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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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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先对我微笑的,我发誓,这是真的。
(全文完)
2009年7月——2010年5月l3日凌晨
巴黎——太原一一北京
后记:繁华如梦
终于到了此刻。我们几个朋友一起赶稿子的时候,总是在MSN上不约而同地做白日梦:什么时候才能写后记啊?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是否在开心地享受着写后记的感觉——一种完成了重大事情的、仪式一般的感觉。后记本来就应该是一本长篇杀青之后的鞭炮声,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忽然发现外面是一眼看不见边际的雪地,只好语气平淡地说一句:“原来下雪了。”那么我也只能这样说一句:“原来,我写完了。”
这部小说,我写了足足十个月零两周。我从没有和一部小说纠缠过这么久,以至于我在敲出“东霓”两个字的时候,那个必须要加的书名号总是让我难以置信。我早已经不把她当做一本书了。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我写的是东霓,而不是《东霓》。我想这种错觉可能会对小说的完整性产生一点儿影响,会让我自己忘记一个作者有时候必须恪守的冷静和旁观。可是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尽兴。直到今日,我也不清楚我写得究竟好不好,我只是想说:“东霓我要感谢你,感谢你带给我那么多的痛苦,以及那些痛苦尽头的一点儿绮丽的霞光。”
我经历过很艰难的时刻,Word文档里面的两百多页,印象中就没有一页是从头至尾流畅地完成的。有时候为了衔接一下两个场景,为了让一个片段显得自然——都是些一两百字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却要为了这一两百字耗掉好几个小时。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由晴空变成了暮色,心里面就像是被岁月打败了那样,没来由地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慌、怀疑,以及令人发狂的孤独。过去,在我写作碰到困难的时候,我总会问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这一次,我不问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就算不知道正在做什么,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前方的虚无。就算灵魂忍受着煎熬,在看着东霓的时候,脸上也要堆起平静的笑——我和她的关系早已不是一个作者和笔下人物的关系了。我是如此依赖她,虽然她只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虽然她比我还看不开,虽然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可是她身上那种活色生香的力量就是我的光,让我愿意咬紧牙关,把自己变成一个火把,照亮前面的路,穿越无边无垠的恐惧,去接近她。
所以,用东霓的话说,我们一起战斗过。
所以,这就是这本小说最终完成的秘密。
所以,东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干了,你随意。
2010年5月19日 北京
第三部:《南音》
序章
那个小镇又来了。天空蓝得让人觉得过分,房子的屋顶是红色的,反正是做梦,我也总是来不及怀疑为什么一整个镇子只有这么一栋房子。在我小的时候,这个镇上有时候会有一个卖风车的老爷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身后有无数绚烂的风车。风车变成了一堵会颤抖的墙,流转着这个世界上所有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颜色。美丽的颜色总让我有种它们一定很好吃的错觉。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我是个小学生,可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在饭桌上跟全家人说,那间房子的屋顶真漂亮,红得就像一条展开来,正对着阳光的红领巾。那时候我应该是才戴上红领巾吧,还总是喜欢对大家炫耀这样刚刚来临到我生活里的东西。
可是爸爸在很专心地看新闻,令人恼火——新闻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穿着深色西装的人在走来走去。只有小叔很有兴趣地盯着我说:“南南,你的梦都是彩色的吗?”然后小叔笑了,他说,“南南真了不起,我听说,会做彩色的梦的人比较聪明,我的梦从小就是黑白的。”妈妈这个时候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大碗西红柿蛋汤,“那还用说,我们南南当然聪明了。”于是爸爸就皱起了眉头,“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当着小孩子的面夸她聪明,对她没好处的。”但是他这句话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我已经用力挺直了脊背,让紧绷的、蓬勃的骄傲把我的身体变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弹簧。
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蛋汤就像是一个硝烟刚刚散尽的战场。
哥哥在一旁说:“聪明什么呀,都上小学了,还不会用筷子。”——那时候他是一个讨人厌的初中生,虽然我知道他每次都是在故意惹我,可我还是每次都忠实地生气了。我毫不犹豫地把右手五个手指往里弯曲一下,在他的手背上重重地抓了一把,非常笃定地说:“你的梦是彩色的么?你的梦才不是彩色的,你的梦是黑白的。”哥哥脸上完全是阴谋得逞的笑容,“不会用筷子的人就是不聪明。”
“坏家伙!”我用力地嚷起来了。
“郑南音——”妈妈的语气变成了警告,“你干什么呢?”门铃突然间急促地响了起来,成串成串的“叮咚”声。会这样按门铃的人,只有姐姐。不公平。要是我这样按门铃,爸爸妈妈就会说我捣乱的。果然,妈妈急匆匆地站起来,对着门口喊一声:“东霓,来了——”
可是我现在长大了,那个小镇上卖风车的老爷爷很少出现了。有的时候,一边做梦,我还能一边思考,他或许是死了。如果这个小镇真的是我的,我应该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他的墓碑。要是找不到,就说明,他可能还是会来的。因为他和他的风车已经陪伴了我这么久,我没有道理不安葬他。不知什么时候,我就来到了那个红色的屋顶上。我坐在那里,用我如今的,二十三岁的身体。那屋顶上的瓦片已经陈旧了,但是在我面前逼近的、倾斜的天空还是崭新的色泽。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问它,你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能这么轻盈?
就算这么多年我总是故地重游,可是每一次,却都没有时间仔细看清这小镇的风景。这次我才知道,原来那房子的后面,是一个幼儿园。准确地说,是幼儿园的废墟。一个小朋友都没有,所有的器械都是锈迹斑斑。跷跷板从中间断掉了,搭成了一个带着刺的三角形。秋千是静止的,秋千架的顶端原本装饰着两只白色鸟的头,现在一只变成了浅灰色,另一只不见了。只有滑梯看上去完好无损,跟四周的残局相比,完好得像是一个静悄悄的阴谋。不过滑梯上面落满了灰尘,我记得原先通往顶端的台阶每一个都是鲜绿色的,绿得就像我最讨厌吃的菠菜叶子。我为什么会知道它是绿色的呢?
那是我曾经的幼儿园,我早已长大,所以它早已成了遗址。
其实我还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点儿不留情面的午后,幼儿园阿姨罚我站在屋檐下面。因为我不肯午睡,我要回家。她们不准我回家。我抱着我的那个脏兮兮的兔子枕头,站在那里。面对着满院子的秋千、滑梯、跷跷板——它们因为无人问津,因为寂静,瞬间就变得面目冷漠。它们本来应该比那些阿姨们友善一点儿的,它们也救不了我。我还以为得到这个惩罚的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过了一会儿,我突然看见围墙上面是哥哥微笑着的脸,“南南,南南,过来。”我听见墙后面似乎还有一阵笑声,是姐姐。
“南南,过来呀。”惊愕让我的小腿肚子在微微颤抖。可我不敢,因为阿姨说我不能乱动。她们已经不让我回家了,我除了听话,没有别的办法。哥哥突然翻到了墙头,骑在上面,像是骑着旋转木马。姐姐的笑声又传了进来,“快点儿呀笨蛋。”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一点点踩着墙上那些砖堆出来的花瓣的空隙,爬了下来,稳稳地踩在我们幼儿园的地面上。他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说:“咱们走。”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墙边,“爬上去南南,”他肯定地说,“别怕,我在后面,掉下来了我也可以接着你。”我都不知道我当时算不算是害怕了,总之我稀里糊涂地就真的爬了上去,哥哥也爬了上来,他抓着我那件粉色的罩衫后面的袋子,像拎着一件行李。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墙头那么高的地方,看见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低下头,看着围墙外面的姐姐。“下来,南南,咱们走了,不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她仰着头看我的时候,阳光铺满了她的脸庞。她的嘴唇真红。
就这样,他们俩劫狱成功。
直到今天我都是懦弱的。可是我觉得正是因为那件事情,或者说,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养成了一种模糊的习惯,在情况很糟糕、很令人绝望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一定会有奇迹出现的。幼儿的逻辑没能力询问哥哥和姐姐怎么知道我在受罚然后来搭救我。其实答案很简单,他们俩在奶奶家吃完午饭,没事做,决定到我们幼儿园来看看我在干什么。然后就撞上了我可怜巴巴站在屋檐下的场面。
但是当时的我想不到这个。所以我只能相信,我原本就是一个会得救的人。
第一次,我在这小镇上看见了一个闯入者。我在屋顶,他沿着那条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绕过了幼儿园的废墟,缓缓靠近这所房子。我凝视着他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着寒冷的风。所以,小镇的冬天来了吧。当我发现季节的变化时,他的脚步声的质感也变了,像是在踩着积雪。一道阳光也随之炫目了起来,带着类似金属,面无表情的肃杀气——还是做梦好啊,郑南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然后我就醒来了,发现飞机正在以一个艰难的角度往上爬。龙城像一件陈旧的行李,被我们遗忘了。江薏姐微笑着从邻座转过脸,“南音,你睡得真是时候,恰好就错过了起飞那一小会儿。”我也对她笑,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因为总是会有很多细小的事情在我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南辕北辙地堆积起来,在脑子里堆成一片闪着光的雪地,让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话,究竟要从哪里来,就像不知道第一个脚印,究竟要踩在这雪地的什么地方。所以我只是笑着凝望她的脸。这一年多的时间,我觉得她变了好多。虽然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潇洒,可是脸上有了种说不出的痕迹。
我知道她也在认真地端详我。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我犹豫着点了点头。她说:“也对,你的人生从此不同了呢。”她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了椅背上,含着笑,优雅地扫了我一眼,“了不起,南音,才这么年轻就有很好的开始了,想想都吓人呢——我能不老吗?”她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总得发生一点儿好的事情吧。”我只好这么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总之她开始低下头去翻看飞机上的那些杂志了,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知不觉间,我把额头抵在了机舱的舷窗上,圆形的。飞机的窗子总是冰冷,让人觉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温柔晴好,其实那种柔弱的蔚蓝是被严寒冻出来的。我觉得我需要仔细地,从头想一想。想想刚才闯进我梦里的人。想想我的小镇上第一个过客。短暂的睡眠中,我没能看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是谁。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说。
“你每次都这么说。”他说。
“这次是认真的。”
“你下个礼拜就会改主意。”
“滚。”
“你的性格真是糟糕。”
“滚蛋。”
“不能文明一点儿吗?你哪儿还像个女人 ?'…'”他脸上的微笑,和童年时的哥哥如出一辙。
“滚远一点儿。”我认为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总是这样,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恼羞成怒地接收了他言语之间的所有讯息。
“好,我滚。但是我爱你,这总不关你什么事吧?”
“南音,”江薏姐的声音从那本摊开的杂志上方传过来,听上去闷闷的,“到了以后,你是打算住我那里,还是住苏远智那里?”整句话问完了,她也没有抬头。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我只好冲着她笑,我自己也知道,这挺傻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折腾。”
我想是在江薏姐跟空姐说“我要咖啡”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朵云。形状真的很特别,乍一看就像是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可惜舷窗的视觉范围太狭小了,我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么一瞬间。但我还是必须尽力地好好看看它,因为我知道,我和它再也不会相逢
第一章 外婆
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过年这回事,只有在等待的时候,才最像是过年。心里涨满了期待、欢喜、激动,和想象,以为到了正日子,所有这些期待、欢喜、激动和想象都会翻倍的。可是大年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就发现它们全都在除夕的睡梦中消失了。我不甘心,我非常不甘心。那时候我是一个执著的小孩,所以我每一次都很用力地把枕头翻起来,紧紧地抓着那几个红包,眼睁睁地,一边告诉自己所有那些喜悦都会在打开红包的时候从天而降,一边就这样看着它们静悄悄地停泊在不远处。可就是隔着一层玻璃,没法对着我从头到脚地用力泼过来。
可是我不能告诉妈妈说,我其实不喜欢春节。我必须挥舞着那几个红包,跳下床去跟每个人说“过年好”,必须用力地跟每个人拥抱——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每个人都会堆出一副很严重的表情,问我:“南南,你怎么不高兴呢?”——爸爸,妈妈,小叔,姐姐,更久远的时候,家里会有更多的大人一起问我这个问题——最多的时候达到过十个吧,那是我们家每个人都活着的时候。似乎我不高兴是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在他们的逻辑里,只要我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就一定是有坏事发生。妈妈就会头一个盘问我:“南南,是不是作业没写完啊?是不是在学习里被老师骂了?”……时光流逝,妈妈的问题变成了“南音,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早恋了?”到了现在,终于变成了:“你跟苏远智吵架了对不对?别骗我,妈妈是过来人——”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为了不负众望,我变成了一个总是很高兴的人。不过,我就在这个竭力让自己高兴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找寻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快乐。我想哥哥是对的,我天生就热爱起哄。哥哥总是能把很多事情都总结得特别恰当,所以我觉得,他就应该做一个老师,虽然他没有小叔那么有学问。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你老公,是不是也很可爱?”
“我掐死你!”我镇定地说,然后迅速地把手伸到她后颈上,看她一副比我更镇定的样子,就明白了她完全不打算跟我在这个时候笑闹着厮打。“我嫁一个可爱的男人天经地义,可是有的人,凭什么呀?”
她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雪碧,你跟着我姐姐学坏了。”这下我是真的很开心,因为一瞬间看到我们的阵营里又多了一个同盟。
姐姐的嗓音从楼下毫不含糊地传了上来,“郑南音,又是你的快递!赶快下来拿!”我一边跑,一边想:她声音真好听,尤其是抬高嗓门的时候,更是清澈。也不知道“热带植物”当初常常跟她吵架,是不是跟这个也有点儿关系呢?
妈妈把旧餐桌支在了客厅里,这餐桌已经用了很多年,跟着我们搬迁了好几次,就算我们为了搬家新买了一个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的新餐桌,但是妈妈还是舍不得丢掉她的老伙计。她说,在这张可以折叠的圆桌上擀出来的饺子皮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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