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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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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薏卖弄他关于“热带植物”的知识,江薏很配合地赞叹着:“原来是样啊。”我在一旁不断地打哈欠。方靖晖总是叹着气说:“郑东霓,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北方人。”

江薏是株茁壮坚韧的植物,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里,都能很敏锐地在第一时间发现那里的妙处,然后迅速地掌握那儿的人们之间相处的节奏,让自己如鱼得水。我就不行。我只能漫不经心地站在她身边,然后面无表情。风景有什么好看的——这和南方北方什么的没关系,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们不管去到哪里,最喜欢的地方永远都是酒店。因为几乎所有的酒店都长了类似的脸孔,卫生间里那些永远数量相等的毛巾就是它们内敛的表情。这才是真正的、错把他乡当故乡的机会,管它窗子外面究竟是大海,还是珠穆朗玛峰。

几天来方靖晖开一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带着我们四处游荡。江薏的技术不好,所以常常都是我来替换着开。他在后座上乐得把郑成功当成个玩具那样蹂躏,整个旅程郑成功都很配合,不怎么哭闹,也没有生病,连水土不服的皮疹都没有起,跟他爸爸也总是维持着非常友好的相处。有问题的是我,轮到我开车的时候,总是走错路。

有一次方靖晖稍微打了二十分钟的盹儿,醒来以后就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葱茏的树木在我们眼前恣意地犴笑,方靖晖指挥的声音越来越心虚,我也看出了我们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他就在突然之间把手里的地图重重地甩在座位上,对我瞪眼睛,“你他妈刚才怎么不叫我醒来!你自己不认识路不会问我么!逞什么能啊!”那一瞬间往日种种的怨恨就在我脑袋里炸开来,我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必须马上对这个男人做点儿坏事,—分钟也不能耽搁——否则被逼到爆炸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我。天蓝得真浓郁,似乎马上就要滴落几滴下来。我死死地盯着他,咬紧了牙,其实我很害怕这个时候,身体周遭浮动着的绝妙的寂静——我知道只要它们找上来了,我就什么都做得出。

“看我干什么?你他妈倒是看路啊!”他恨恨地重新靠回座椅里面,安全带发出了一种干燥的摩擦声。

多亏了这条路空旷,前后无人,所以我用力地偏了一下方向盘。整个车子在路面上横了过来,后座上江薏的一声尖叫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郑成功立刻心领神会地跟着大哭了起来。我忍受着那种恶狠狠的冲撞,挑衅地瞪着方靖晖,他和这辆莫名其妙的车一起,变成了两头发了怒的兽类。他一把抓往了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他的方向扯,“发什么疯啊?这车上还有外人和孩子!”我正好被他拽得俯下了身子,想都没想就一拳捣在他肚子上,他没有防备,痛得脸上扭曲了一下,他的双手开始发力了,熟练地掐住我的脖颈——其实这是往昔常常会上演的场面,不然我干吗要离婚?我就在那种突如其来的窒息里挣扎着闭上眼睛。没事的,我可以忍,比起我经常做的那种梦,这才到哪儿啊?我了解方靖晖还是有分寸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松手——这算是我们的短暂的婚姻生活养成的默契,为数不多的默契之一。

“方靖晖我操你妈!”在他终于松手的时候我整个人弹了起来,“老娘辛辛苦苦地顶着大太阳,在这种鬼地方,我自己愿意走错路的啊?我知道你这两天累了我看到你睡着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我他妈招准惹准了?你去死吧方靖晖,你他妈现在就走到外面路上去被撞死算了——”我狠狠地把自己的脑袋撞到方向盘上,觉不出痛,只觉得自己这个人像是暴风雨前电闪雷鸣的天空,恨不能抓紧了那些下贱的树,摇晃它们,把它们撕扯得东倒西歪,让它们看上去更下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突然惨淡地笑了笑,低声说  “我丢不起这个人。”然后他走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车门。

“好了,东霓。”江薏终于绕到了前座来,她柔软地抚弄着我的肩头,“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很急……不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嘛,你那样多危险,来,过来,你坐到后面去抱抱小家伙,可怜的宝贝都吓坏了……”她弯下身子拥抱我的时候发现我在哭,“东霓,你干吗啊?这么小的一件事你为什么就是要搞得惊天动地呢?来,坐到后面去,乖,交给我,我们不能把车就这样横放在马路中间吧,我来把它靠到路边上去,这点儿技术我还是有的,好么?东霓,是你自己说的,我们是来高高兴兴度假的啊,这趟出来你的主要任务不是安慰我么?”

我没有理她,径自走出去,从后座上抱起哭得有些累的郑成功。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其实我现在无比地需要她,尽管她的善解人意真的让我羞耻。郑成功温热的小脸贴在我的肩头,他从刚刚的惊吓里回过神米,贪婪地用脸庞顶着我的身体,只有他,眼下还不懂得嘲笑我——不过他终有一天也是会嘲笑我的吧,等他长大懂事了以后,就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用嘲弄和怜悯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发疯的女人。不,他是不会懂事的,他不会,我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其实,我常常忘。

我来到了公路上,突如其来的宽广狠狠地撞到我怀里。天蓝得没有道理,热带真的是个逻辑奇怪的地方,明明那么荒凉,却就是没有冬天。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家伙.离开了柏油的地面,踩进了路边茂盛的野草堆。

“要不要尿尿,乖乖?”我弯下身子看着正在啃拳头的他,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温柔。方靖晖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席地而坐,给我背影。我此时才发现,我站在一个岬角上,底下就是面无表情的碧海。岩石越往下越瘦骨嶙峋,我觉得晕,你就趁机断裂了吧,把方靖晖那个男人踹下去摔死。就算我也要跟着一起跌下去摔死,也是值得的。我快要被这烈日烤干了,不过,这样真好啊。浑身都是黏的,我自己真脏,郑成功这个小家伙也是黏的,他也从来没有这么脏过——这个地方一定是把所有的肮脏都丢给一具具行走的肉身来承担了,所以这里的天和海才会纯净得不像人间。

江薏停好了车,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清爽的薄荷一般的气息,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太阳。她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着的烟,对我细声细气地说:“来,这个给你的,就知道你现在想要来一支。”“谢了。”我闷闷地接过来,“帮个忙江薏,我手上抱着这个家伙腾不开,打火机在左边的裤兜里,替我拿出来好吗?”她挨着我的身体,掏出打火机的时候迅捷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就像女孩子们在中学时代常有的小动作。“有毛病啊!”我轻轻地笑着骂她。“你终于笑了!”可能因为出游的关系,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平时没有的烂漫。“喂,要死啊,我烟还没点,你把我打火机拿走做什么?”我叫住她。

她微微一笑,“你说说你们俩,香烟在他身上,打火机就偏偏在你这里,人家都把烟给你了,你就不可怜人家一下——你忍心看着他钻木取火啊?”我劈手就把打火机从她手里夺回来,“没门儿,就不给他!”她被我逗笑了,“东霓,我说你什么好啊?就像小孩子一样。”她不由分说地拿走打火机,我看着她走到方靖晖的身边,白皙的手落在他胳膊上,“来,给你火,架子这么大啊,要不要我帮你点?”方靖晖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脸,挨近了江薏手上的火苗,一阵灼热的海风吹着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他的脸庞和她的脸庞之间,是一小块辐射到天边去的海,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之间,有个隐约的小岛屿在深处若隐若现。他突然笑了,“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江薏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好了,别气啦,东霓有的时候特别冲动,你又不会不知道。”“那能叫冲动么?”我听见方靖晖苦恼的声音,“她总是这样的,莫名其炒,一点点小事就要跟人拼命,小薏你都看见了,刚刚路上要是还有别的车,我们就他妈死在这里也没人收尸……”

不用再这样刻意地提醒我了。我知道,她比我好,你永运都会觉得有人比我好。你们去死吧。我深深地呼吸着,江薏那个小婊子,还没等我把烟点上,就拿走打火机去孝敬方靖晖了——我用力地揉乱了头发,这海真是蓝啊,蓝得让我觉得,若是我此刻纵身一跃的话,下面那片蓝色会轻轻地托起我,不会让我沉下去的。野生的草胡乱地生长着,划着我的脚腕,怎么没有海浪呢?我想看海浪。它们周而复始地把自己变白,变碎,变得脆弱,变得没骨头,变得轻浮,变成女人,最后撞死在石头上,让江薏和方靖晖一起滚远一点儿,我成全他们。我只想要海浪。

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对的路。方靖晖开得很小心,江薏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副驾的位子上面,那是我空出来给她的,我们一路无言,我缩在后面凝视着郑成功熟睡的小表情,还有他突然之间狂躁着挥动起来的手。“来点儿音乐好不好?”江薏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非常小心地看着方靖晖的侧脸。“随便你啊,跟我还这么客气干什么?”方靖晖微微一笑。“让我选一选,哎呀你有这么多的老歌,太棒了,我就是喜欢老歌。”江薏矫揉造作地尖叫。“我比你还要大几岁、我喜欢的老歌只能更老。”方靖晖的笑容越来越让人作呕了,端着吧你就,我冷冷地在心里笑。“对了,你是哪年的?”江薏无辜地问,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无遮拦地直视他的眼睛。“小薏,我受打击了。”他的手似乎下意识地捏紧了方向盘,五个指关节微妙地一耸,准是把方向盘当成了江薏的肩膀,“不管怎么说,年少无知的时候你也是我女朋友,你不记得我的生日也就算了,你居然不记得我多大,你太过分了吧?”

江薏有点儿尴尬地一笑,沉默片刻,突然调转过脸,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东霓,你告诉我,他到底几岁了嘛!”我懒懒地白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我们还离什么婚?”这个时候方靖晖突然很倦怠地说:“我们要到海棠湾了。”

“这名字真好听,”江薏把脸转向了窗外,语气一点儿都不诚恳,“有什么来历么?”“不知道,”方靖晖减慢了车速,“可能就是爱情故事吧,传说嘛,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那么几件事儿。”“在你们学理科的人眼里,世界到底是有多无聊啊。”江薏拖着软软的音调。

你们俩慢慢调情吧,我无动于衷地想。这个海棠湾还真是荒凉。算是这个以旅游闻名于世的岛上几乎没被开发过的地方。灰白色的沙子自说自话地绵延着,海鸟短促的声音凄厉地响。远处一间酒店的霓虹灯很讽刺地在一片荒芜中闪烁着。

“东霓,这个酒席是你提前订好的对不对?”江薏戴上墨镜,好奇地说,“为什么要订在这儿啊?又没什么可玩的东西。”“我有个朋友,在这里上班。”我解释得很勉强。“告诉你,那是因为,住在这里房钱会有折扣,‘折扣’两个字就是郑东霓的精神动力,哪怕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可玩。”方靖晖轻松地把旅行袋拎出来,关上了车门,我面无表情地抱着小家伙从他身边走过,踩到他的脚。

“东霓,出来玩你为什么不换球鞋,还要穿高跟鞋啊,你疯啦?”江薏瞪圆了眼睛惊呼着。

“我不穿高跟鞋不会走路。”我回过头来硬硬地说。

我就是喜欢荒芜的地方,就像我总是喜欢不那么爱说话的人。阳光粗糙的海才是海,风声肃杀的海才是海,非要像旅游宣传片里那么灿烂明艳岂不是可笑,如果只是想要秀丽,你去做湖泊就好了,做海洋干什么?

“美美——亲爱的美美!”老不死的Peter站在门口,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腆着一个很明显的肚子。

我尖叫了一声就飞奔了上去,差点儿把郑成功像个包裹那样甩在沙滩上,方靖晖第一时间扔掉了旅行袋,从我手上抢走了小孩,我听到他冷冷地跟江薏说:“看到没?她做风尘女子时结交的那些烂人,比她的孩子都重要。”然后江薏不安地说:“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但是我此时此刻懒得理睬他,因为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突然发现Peter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他的笑容一如当年那个油腔滑调、讲不好普通话的贝司手,但是那身酒店的制服和他柔和的眼神清扫了所有昔口潦倒的快意。那我呢?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美美么?还是那个喝酒过量以后就总是不小心把香烟拿倒,点着过滤嘴再惊声尖叫的美美么?所以我不要他第一时间看到郑成功,虽然也许这根本就是徒劳的,可我只是想让那个十年前的美美全力以赴地冲上去,在这个陌生的海滩上和他拥抱一下。我只是想和我的青春毫无障碍地拥抱一下。他一如既往,熟练地捏一把我的屁股,这是他和所有女孩子打招呼的方式。

“咸湿佬。”我快乐地笑。

“死北姑。”他伸手熟练地打我的脑袋,这是我们每次见面时的问候语,“美美,你没有变。”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老了。”我残忍地对着他的肚子敲打了一下。

“只要看到你们都没变,我就不老。”Peter这只色狼突然间变得像个诗人。

那天晚上自然是快乐的。我们在酒店的西餐厅吃了一顿难吃得莫名其炒的晚餐。可是不要紧,我遇见了可以聊往事的人。Peter是少年时就跟着家人去到印尼讨生活的,我们认识的那年,新加坡已经是他混过的第四个码头,颠沛流离了半生,养成了一喝酒就要讲故事的习惯。他告诉我所有那些故人的事情。我喝了好多酒,也笑了很多次——郑成功的小推车就在方靖晖身边静静地躺着,都是方靖晖时不时地弯下身子逗弄他,我故作浑然不觉——我当然清楚方靖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可我不怕。我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让他知道,当我生命中最好的岁月和最坏的岁月同时相逢于一张晚餐桌上的时候,我会选择什么。

“你老公……”Peter有些迟疑地说。

“马上就是我前夫了。”我纠正他。

“噢。”他一脸恍然大悟的坏笑,“看上去,很斯文。”他成功地把“斯文”在他嘴里变成了贬义词。我跟着前仰后合地狂笑了起来。我就知道.Peter是我的老伙计,他能心照不宣地帮我的。江薏在一旁尴尬得快要坐不住了,于是一边倒酒,一边跟方靖晖说起了他们大学时的往事。十分钟后,他们俩倒是你来我往聊得热火朝天了起来。时不时地发出和我们这边神似的笑声。

我知道你们俩才是一种人。不必这样提醒我了。这个时候熟悉的音乐突然间从天而降了,突如其来,像神谕那样除掉了我所有的怨气。

“Peler哥你搞什么!”我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引得餐厅里其他的客人都在回头看我。我眼角的余光看到,方靖晖连忙低下头去,像是看着他的盘子。我真开心,又一次成功地让他以我为耻。

“来嘛,美美。”Peter拍着我的肩,“多少年了,我想听你唱。那个时候我就爱听你唱梅姐的歌。”

“不行,我嗓子坏掉了。”我毫无诚意地推托着,却在正好需要我开嗓的那一拍上站了起来,接过了服务生手里的话筒。

我真高兴,我穿的是裙子和高跟鞋。虽然裙子是很普通的棉布,高跟鞋也不是什么撑得了场面的款式,我甚至没有化妆,可是我还是迈着十年前的步子,走到了乐队前面,先跟萨克斯手来一个深情的对看,然后转过脸,在一秒钟之内,从观众里面找到那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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