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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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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庄把张正国叫到身边,拍着张正国的肩膀,以慈父似的力量捏了一把,说:“大庄叔帮你做了个决定。”

  张正国疑惑地看着杨大庄,又期待又害怕听到这个决定。

  “明天就跟着柱子哥去城里讨口饭吃吧。”杨大庄语重心长地说,“他是盖房的,会带着你张正国的。”

  张正国发现刘柱子正盯眼望着自己,这个陌生的男人仿佛带着诡异而神秘的笑,又仿佛并没有笑。一时间他也说不上来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内容,只是这似是而非的脸让张正国感到濒临绝境的恐惧。

  “你家房子快要塌了,出去闯闯,像柱子一样弄出个人样来。你信叔不?……叔信你。”

  张正国注视着三十厘米之外的杨大庄,这个和自己一样高度的男人让张正国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的话让张正国全身上下温暖,像春天里和蔼的阳光。张正国不用仰面或者低头就可以平视这个男人的眼睛。这两只眼睛很小,但炯炯有神;而那张圆乎乎的脸却给人并不圆滑的感觉。他看到这个男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这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就是要在沉默不语中去慢慢领悟它的温度。所以,张正国在他们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他不明白杨大庄口口声声的“前途”是什么,他还不具备规划人生道路的意识和能力,他从没有想过未来,对他而言,未来就是山外的天空,而这村子的大山已经挡住了他瞭望未来的视线。他甘心情愿对杨大庄五体投地的信服。

  那一夜依然是那样的静。其实是张正国也不会想到,这是他在四沟村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睡在杨大庄家里,空旷的房间被悬挂在墙壁上的灯泡照得昏沉模糊,他不舍得关掉这只灯泡,一直欣赏着它那昏暗的*,因为从来就没有这样奢望过在自己睡觉的时候还可以梦寐以求亮着灯光。张正国不愿意在这美好的时刻去想些什么,他只是脸上一直挂着一种叫幸福的笑容,爱不释手。他只希望这样安静地去等待一个时刻,一个离开的时刻,一个结束也可以称作开始的时刻。没有矛盾与难以抉择,因为迷茫而就显得异常简单起来。

  张正国听到了那一夜所有的动静与声响。他突然有了一种人之将死的感觉,身旁的一切事物都开始在心里美好起来了。张正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杨大庄呼噜的声音,就格格笑了起来,张正国又想到了爷爷,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惆怅。

  窗外已渐渐有了光亮,黎明就快要到来了。

  张正国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才感到疲倦悄无声息夜袭了自己的眼睛。他合上了双眼的同时,满脑子的画面蜂拥而至,凌乱不堪。来不及整理过往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来不及让这些人事有条不紊地清晰播放。片断是那么快速地一闪而过,模糊不清,没有重播,没有回放,稍纵即逝。从未哭泣过的张正国有点想哭,形形色色的人开始陆续粉墨登场,爷爷、张麻子、刘慧芳,还有站在竹林里的紫月。他想抓住他们,可是手怎么地抬不起伸不出去。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把握住一切东西的最原始的力量。那些人真正地离他而去,渐行渐远,画面褪色、淡去,随风而逝。张正国立在苍茫粗犷空无一切的大地上呼喊哭泣,十八年的泪水,流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

  黎明真正来临的时候,张正国流下了人生第一场泪,泪水无声无息漫过脸庞,像一场春雨,飘散在他十八年枯萎龟裂的土壤里,润物细无声。

  之后,他被杨大庄叫醒,提着一个老旧的编织口袋,跟着杨大庄来到了村口。他看见黎明的曝光里有两个人和一辆马拉车正等在那里。他跳上了马车,和刘柱子背对背坐在马车的两边,一路上也没有说过半句话。

  张正国侧过头去,看见马车在路上留下的车辙印子,车印正在一点一滴划出张正国离开四沟村的轨迹。杨大庄仍旧伫立在村口离别的地方,他那矮胖的身体离马拉车越来越远了,最终消失在一个转弯的路口。

  马车的起点是杨大庄,终点是张正国,他们站在两端,被这条车辙印牢固地拴着。

  山村才从夜里睡眼惺忪地醒过来,宁静极了,只有车轱辘发出吱嘎吱嘎声回荡在山间的小路上。赶车的叫王二狗,二狗子在专心地赶车,没有回头和他们说话,他只是四沟村一个每天早出晚归忙于赶车的哑巴。

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23)
一九九七年。沐浴在蒙蒙细雨中的华新街。

  一九九七年。这是张正国离开四沟村的第五个年头。这一年,他来到了华新街。双庆市鳞次栉比的高楼与车水马龙的繁忙并未给初来乍到的张正国任何不适与恐惧。张正国俨然变成了一个老练的水手,可以迎击各种各样的飓风狂浪山呼海啸。不是他不恐惧,而是他早就习惯了恐惧,最后就遗忘了什么叫恐惧了。

  这个城市的天空永远压得那么低,阴沉而郁闷。没有北方大开大合豪情壮志的阳光,这里的阳光永远迷离、朦胧。

  迷雾成了这个城市永远解不开的结,于是就增添了一个雅俗共赏的别号,雾都。

  这座城市重峦叠嶂、跌宕起伏,城在山上,山在城中。两条江穿城而过,也不知道是水环绕着山,还是山拥抱着水。

  在这座日益浮躁和张狂的城市里,有一条邻水而建的老街,叫华新街。这条街两端连着重要的两点,嘉陵江大桥北桥头和观音桥。街的两边修着一层或两层高的青砖瓦房。这里的人被称作城里的农民。

  这条街大约三公里,蜿蜒曲折。在中点有一当地群众自发形成的集贸交易小市场,每到傍晚时分摆摊设点拉灯点火的营业,一派热闹喧哗的景象。

  这条街跑着一趟固定的小型公交车630。它把华新街的农民送进城,或者把进了城的农民又送回原地。630一直穿梭在华新街上,迎来送往,循环往复。

  华新街里住着城里的农民,也住着大量的来自乡下的农民。城里的农民搬进了城里,乡下的农民来了一批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就这样接连不断地来来去去。

  华新街是一片湖。这是鱼目混珠龙蛇混杂。街的周围是些高高低低的山坡,一些陡峭一些平缓。坡上横七竖八高高低低种着房子。房子里住房着城里的农民和乡下的农民。

  来自遥远四沟村的张正国是一颗小石子,被一只多事无聊的鸟衔在嘴里,扔进了这片湖,扑通沉入湖底,没有惊涛骇浪。自从张正国一拳撂倒朱肥肉后,他就顺理成章变成了砸在这片湖里的一块巨大的石头,轩然大波后也就远近闻名了。从那以后,华新街上一溜达,背后定然多了指指点点,议论纷至沓来。他从这些口沫横飞的人面前经过,镇定自若,他对这些漫天飞扬的流言不在乎。心里想,这些人真他妈傻,一天到晚关心别人的事,这能填饱肚子吗?于是,他对这些议论他的人总是嗤之以鼻的。

  朱肥肉的包子铺总是升腾着萦绕着蒙蒙雾气,只是这迷幻的云雾里没能出现婀娜飘逸的仙女,而是朱肥肉那张堆满赘肉的脸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朱肥肉还是一如既往地横眉冷对他的顾客,脸上的横肉横亘在那里异常凶恶。他的声音和他的名声一样如雷贯耳。华新街的人们也已习惯了他的这种迎客之道,每天委曲求全似的要买他的包子。朱肥肉趾高气扬地说,顾客不是上帝,上帝他妈妈的还用得着吃包子吗!朱肥肉之所以敢于如此大言不惭,全仗着他开着这华新街唯一的包子铺,仗着他十几年的白案功夫,仗着他曾经在这条街上让四家包子铺关门大吉。而张正国的出现让朱肥肉一夜之间明白了,上帝也是喜欢吃包子的,张正国就是爱吃包子的上帝。如今朱肥肉只要一看到张正国,就会心甘情愿变成一条狗,笑脸相迎,唯唯诺诺,一副谄媚的样子。

  张正国的确对包子情有独钟。那是他跟着刘柱子去昌州县五年里熟悉的早餐方式和味道。包子里有肉馅,这才是张正国酷爱的主要原因,其次是相对便宜。然而现在最令张正国头痛和恼怒的是县里的包子叫大包,个头大,而双庆市的包子美其名曰小笼包子,不仅变小了,价格还贵点。张正国自打来到华新街,每天早晨光顾朱肥肉则成必然之事。一碗稀饭,一碟免费的泡菜,外加几个包子,只是这包子的数量每天是不够稳定的,有时四个,有时六个,有时则是八个,这要看张正国口袋的丰谀而定。张正国对自己说,等老子有钱了,每顿要三笼包子。他对这包子的欲望似乎不能满足也永远没有满足。虽然从未淋漓尽致填饱肚子,但必须还得吃。早晨不吃,当日必定两眼发黑四肢无力,整个人飘飘然。

  他就十二分羡慕起朱肥肉的女儿朱子蕊来,因为她可以吃包子不花钱,想吃就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让张正国极度失望的是他从来就没有看见朱子蕊吃过一个包子。张正国想,脱掉衣服,她就是一只竹竿。鄙视的心态在张正国的心里作祟。他不喜欢观看这种瘦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朱子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头蓬乱的散发,让张正国总是联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鬼故事的女主角。所以,张正国还时不时回忆起四沟村丰韵的张美凤。久而久之,遥远的张美凤如同那遥远的大包子同样能够勾起张正国在回忆里垂涎三尺。

  朱肥肉对张正国的敬畏之情是与日俱增。无话不说的朱肥肉莫名其妙地欣赏起这个话不多年轻的张正国。或许是特立独行的张正国与众不同的缘故,反而正之,正而反之,这个面对自己的毫无惧色的张正国在他心里变成了一尊神,一尊不需要他每天顶礼膜拜的神。他从没有这样服服帖帖地信服过一个人。直觉告诉他,这人可信。

  于是,朱肥肉曾在一天早晨对准备付钱的张正国说,早餐免费。

  张正国问,是每天都不用给钱吗?

  朱肥肉想了想,点点头肯定地说,每天。

  张正国格格就笑了。他把钱放在桌上,转身离开时,他也肯定地说,不用了。

  朱肥肉开始对这个近乎神秘的男人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四处打听关于他的事,遗憾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陌生男人的一点一滴。

  在朱肥肉的心里,逐渐萌发了一个久违的想法。。 最好的txt下载网

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24)
张正国拒绝了朱肥肉关于免费的美丽盛情。

  从包子铺出来走了几步,他后悔刚才的毅然决然的冲动。他很想再回去重新接受朱肥肉的盛情款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离开了包子铺。

  一九九七年的张正国二十三岁。

  一九九七年的张正国去地摊上买了把不锋利的新刮胡刀。他遵循小贩的叮嘱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刮着胡子。也许他是真喜欢青春洋溢在脸上了,他认为青春的脸是不能长着胡子的,至少不会长着络腮胡子。于是,他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正事便是正经八百有模有样地刮着胡子。一张消瘦的脸被刮得寸草不生,铁青的脸像荒凉的沙漠。

  但是,不管刮与不刮,或者怎么刮,在别人看来,年轻的张正国的年龄至少超越了三十二岁。张正国小心谨慎表达着对青春的渴望,事与愿违,他的青春被别人践踏得一干二净。于是,张正国有点苦恼,以至于这样的苦恼让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他路过一家店子的橱窗,伫足良久,看见橱窗里一张大大的海报。一个头发蓬松不凌乱的男人带着一个宽大的墨镜,留着一脸张牙舞爪的性感络腮胡子。他认识这个唱歌的男人,不知道名字,他曾在广场偌大的屏幕里远远听过他唱的悲伤情歌。海报里的男人散发出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和味道,把这个叫张正国的家伙深深震撼了。

  先生,你需要唱片吗?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打扰了张正国的思绪。张正国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女人娇小玲珑的脸,径直离开了。像一个窃取到财物的小偷迅速夺路而逃。女人撇了一下那可爱*的小嘴,深情地骂了一句,鬼鬼祟祟,狗日的土农民。张正国仿佛感觉到了咒骂,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女人马上钻到店里去了。

  张正国其实很少到观音桥去闲逛。越来越高的楼房让张正国无比压抑难受。来来往往的行人穿行在城市里,基本看不到一块完整无缺的天空。在这样的氛围下,陌生的面孔匆匆忙忙和张正国擦身而过,相互之间没有问候,一具具丢失灵魂的行尸走肉。张正国感到了内心的恐慌,人们像潮水一般涌来涌去,交汇、分流。汽车日夜川流不息,在城市固定的河流在奔腾。

  城市的文明进步张正国都不屑一顾。他不喜欢站斑马线一端守候红绿灯的命令,宁愿走地下通道或者绕上一大圈爬上天桥。城里人的规矩太多,多得让张正国应接不暇。他讨厌随处可见的垃圾桶,为被人肆意踢倒在路边的垃圾桶而欢呼雀跃拍手称快。他痛恨在毫无防备下被人拔下燃烧得兴致勃勃的烟头,然后叫到一边,被套着红袖章的老太婆批评教育。他曾经在嘉陵广场看到一时髦男青年和几个老太婆拉扯推搡,原因是男青年随地吐的一口痰。周围的行人伫足观看,有的人站在广场高高的花台上看完了事件的全过程。冲突使得老太婆们各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男青年被及时赶到的警察带上了警车。张正国觉得很好笑。司空见惯的吐痰也会引起如此巨大的波澜。他突然怀念起四沟村的天空和大地,他可以在那里无拘无束为所欲为。

  老态龙钟的华新街有时候像极了四沟村。特别是到了夜晚,静得能听到屋外的虫鸣。这是一块被灯红酒绿包围又被灯红酒绿遗忘的角落,张正国逐渐热爱上了这里不浮夸不掩饰的天空。

望向一米之遥的远方(25)
张正国是跟着二毛强才从昌州县奔到这华新街来的。

  昌州县的五年里,张正国东奔西走安静地当着建筑小工。扛抬推拉。张正国重复着繁琐辛苦的劳作。

  刘柱子把张正国每月的工资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他对张正国说,兄弟,你年纪太小容易上当受骗,钱哥就替你保管着。

  十八岁年轻的张正国没有吭声。

  一到晚上,刘柱子就脱下工作服,换上那身廉价且皱巴巴的西装,兴致勃勃时还系上火红的领带。一群人在工棚里围坐着喝酒。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刘柱子梳着大背头,油光可鉴,绾着袖子,站起身子,一只脚踏在长凳子上,大汗淋漓地划拳喝酒。头顶的长发因抖动而滑落失位,他忙里偷闲地用五个手指去捋捋,保持最佳的造型。

  刘柱子绝对不会喝得酩酊大醉,他知道酒席撤下时赌局即将开始。这是比喝酒更打动人心的事了。所以他们比喝酒时围得更紧,也更加聚精会神。他们时而肆无忌惮打着浓烈酒气肉气的饱嗝。下注、发牌、输钱、赢钱,一局又一局,有叹息,有兴奋,有失落,有疯狂。几家欢乐,刘柱子是胜少负多,往往把张正国的钱也一并输得干干净净。

  张正国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灯光照在这些人油亮的嘴上,他觉得无聊和嫌恶。

  刘柱子们通宵达旦地赌博,有时张正国索性把铺盖卷搬到工棚外面睡。他躺在夜里,看着天幕上明亮的月,月的旁边有一颗明亮的星。这是他在四沟村就看到过的了,而多年来,那颗星还是紧紧相依,不舍不弃。

  一九九七年,十八岁年轻的张正国已经长大成二十三岁年轻的张正国。

  张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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