧开豁牙嘴,笑道:“太轻。”
【文】“它本来就不该是重的。”小五皱起眉,捂住鼻子,道,“你不要就还给我。”
【人】林玉郎却把石头抓紧了些,扭头冲我道:“少年仔,你讲多少?”
【书】“她说多少就多少。”我翘起大拇指朝小五比了比。
【屋】林玉郎显然看出了我是外行,查脯查某叽哩哇啦了一大套,意思大约是用“男人不要让女人拿主意”之类的话挤兑我,可他不知道,这种长威风、添志气的言语对我一向不起作用,且我压根儿不知道小五要卖这石头干什么,自然也就不在乎成交与否。孰料一阵唣之下,这林玉郎开抽屉把石头收了起来,两手却凌空朝外挥甩,犹如赶苍蝇的一般。不消说,咱们这是落了陷,叫这臭嘴恶气的家伙给坑了。林玉郎也许当真看出那黑蛋白石的价值不菲,且决非吾等卤肉脚之人所配坐拥;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约莫就是这个道理。或许他也曾揣测过,天才亮就撞进来这么三口子眼生面涩的尴尬人,说不定是夜来刚得手的一窝小蟊贼,为什么不给他们来个黑吃黑呢?
无论林玉郎打的什么主意,总之他在几秒钟之内便后悔了——但见孙小六伸起一根直愣愣的手指头,往柜边一根六寸来宽的顶梁红木柱子上戳去,看他戳得不花气力,犹似戳进一块海绵蛋糕里一样,而食指齐根没入,连一粒粉层也没惊动。孙小六指起指落,转瞬之间在那根红木柱子上留下六个圆洞洞。
林玉郎的手不挥了,探下桌面,打开另一个抽屉,向小五抛出一个求救的眼色,近乎带着些绝望的神情,道:“你讲多少?”
小五要了三万块钱,三百张百元大钞,我们一人揣起一叠子塞进各自的口袋。从这一刻起,小五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而且打从心底服气——包括她招手拦了辆计程车,顺向往新竹去,才到了新竹又换乘公路局中兴号,一路坐回台北,再换了不知道几趟计程车。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刚过八点四十,辅仁大学例行第一堂早课的准时间。
路上总是小五挨着我坐,孙小六则始终坐在前座或者后座,不时朝四下里张望搜寻着,仿佛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附近伺机蠢动一般。直到我在宿舍门口石阶上吃了一颗子弹之前,无论是在意识或者潜意识里,我始终把她姊弟俩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行径当做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儿戏:有如孩提时代村子里的小鬼们玩儿的什么“追踪旅行”、“陆海空大作战”或者是“神仙老虎狗”之类的游戏,有逃的一方、有追的一方;有找的一方、有躲的一方。总的说起来,我们不过是玩一种即使长大了也还玩不腻的游戏而已。
儿时玩那些个游戏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散文中描述过,称之为“以想像力为仅有玩具的惊恐演练”。在几条连狗摇尾巴都会甩到墙的狭窄巷道里,我们扮演猎人以及猎物;既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追捕,也不知该从事什么样的搜寻。通常我们会在转角的墙砖上辨识一些用尖石片或超级牌小刀刻留的记号,但是——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分不清那记号是“同一国”失散的友伴所留下的指引或呼求信号,抑或是“另一国”守候的敌人彼此之间的联络密语。当然,它也可能是一种请君入瓮的陷阱。我们甚至还经常遇到这样一个状况:大家都忘了墙砖上的记号,其实是上一次或上上一次游戏的遗迹。那是一次早已结束的虚拟作战,可是墙砖上的刻痕混淆了每个人的记忆,使我们在误读和误解中将当下这一次的游戏假想得更复杂且更凶险。
对几乎所有的孩子来说,高潮通常在于敌对双方或三方的人马全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蹑手蹑脚的潜密行动,聚集到路灯底下争论那些记号的意义。在争论中,原本敌对的态势会突线改变,“同一国”内部的矛盾开始浮显、升高,留下错误记号和误解记号意义的人立刻遭到排挤,解决的方式通常是把这种人轰回家去——在下一次的游戏中,他们大多能组成崭新的“另一国”。
对我而言,游戏最有趣的部分却全然不同。我常在争论开始之前溜回家去,等所有的人不欢而散之后再悄悄地重返现场,拿小手电筒照映每一个笔画模糊的记号,思索且决定它“其实是”、“应该是”、“绝对是”什么意思。在喧哗落尽的暗巷深处,属于我自己的游戏正式登场,参与的角色阵容无比庞大,有我从故事书里读来的古代剑侠,有我从电影里看过的侦探、杀手、美女和恶棍,也有我生活里的玩伴——只不过在童年的现实之中他们从来不理会我的指挥调度而已。
当小五在那一程忽而绕远、忽而抄近的车行途中,捧着徐老三的黑皮小册子向我解释那五百多页暗码的用途之际,我其实并没有认真聆听,反而不时想起孩提时代在老复华新村那些狭窄巷弄里独自奔跑、藏匿,煞有介事地追逐和逃窜,并随时自言自语着顺口发明的一些暗语的情景。我想我是一直在偷偷地笑着——我一直记得那种轻微的、挂在嘴角和心头之间不知什么位置上的嘲谑之笑,仿佛经历了这么多年,活过了这么多日子(就算再加上“上了这么多学”、“读了这么多书”罢),我根本没有长大,我所遭遇到的人和事也都如此幼稚,犹似孩童的嬉戏!
在距离口试开场只有一刻钟的八点四十五分,我们来到了校园深处的文学院餐厅门口,我终于忍不住而放声大笑起来,真笑得弯腰缩腹、热泪夺眶,小五姊弟(或许还有从旁路过的一些正忙着期末考的学弟妹们罢?)显然被我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狂笑吓了一跳,弄得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我却笑得更厉害了——不是的确很好笑吗?你们一个个儿神情肃穆、举止端严,好似有那么一桩铺天盖地、生死交关的大事即将发生、正在发生、甚至已经发生了。可是,我又怎么知道,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一个成人世界故作正经而处之的游戏而已呢?
也许我在那一刻崩溃了。这样推测并非没有道理,我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离了半年多,杜撰了三十万字的学术论文,亲眼目睹了一切违反自然律、经验法则和科学常识的事物,最后还得忍受一个“随时冒着生命危险”的警告,参加一场绝对不可能通过的论文口试。我当然有理由崩溃一下。
然而,疯人显然也有疯人的锐利理智——我在自己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笑声中,感觉到周围投注而来的每一束充满惊疑、错愕、哀矜、怜悯的目光,都像是发自一个极力扮演成人的小孩子。他们看我那样笑着,可能以为我罹患了癫痫之症,遂在某一个片刻,他们会庆幸自己十分健康正常、未入谵妄之境。揣测到他们这样的念头,我便益发难以控制地笑得更响亮、更激动了。其间我一度想抬头跟那些陌生的脸孔解释:我只是趁口试尚未举行之前,带两个儿时友伴前来参观一下大学时代我曾经住过的宿舍,如此而已。然而即便是这么想了一下,都会牵动我横膈深处某一条敏感颤抖的神经而催发更难抑忍的噱笑——因为我赫然瞥见宿舍门口张挂起“男宾止步”的蓝底白字塑胶告示牌;校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整幢男生宿舍改交女生寝住。我的老鼠窝乃至里面未及搬出的书籍、资料、日常用品以及垃圾全部转交“另一国”人士使用了。我的大学生活、少年终页和黄金岁月完全失去了可资实证的地标。我于是笑得更开怀,终至摇起头来。
便在这一刻,我听见小五对孙小六说:“你给张哥找杯水来,我去给徐老三打个电话。”
大约就在他俩离开了几秒钟之后,像是有人恶作剧似的往我后心窝上用雨伞尖之类的物事给杵了一记——至少当下的感觉确乎如此——我一个稳不住身形,从宿舍门口洗石子的阶梯短墙上朝前仆倒,所谓的狗吃屎,往阶沿儿磕个正着,血水从鼻孔和嘴梢涌出,我晕了过去。
此后两三个小时之间所发生的事于我始终是残片断絮一般,这也是我在日后总想它不起、理它不清的原因。事实上我只晕倒了不足一分钟,小五姊弟便在一阵呼喊和吵嚷声中冲入人群的重围,把我扶了起来。我感觉孙小六的两根手指头在我的背脊上摸索了一阵,听见他低声跟小五说:“张哥中枪了,还好有徐三哥给穿的背心,应该不碍事。”
之后再有意识的一幕是在考堂上。本所硕士论文口试向例在研究所所长室里的会客厅,厅中向北的墙上有一盏挂钟,钟面上的指针指着九点零二分,钟底下一字排开坐着三个老先生。最右边的是所长王静芝教授,左边那个照说应该是我的指导教授叶庆炳先生,至于中间那个则想必是从外校聘了来——我们称之为“开刀手”的另一位口试委员。然而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首先,我发现左边那人长了张紫气蒸腾的同字脸,一点儿也不像我的指导教授。其次是中间那位居然一直不停地说着些有关烹调、厨艺之类的话题,右手里还不时拨弄着两根银光闪炽,犹如筷子一般的东西,看来更不像是要来砍我的论文的“开刀手”。此外,王静芝所长也浑然不似平日里看见我时愁眉苦脸、恨不成器的严峻肃杀。相反地,他显得十分兴奋、十分愉快。
我再能记得的情形大约发生于九点四十五分。当时我的背脊发麻、头壳肿痛,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满心只挂念着小五姊弟俩究竟是怎么把我安置进考堂的,以及他俩的去向又如何。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集中注意力去思索或观察哪怕只是一个单纯的对象,都不能如愿。诸般感官像是各自搴旗拥兵,相互对阵开火,大有彼此争胜的况味。我若使眼睛看什么,便听不见任何声音;若使耳朵听什么,便犹如一个瞎子。从九点四十五分左右开始,这状况持续了一两个钟头。就事后多年回忆的片段而言,当时三位考试委员侃侃而谈的大都是我论文参考资料的部分。有一个(我实在记不得是哪一个了)不停地想说服王所长,极力称许我所引用的书籍都是第一手的材料,其中还有不少传闻中新近在中国大陆出土的罕见文献。王所长则像是不肯轻易回护一个被外人谬奖的子弟那样,一再强调我对基本史料和原典的引述太少,而在未经证实的稀有书籍之借题发挥者又太多。仅仅是这上面的争执就适足以让我的头皮像一只无限充气的皮球一样,随时而有爆裂的感觉。然后我注意到,那个应该是叶庆炳教授的紫脸人不时会朝我颔首微笑,似乎有意向我暗示:别担心、别懊恼、高兴点儿。“Don't worry,be happy”,鲍比·麦克菲林原唱的那首老爵士,十分拉丁风情的那首歌——老实说,在看着他那张同字脸的时候,我满脑子就是鲍比·麦克菲林的那首歌。甚至——也许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哼起“Don't worry,be happy”的调子来。
挨到快十一点半,我的精神才稍稍恢复了些,看见壁上大挂钟所指示的时刻,不觉吓了一跳,心头第一个疑惑是: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我仍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开始回想: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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