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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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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久没回来了?”我感慨地跟自己这么说,又打了一遍美琪药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罢?”
“我还好。”孙小六冒出这么一句来。
“什么?”我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的的确确可以说已经长得很大了。令人惊讶得有些陌生。
“我常回来洗澡的,其实。”孙小六闭着眼冲水,准准地把一块药皂隔空一尺撂回那个老式的塑胶网碟里去,微笑着继续说道,“张哥你刚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道理我太清楚了:师父从不到这里来,我知道的。”
“你是说就连你‘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也常回来洗澡?”
“当然。”孙小六勉强从水帘里睁开一只眼,仿佛非常迷惑地盯着我,道,“不然叫我去哪里洗?那些把我搞去学手艺的爷爷都上上海澡堂,我不成——澡堂多臭你知道吗张哥?你一进去就好像泡在臭豆腐缸里,埋在一百万只香港脚底下。还是回来洗好,回来洗如果赶巧了师父不在家,还有故事可以听。”
“故事?”我也从水帘里朝他眯着眼望去。
“对啊!”孙小六关了他的水龙头,浑身的肌肉看似不经意地朝四面八方一隆挺,登时百千亿万个毛孔里喷涌出一片白雾也似的蒸汽,蒸汽散处,他身上的水也干了。他一面穿衣服、套裤子,一面十分狐疑地问道:“你没听过师母说故事么张哥?我肏!之棒的!”
29 嫚儿的奇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住在山东泰安泮河边儿上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对叫爷爷的兄弟、一个叫爹的父亲、一个叫娘的母亲,和一个叫嫚儿的小女孩儿。嫚儿不是小女孩儿的名字,只是那个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儿的一个通称:得把嫚儿二字连成一个字读,使前一个字的母音被后一个字给遮住、捂住,读起来像“母儿”或者一声牛叫,“mr——”。这样呼喊,乃是因为小女孩儿还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缘故。所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称谓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总之就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捂住了。
一户人家的三个男人都还是有气力工作的人。两个爷爷是亲兄弟,从小感情极好。做哥哥的结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还不肯成家。一蹉跎,过了年岁,只便光杆打到底。等哥哥的儿子也成了家、养了女儿,做弟弟的就成了二爷爷。这大爷爷、二爷爷和那个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运河里撑船。前清尚未废漕运的岁月里,从泮河里撑船上溯,不需几篙子就能够到一条叫九丈沟的小支流,从这小支流再行两日,就是运河了。只后来驿道拓宽,泰安府往西到东昌府、平阴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为主的往来,九丈沟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爷爷一艘船、二爷爷一艘船,手下雇用的人丁虽渐渐改行散去,倒还有几口水手长年帮衬,运送些米粟谷麦和什货等物,生计算是维持着了。待那儿子长大成人,更多了个帮手,只盼他媳妇多生几口壮丁,再把这两船靠水码头的家当接手光大了来。可这盼头没成,嫚儿才出生,大爷爷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过不及一年,大爷爷、二爷爷二人又遭了变故。
那一日天气晴和,两位爷爷将一船满载着布疋的大船托付嫚儿的爹,带领人丁押往东昌府交卸。兄弟俩自将船泊在九丈沟,人却商议着踅进城里、逛一逛市集、喝几盅水酒。千不该、万不该,二位爷爷不该挑了爿临着泮河的酒楼,且又凭窗眺望着远近河景,赶巧碰见了事端。
且说二位爷爷正咂着酒浆、絮叨些闲话,忽听楼下人声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来,兄弟俩顺着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隆地咚!原本平静的泮河里端的是一阵波翻涛滚,涌激泡碎;河当央忽而蹿起尺把高的浪头、忽而又荡开丈许宽的涟漪——如此过了片刻,看热闹的人才稍稍觑清楚了:河底一无蛟龙、二无龟怪,却是两个看似身着劲装的汉子正扭拉撕扯,你掴我一掌、我挥你一拳,打得好不热闹。可二位爷爷只看了一眼便齐声对彼此道:“要糟!他俩俱不识水性!”
二位爷爷往来这泮河与九丈沟之间何止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术,也知晓这表面上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泮河底下有一种陷人的机关。出通西桥下不过二里,有一处河床极浅,个头儿稍微长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触露水面,则脚丫子刚可够着探底——可这底是个决计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处沉河,是再也浮不上来的。熟练的船家称此地叫“流沙滩”,犹如《西游记》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现地以书中之文而命名,还是著书之人从这真情实况的恶地理上得出来个说故事的灵感罢了。
总而言之,流沙滩极险,非常人所能应付。二位爷爷转念至此,岂敢怠慢?只恐救人不及,要眼睁睁看他送掉两条性命。于是双双跃下楼窗,直奔流沙滩前而去,想要趁着那打架的两人尚未涉险之际便搭救上岸。谁知那两人,一个是白莲教亲、一个是丐帮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气力。二位爷爷恁是泅技高人一等,却怎么也支使不动他俩。就这么一夹缠,四个人在转眼之间全灭了顶,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此后琐碎不提,只说那嫚儿的爹娘忍悲负痛,依旧混着河上生计。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好容易日子平静下来,却又出了事。这一天嫚儿的爹刚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家中,只见正屋上首端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面皮白如棉纸,脸长似驴,配一张樱桃小嘴和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传说之中的白无常。这白无常身穿西服、手上把玩着圆边方顶呢帽,说不上来还带着几分洋绅气息。另一个就大大不同了,一张紫黑面皮上贼不溜秋转弄着两只小眼睛,也正由于那眼睛实在太小,若不是四下里不停地转着、动着,便几乎要同脸皮上无数颗说麻子不是麻子、说雀斑不是雀斑的凹点分不清了。此人虽也穿了身洋服,可怎么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讨饭的乞丐样儿。嫚儿的爹毕竟是个憨实笃厚主人,看来者有如凶神恶煞,仍当那是风尘辛苦的缘故,当下堆起笑脸,虾了虾腰,又朝内屋喊声:“嫚儿的娘!”
“不用唤了。”白无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领着我们的人上九丈沟看船去了——听说你小子手底下有闲船一只,我们哥儿俩正需要一只船。”说着,指了指身边茶几上的一个青布包袱。麻脸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开,里头露出个黑木盒子来,麻脸再一开盒盖儿,赫然现眼的是十排龙银大洋钱。白无常自将盒盖儿“啪”的声关了,继续说道:“钱,不愁没有,但看你能赚取多少罢了。差使干得完妥停当,这一盒子银洋你尽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这租船的价钱是一日夜五块钱——”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嫚儿的爹忙道。可三句话没说完,白无常又昂声截住他,道:
“我们是在‘三民主义大侠团’戴雨农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侠团’也好,讲究的就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这点银钱,只不过是分润老百姓的一点意思罢了。生意做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该拿的。只不过别忘了戴先生和三民主义的好处就是。”
嫚儿的爹连忙又虾了虾腰,道:“大人怎么说都是。”
“不能叫大人。孙先生手创民国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哪里还有大人?”白无常阴惨惨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这厢三人闲话了一阵,那居先生问讯得极是殷切仔细,比方说:这泰安府的风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绩如何?乃至兵镇一方的军帅首长政声如何?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白莲教徒众的活动情形。居先生忽然横里插了句:“你们听说过一个叫‘共产党’的词儿没有?”
嫚儿的爹摇了摇头。居先生接着给他上了一大课,大意不外是说,如今国难当头,日寇连年犯境,那“共产党”竟然在前一年里还成立了临时政府,其祸国殃民,简直就比前清以来的白莲教还要可恨可恶。正因其可恨可恶,就得发动全国百姓同心协力讨之伐之、剿之灭之。这一课上到天色将晚,嫚儿他爹打了几个瞌睡,以致连连点头,状似十分同意那居先生的见解。
不错,居先生、邢先生正是假意为吸收齐鲁一带志士,探听军阀、共党消息,请命北上——其实却是为了打捞那些失落的佛头而来的居翼和邢福双。
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身自当年那南昌剿匪总部的干部,再加上些黄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诸役之中力战殉身的二流军将,以及“三民主义大侠团”这一系的领袖当真在南京成立了一个叫“三民主义力行社”的组织,由贺衷寒、康泽、滕杰、刘健群、邓文仪、桂永清、丰悌、胡宗南这些人、这般的座次为核心小组。戴笠因只在黄埔六期读过一阵骑兵科,根本没毕业,是以排名尚在丰悌之下。当然,无论如何议定座次,那“老头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仍居首脑。依照他的意思,黄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锐尽失,何不在吸收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时条件稍稍放宽一些?一俟加入之后,执行的纪律便要严一些。相对地,如果在吸收其他学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于出身隔阂、底细未能洞见,则在加入之际的要求便需严一些,而在成为组织的一分子之后,执行的纪律则放宽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才。这就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成立之后所发展的第一个收揽各方人才的机构,叫“复兴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层单位。那不远千里而来,一意追查邢福双下落的李绶武吃尽苦头,大约也就在居、邢二人来到山东泰安的时节成了“复兴社”的一分子——这些枝节,暂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义力行社”之下还有两个外围组织,一个叫“革命军人同志会”、一个叫“革命青年同志会”,算是承上启下的决策执行机构。这么一来,组织发展突然庞大起来,非但黄埔嫡系、“老头子”的亲兵成为骨干,其余如北洋时代在北京成立的陆军小学、陆军中学以及保定军校的毕业生,有许多失业赋闲、无所事事的也来登记加入,仅一个多月之内,报名加入成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头子”龙心大悦,遂批准开办了一个“特别研究班”,施以三个月的训练,期满之后,便派到“复兴社”下属各级的单位里去,有的成了报社干部,有的成了名为“消费合作社”,实为“老头子”辖下的会计和贸易机构的财务技师,也有的给分派到地方上去发展再次一级的单位,还有的成为戴笠原先那个“大侠团”特务机关的新血。
正因这是个草创时期,被称为“新血”的青年同志倏忽涌入,人人只要口称拥戴“老头子”、报效“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者,便很容易蹿身出头——即使绝大部分的“同志”实只因为不事生产、百无聊赖,想来混口饭吃;未料一旦加入之后,穿上深蓝色中山装上衣,土黄色卡其长裤,看上去居然十分齐洁整秩,顿时人模人样起来,颇有几分可以救国救民的自我高贵感,竟衍出个“蓝衣社”的诨名儿来。
在这些号称“铁血救国”的同志之间,就发生过一桩奇事。那负责训练特务的戴笠自己生性狡狯狐疑、行踪诡秘无端,仅仅是化名就有七八百个,可谓三日一更、五日一易,为的就是叫人捉摸不清,众人在背后也多以“老板”二字称之,“老板”知道了也非常得意。也正由于“老板”不喜暴露本来身份面目,底下的特务们也有样学样,时而改姓易名,引以为乐。有那么一回,一个叫陈意敏的青年填报了一份差旅表,随手失神,签上了他那几日在外查察市井琐事轶闻的假名“周焕”。可这整一个特务机关之中并无“周焕”其人,核发差旅费的人转念一想:莫不是“老板”突然又更改了名字,却未及以密码告示?如此一来,便不敢造次,遂额外贴补了一大笔钱钞,另以黄封纸包裏上呈戴笠签收。恰巧戴笠前脚出门,陈意敏后脚来送谍报,摊开宗卷一见“周焕”之名赫然在黄封上,登时吓傻,还以为另有某同僚检点了自己在外招摇的秘闻上报,遂匆匆窃去黄封,溜之大吉。嗣后这陈意敏发现封里竟然是一大笔款子,更怀疑这是“老板”有心试探他的操守作为,便益发不敢回头归建,索性又改了个名字,远走高飞了。
这些个冒乱无绪、诡谲多疑的事体可谓层出不穷,却与居、邢二人各怀鬼胎的泰安之行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且回头说这居翼派出两个精干的手下同嫚儿的娘母女四人前往九丈沟看船,邢福双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这一下岂不要破皮露馅儿了?——当年他把那八十四颗佛头沉河掩藏的所在正是九丈沟,可是叫居翼给打了一针“通仙浆”之后,他胡乱应付的“吐实”之辞却是泰安的泮河。在当时,邢福双只求苟延性命,以待来兹;孰料居翼果然为他露的那一手“四至四自在”的武功而倾倒不已,竟尔当真将他收纳为股肱。如今来到泰安地头上,原只盘算着在泮河里假意打捞打捞,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届时便推说河水冲流,也许还能拖磨一阵,甚或在费了偌大心力之后、如此劳而无功,居翼也就心灰意冷,不再逼索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这一行四人一到泰安,便打听出这一户船家凑巧多了一条闲船,还偏就泊在九丈沟。
正在这厢做贼心虚,不知还能想出什么应对之计的时刻,邢福双忽听得门外极远之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号。此际居翼正口沫横飞地向嫚儿的爹讲论那三民主义如何精微、如何奥妙,比之拟之如一部极其高深精湛的武学之中最为玄奇的“捉摄心法”,如此一打比方,那嫚儿的爹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可这二人却未暇听见那声号叫。邢福双听了个真切,自然便加意侧耳聆之。果不其然远处是有动静:一阵清脆敞亮如出谷莺啼的吆喝紧接着传了来,听着竟像是有个三五岁大的孩童正在叫嚷嬉闹。
又过了约有三五吐息的片刻辰光,号叫之声又起,兼杂着慌乱急碎的脚步——这一下连居翼也听见,登时一皱双眉,道:“出了什么事?”说时冲身而起,一跃飞出丈许开外,顺势拉开屋门。便在此际,邢福双也猛可想起来:号叫之声听来甚是耳熟,不正出自那两个随同居翼前来的青年特务之口吗?
门开处,居翼、邢福双还有嫚儿的爹俱被这眼前景象惊诧得目瞪口呆,连鸡皮疙瘩都浮鼓而出、不能稍息。
嫚儿这一户人家临河而居,门口有那么一块土地平旷的场子,以河床巨石铺成,场子方圆总有八九十丈,呈一斜坡之势、倾入河中。这般堆叠,一来自是为了让居处所在的屋宇更高一些,以免暴雨洪流一来,水涨屋漫,成了灾殃。此外由于这巨石铺成的斜坡比较光滑,仅需两人四臂之力,便可以将一条货船自河中纤拉上岸,再垫以防滑的“衬枕”,便可以修缮、髹漆,是十分便利的一种设计。北五省里靠河的船家称这种有石岸可靠的地理为“镜面码头”,是航伕生意的洞天福地——这种“镜面码头”若是倾斜角度较大,寻常人丁还很难从河畔攀爬而上。拥有这种“镜面”的人家往往夜不闭户,因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爬上坡来而不致失足;这样的“镜面”非熟手练家不易出入,是以又叫“高人码头”。
但看嫚儿家门口正是这么一款“高人码头”。旁边原有条石阶小道,平日便供嫚儿的娘母女行走。今日这四个外乡人来到河边,说要赁闲船一艘,娘儿俩便领那两个青年沿河去九丈沟验看,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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