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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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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床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问开车的万得福道:“你们要避谁的耳目?”
“谁的都要避。”万得福道,“我要不是勘查了你小子五年,连你也得避呢!”说到这里,他扭头朝车后厢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这趟祸殃运气不好,刚赶上另一个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个大娄子。现下风头正紧,到处有人在捉拿他——万一拿你去顶数销案,你说冤是不冤?”
老大哥没言语,我却忍不住问道:“销什么案?怎么会拿我老大哥去销案呢?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如果我没那么好奇,没那么爱发问,没那么想介入一种原来不属于我的生活,也许连这一程便车都不必搭——或者该说,也许便不至于成为伙同劫车的共犯之一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生命走上另一条道路的这个结果,不能全怪我老大哥被一盏两千瓦的灯砸上脑袋这一件事而已。
万得福在将救护车开上百龄桥的时候告诉我:他叫万得福,是老漕帮祖宗家门逐出来的弟子。我老大哥张翰卿同他差不多,只不过“离家出走”得稍晚,至于另一个外三堂的光棍原先姓李,名师科,入帮之后又随辈分字谱改名叫李悟科,直到前几年上——也同我老大哥一样——看不惯帮中诸领事、执事等首脑人物的行径,于是愤而自请除籍,从名中号去了那“悟”字辈谱,仍还他一个本来姓字,也成了一个逃家光棍。
这光棍逃家一节,若是在前清、民初时代,常有因为旗、舵规章不同而设的处置,轻者断指、发,重者还可以到截肢、黥面以及所谓“三刀六眼”之刑。万老爷子在日曾颁下总舵令,放任帮中弟子弃帮籍、投戎马,时在抗战初起,淞沪保卫战开打之前,为了使老漕帮光棍能一心为国难赴义,是以开了个“离家出走”的规矩,不再对逃家光棍用刑以收吓阻之效。孰料万老爷子升天之后,逐渐酿出个“清洪合流”的态势,许多老漕帮光棍自幼受前人教诲,对这“不清不洪”的局面——也就是老漕帮竟然同天地会交好分润的局面——非常不满。我老大哥张翰卿就是从这一波逃家的。然而,他则万万不曾料到,这样弃籍出帮固然没有遭到任何刑罚处分,祸殃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在片场里,他已经被崩倒的景片压了两次,漏电的器材灼了四次,就连头顶上锁紧了的灯头也已经在他脑袋瓜上砸开第三条口子了。万得福说他这还算运气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单位里有现成的需要,说不定哪天他就让人抓进去顶数销案了。我说我不相信治安单位要抓谁就抓谁,抓不到正主还能随便抓一个光棍去顶罪的——倘使真相果然如此,治安当局岂不都教帮会给控制了?
万得福也不同我争辩,顺手从挡风玻璃底下摸了份报纸扔给我,我低头一看,是前一天星期五的早报,上头端端正正印着两行黑体和楷体字:“土银古亭分行抢案初露曙光/警方侦骑四出搜捕万姓男子”。
“老朽不才,正是这万姓男子!”万得福呵呵笑了起来,随即又道,“任你白面书生相信不相信,过得几日,他们抓不着我,也抓不着老李的话,不定又抓着了咱老漕帮里哪一个逃家光棍呢!”
我并不怎么有礼貌地顶了他一句:“胡扯八蛋。”
万得福似乎没着恼,只等来到盲人重建院后门放我下车的时候冲我一龇银牙,道:“后会有期了,白面书生!你把那《菩萨蛮》好生考据考据,万得福等着解惑释疑,已经十又七年了,虽说不急,也未必等得了太久哇!”说完,黑暗中传来一阵有如枭啼猿泣的怪笑之声。
16 卷入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研究生,我过的日子已经算足够简单朴素的了。我的课程早已修完,每天只在研究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往返。不过,我的老师们仍旧认为我的“外务”太多。什么叫“外务”呢?就是写小说。他们通常保持着和颜悦色的神情提醒我“应该多花一点精神在论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又看见你在某报某刊上发表小说了”。要不,他们会这么说:“最近你知名度还蛮高的嘛。”翻译成我所熟悉的语言,这话其实说的是:“我相当怀疑你的学问到底做得如何。”
我一点也不想抱怨我的老师们。他们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是我念研究所的第三年尾,我只剩下一年又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写出我的毕业论文——一部当初我在研究计划里决定以三十万字篇幅完成的《西汉文学环境》——而到一九八二年四月间为止,我只完成了第一章第一节的九千字。在那之前,我大部分的时间像个植物人一样把自己种在床上读各种非关乎论文题旨的杂学书籍,小部分的时间写稿赚生活费。在没有应召入伍服役之前,我一直不自觉地以为人生就是那样的。
然而那一阕小小的《菩萨蛮》改变了这一切。我因之而卷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纷扰、阴谋、斗争甚至杀戮,也因之而发现原本生活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一样(且有的还比我早几年甚而几十年)给卷入了一个我们无力反抗,更无处求援的环境——他们也因此有了全然不同于往昔我所认识的面目和身份。在这整个的“卷入”过程中,我还认识了一些别的人——比方说我曾经提到的红莲——这些人原本只该是和我错肩而过的路人、同车而行的旅客,乃至连擦身相逢的缘分都不会有。然而,他们毕竟进驻到我的生命里来,使我忙于付出一些可以称之为好奇加上眷恋再加上恐惧或憎恨或鄙夷或爱慕的情感。也就因为这里面有了种种情感,使这“卷入”反而成为日后我再也拂拭不掉的一份记忆。也正因为拥有这记忆,先前我从未真正认识,却一直渴望着的“另一种生活”变成比什么都真实的东西。关于这个部分,我有一个总括性的评断,那就是:当人一旦进入了、拥有了真实的生活,便可以失去一切。在“卷入”的那段岁月里,我甚至连小说都不写了。
西元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开了门锁,扭亮壁灯,发现屋里坐着、站着四个穿着灰色青年装的家伙。从外表上看,他们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可青年装是那种官僚机构里设计出来让穿者看来较为年轻的服饰。它的上衣其实就是件不用塞进裤子里的衬衫,上下左右四个口袋,采西装式领口,但是开得高些。这青年装的下身必须是同色的西装裤——总的看起来就是副铁灰铁灰的模样儿。设计这款服装的人(据说是当时的“总统”蒋经国先生)似乎有意借由它轻便的外观来重新塑造官僚机构里公务人员那种正儿八经的形象,使之看起来清爽、利落。当然,名之曰青年装自有它泯除公职人员因年龄分际而显示资历分际的用意。换言之,我该把这四个铁灰铁灰的人物想像得再年轻一点。
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是张大春?”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父亲叫张达,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干编审。你母亲刘兰英,没有任何职业。你家住西藏路一百一十五巷四弄八号。你是天主教私立光仁小学毕业、私立大华中学毕业、市立成功高中毕业、天主教私立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是中文研究所第三年的研究生,对不对?”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发表过三十二个短篇小说,六十篇散文。在大学里参加过合唱团,唱男高音。此外,你还是‘救国团’外围单位中国青年服务社训练出来的‘噜啦啦’服务员,对不对?”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张翰卿交给你的一块破布在哪里?”
冲着前三个问题,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关于第四个,我迟疑了一下,正想答以“什么破布?”的时候,紧靠着我身边站着的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微微抬了抬腿,盯着他的大皮鞋道:“上面好像不许踹人了现在,嗯?”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坐在我的床沿上直了直身子道:“别吓着人家孩子。”话才说完,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豁地从椅子里蹿起来,重重地把一本《史记会注考证》砸在桌面上,道:“你不是咱们党员吗?”我刚点了点头,脑子里闪过一个“当年加入国民党总算沾上关系,占到了便宜”的念头,那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已然接腔说道:“党员有他妈屁用,党员更他妈该老实点儿。”
在那一瞬间,我猛可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你可以说这感觉来得迟了些,因为早在我扭亮壁灯的时刻就该感觉自己被侵犯了。而事实上早在那之前不知许久他们已经进入了我的宿舍,侵犯了我老鼠窝一般凌乱的、污秽的、臭不可闻的生活空间。你也可以说这被侵犯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强烈,其中还含有老鼠自觉其不堪的恼羞之怒在内。他们四个并没有指责我,他们甚至既不在意,也不意外于我过得像一只老鼠——唯其如此,一只像我这样过纯正老鼠生活的人反而非常不舒服——好像你把一切摊在人的眼前,无所遁形,人却视而不见。当人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又视若无物的时候,你就更卑微了一点。
在那个极度卑微的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写小说的乐趣——它不再是我为了赚稿费而干的活儿,却登时成为我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我应声对那四个穿青年装的家伙答道:“那块破布是一封血书。”
四个家伙蓦地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了起来。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面面相觑的情况。我立刻知道,他们给诳进我的小说里来了。血书太离奇、太诡异、太不真实、太令人意外。正因为这样,他们既失去了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控制,又无法对我的叙述抱持原先那视若无物的态度。在这个面面相觑的刹那之间,四张嘴巴不约而同地动了动,重复了“血书”二字。接下来——一个重要的技巧——用最不离奇、最不诡异、最写实的也最吻合经验或逻辑法则的细节描述来赢取读者进一步的信任:
“乍看那字迹是黑色的,但是绝对不是墨水写的,是血——因为年代久了,所以看起来发暗、发黑而已。还有,那其实也不是什么破布,是一块有点像府绸料子的手帕,只不过很旧了。”
接着,我把那块虚构出来的手帕讲得十分详细——包括它的精丝滚边,一角上绣了个“潘”字(字体是带有魏碑式棱角的正楷)等等细节——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我还不知道一封血书该有什么样的内容,我需要一点时间。那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之中的两个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本子来写着了。一面写,一个家伙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么东西呢?不是交给你了吗?”
“又被那个开救护车的万老头拿回去了。”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脸看来比清白无辜还要再清白无辜一点,“他说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你们知不知道我老大哥从前是混老漕帮的?”最后一句我故意放低了声,带点克制不住的兴奋。结果没人理我。
只那原本想拿大皮鞋踹我的径自问道:“手帕上写了些什么?”
“没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是那种比行书还难认的草书——所以我老大哥才找我去认的,他以为读中文系的什么字都认得。”我皱着眉,看似想得很吃力,其实也的确想得很吃力地把我记忆之中和老漕帮有关的一点知识拼成下面的话,“坦白讲,第一个字我认不出来,第二个字是个‘物’字,动物植物的物。接下去是‘在大通悟学之上’。下面又有两个认不出来的字。然后是‘密取’。然后又有四个认不出来的字。最后是‘戒所得’。就是这样了。”
“什么物在大通悟学之上什么什么密取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摔我的《史记会注考证》的家伙把他所记的句子念了一遍,像是在向我求证似的深深望我一眼。
我点点头。其实这段话可以说根本没有意义。我在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家父。因为他也是在春、夏、秋三季里穿着青年装去部里上班的那种标准公务员。我老大哥曾经告诉过我,家父从前在帮字辈是“理”,所以我脑子里胡乱转出来的第一个字是个“理”字,由此我又干脆用了个和“理”同音的“礼”字编出“礼物”这个词。可是有谁会在一封血书中赫然提到什么“礼物”呢?于是“礼”字必须说成是一个我认不出来的字。
有了第一个词,接下来的句子就方便了。我暗自想着的句子是:“礼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宜速密取勿为猪八戒所得”。大通悟学是“理”字辈底下的四个字辈,底下的“宜速”以及“勿为猪八”根本就是我随便想到,也随口说成是我认不出来的字——如果这整句话有任何意思,也不过就是在骂这四个人是得不到礼物的猪八戒而已。
这四个猪八戒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并不满意,却不得不满意的模样。我随即表现出想多帮一点忙的样子说道:“我听说大通悟学是老漕帮论字排辈的四个字谱。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
“你最好别懂。”第一个猪八戒说。
“你忘了更好。”第二个猪八戒说。
“我们根本没来过,这样你明白吗?”第三个猪八戒说。
“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第四个猪八戒说。
17 解谜
如果要我把下午看见那个真字谜和晚上我瞎编出来的假字谜说出一个什么道理来的话,我只能这样讲: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就拿那四个穿青年装的猪八戒来说罢,他们也许是“调查局”的,也许是“情报局”的,也许是“安全局”的。后来我知道,他们连“警备总部”都待过。但是他们平常一定有另一个身份。我们不能说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是假的,只能说那另一个身份是谜面;而不管是什么局的身份也不能说就一定是真的,只能说那什么局的身份是谜底。反过来也一样。就像我老大哥在山东老家的身份是张世芳,到了台湾来干电影道具叫张翰卿,可是在老漕帮里他该叫张悟卿的,却没有人叫他张悟卿。不论他是光棍还是逃家光棍的时日里,张悟卿这个名字都没人叫过。然而这个名字一旦摆上了台面,混过老漕帮的人都能够知道他上下三代的关系和地位。那么,张悟卿这三个字既不能像张翰卿三个字那样代表他本人,又比张翰卿三个字所能代表的多一些。对于多知道一些老漕帮掌故的人来说,张悟卿要比张翰卿包涵了较多的内容。换言之,张悟卿是一个谜面,而此人上投“通”字辈光棍为师、下开“学”字辈光棍为徒的事实就是谜底。至于张翰卿这三个字的谜面所能形成的谜底不过就是“长年跟在大导演李行身边干道具的那个糟老头子”。
我在我那间给猪八戒们翻捣之后变得整洁多了的宿舍里点了支烟,得到了这个关于谜面和谜底之间的结论,猜想猪八戒们一定会在我的假字谜上花下不少的精神气力,却永远得不着一个答案。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发明出一个答案来。谜底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当你觉得某个文字符号图像陈述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的背后可能容有某种意义的时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义来才对。比方说,当小五问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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