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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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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站满了人,看上去学校因为害怕再发生地震,把小朋友从教学楼里疏散了出来。那个小女孩奋力地奔跑,穿过了人群,两条细瘦的小胳膊奋力地划动着,还以为她要在空气中游泳。两个老师从她身后追上来,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其中一个老师生气地大声说:“你是哪个班级的?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她在两个成年人的手臂中间不顾一切地挣扎,虽然像个猎物那样被他们牢牢握在手里,可是她安全没有放弃奔跑。所以她的身体腾了空,校服裙子下面的两条腿像秋千那样在空气里荡来荡去的。一只鞋子在脚上摇摇晃晃,都快要掉了。她一边哭,一边喊:“老师,老师我求求你们,让我回家去,我必须得回家去,我家里有弟弟,我弟弟他一个人在家,他不懂得地震是怎么回事,老师我求你们了……”

西决不得不参与到那个怪异的场面里;对那两个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是这个孩子的家长。”后来,雪碧的班主任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迎面对着西决就是一通莫名其妙的埋怨,“你们当家长的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把雪碧的弟弟——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害得雪碧一个小孩子着这么大的急,像话吗你们!”——我曾经带着郑成功去过学校接雪碧,那个班主任一定是把雪碧嘴里的“弟弟”当成了郑成功。西决也乐得装这个糊涂,礼貌周全地跟老师赔着笑脸——这反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西决是这么告诉我的:“走出学校以后我就跟她说,雪碧,别担心,我现在就带着你回去接可乐,我跟他保证后,它好好的,一点事儿都没有。你知道,姐,她当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跟我说,明天我要带着可乐去上学,我说什么也不能再把它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个时候我看着她紧紧抿小嘴的样子,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火冒三丈地冲他嚷:“谁准你答应她的?跟她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费了多大的劲儿给她立规矩,你倒是全送人情。你他妈怎么就跟美国一样处处装大方充好人,把别人家里搅和得乱七八糟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还一个劲地觉得自己挺仗义——好人他妈不是这么当的!”其实,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儿忌妒。看着现在的雪碧和西决说话时候那种值得信赖的眼神——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建立我和她之间的那一点点“自己人”的默契,可是西决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能做到,还比我做得好。我真不明白,吃苦受累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被人感激的人就成了他——伪善真的那么管用么?

“姐,这么点儿小事你至于吗?”他苦笑地看着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向雪碧,“不过雪碧你想想看,要是真的带着可乐去上学,被你的同学们看见怎么办,你不怕大家笑你么?万一被同学弄坏了也不大好……”

“现在你想改主意讨好我已经晚了!”我打断他,“而且答应了人家的事情你想反悔么?你这样不是教小孩子言而无信么?”

南音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天哪,你们俩这种对白,听上去就像是雪碧的爸爸妈妈一样,真受不了你们!”

“不会有那种事的。”雪碧安静地说,“谁要是敢把我的可乐弄坏了,我就杀了他。”

一片错愕的寂静中,换了南音像牙疼那样的吸了口气,“cool——雪碧,你做我偶像吧。”

5月19日,整个国家为那场灾难降了半旗。整个龙城的夜晚是寂静的。所有的娱乐场所在接下来三天内都是沉默地打样。就这样,我的店在刚刚开业的第一天接到了三日哀悼的通知。原本我以为,所有新闻里讲的事情最终只是存在于新闻里而已,不过这次,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三叔和小叔坐在那个已经荒了很久的棋盘前面,小叔抚摸着肚子说:“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和你下一盘了,恐怕我手都生了。”黑白的棋盘和散落在沙发上的所有黑白封面的杂志放在一样,显得不像平日里那么突兀和打眼。三叔抬起头,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上天安门广场上降半旗的镜头,说:“无论如何,以国家的名义,向一些没名没姓的人致哀,是好事情。”小叔粗短的手指捏着一颗棋子,点头道:“谁说不是。历史是谁造的,我说不准,但是说到底,都是靠我们这么卑微的人生生不息,才能把它延续下来。”雪碧在一边清晰地点评:“听不懂。”三叔有点儿惊讶地“呵呵”地笑,“我也听不懂。所以说,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可怕。”小叔脸立刻红了,“你这就是在骂我了,我算哪门子的文人。”

我看到了,陈嫣坐在餐桌的旁边,眼睛静静地停留在脸红的小叔身上,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柔软,像是一个母亲,在远远地看着自己想要在小伙子中间出风头却没能成功的孩子。想想看,若是换了我们十七岁的年纪,当陈嫣还是唐若琳的时候,听见小叔在讲台上说出刚刚那句非常有文化的话,眼神里一定除了羞涩的崇拜,就是崇拜的羞涩。岁月就是这样在人身上划过去的。其实,不止陈嫣,十七岁的我又何尝不崇拜那个总是妙语连珠的小叔。那时候,我们所有人的世界都只是一个教师那么大,一个站在那个独一无二的讲台上的人很容易就能成为照亮我们的一道光。只是我们都忘记了,他可以轻易地被我们仰视,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必须坐着,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力站着,而已。听着小叔上课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想,我若能去大学里念个培养淑女的专业也不错,比如文学、艺术什么的。只可惜,我没有那个命。所以我那时候很讨厌江薏,那个大学教授的女儿。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非常有钱的人家的孩子都未必 会有的优越感——那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做和你们不同的事情”的气质。其实她未必是故意的,可这也正是生活残忍的地方——很多人都是不知不觉间,就造了孽。

陈嫣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在他的身上。她冲我勉强的微笑了一下,“厨房里的汤可能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叫西决出来喝?”我懒懒的回答道:“你自己去叫他吧。”然后我压低了嗓音,“现在北北都出生了,你还总那么躲着他不跟他说话,也不算回事。”她沉默,脸上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我说的百分之百是真心话,不过像她这种心理阴暗的人会怎么揣摩,我就不知道了。

南音愉快的小脸从书房里探出来,“姐,电话,是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方靖晖。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东霓,我就是想提前通知你一声,这两天里,等着接我的律师信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耳边“嗡嗡”地响,像是空气不甘于总是被人忽视的命运,所以发出震荡的声音。

他继续道:“虽然我有绿卡,不过你别忘了,我的护照还是中国的。所以我们之间的事情,不用那么费劲地跑到美国去解决。官司在国内大,对你对我都方便些。”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无意识地盯着面前桌上那台空洞地睁着眼睛的笔记本电脑,南音刚刚忘了关MSN的对话框,她和苏远智那些又幼稚又肉麻的情话模糊不清地在我眼里涣散着。

“东霓,”他语气仍旧耐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想干什么?”我不动声色地问。

“我要孩子的抚养权。”他停顿了一下,“现在还可以商量,若你还是拒绝,你就只能当被告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握紧了听筒,“没有谁不给你孩子的抚养权,只要你把我要的钱给我。”别指望我现在服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低头,方靖晖,你个婊子养的。

“这些话你留着去和法官说好了。”他嘲讽地笑,“我们现在还没有离婚,东霓,谁让你不签字?咱们俩的婚姻目前为止在美国在中国都是有效的。所以你是不是准备真的闹到法庭上去离婚?你会吃亏的东霓,在法官那儿你要求的财产比例完全不合理。我有证据证明我已经把共同财产的一半分给了你,我会去跟法官说我只不过是想要孩子——你觉得法官会同情谁?是一个职业正当,什么记录都清白的植物学博士,还是一个金盆洗手了以后只会从男人身上讨生活的歌女?”

我知道我在发抖,一种电波一般的寒战在我的身体里像个绝望的逃犯一样四处流窜着。恍惚间,我以为又要发生地震了。我用空闲的左手紧紧地捏着椅背,郑东霓,我命令自己,你给我冷静一点儿。我咬牙切齿地说:“方靖晖,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会让你为了那句话付出代价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跟你说过一百次了,”他语气里居然有种我们生活在一起时候的熟稔甚至是亲昵,“别总是那么幼稚,放狠话谁不会呢?可是你拿什么来让我付代价?你自己掂量吧,毫无准备的事情我不会做——我现在手上有你在龙城的房子的房产证,我还有房地产公司给你的收据,证明你付了全款,我甚至有中国银行的外汇兑换的凭据,你就是在买这个房子的时候把一些美元兑换成了人民币,兑换的金额差不多就是那个房子的价钱,当然还有我的美国的存款证明和我给你汇过钱的银行单据——也就是说,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们已经分割过了财产,律师说,虽然这些证据还不算完整,但是要法院立案受理,足够了。”

“方靖晖,你算漏了一件事,”我冷笑,“你最早给我拿笔钱的时候,我把它汇到了江薏的账上,这也是有凭有据的,我跟她说我是托她帮我保管,后来江薏重新把这笔钱转到我账上的时候,我就把银行的单据都撕掉了——”我深呼吸了一下的时候,头脑渐渐地清晰起来,“还记得江薏么?你的旧情人。你现在那些哄小孩的证据,只不过能证明你最早给了江薏一笔钱,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你的旧情人旧情复燃呢?不错,我兑了美元买了房子,可是谁能证明我拿来买房子的钱就是你寄给江薏的那笔?幸亏我早早地留了一手……”

“郑东霓,你是不是猪?”他打断我,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在电话那段微笑着摇头,“谁把钱汇给江薏的?是你。不是我。你是从什么地方把钱汇给江薏的?那笔钱来自你自己早美国花旗银行的账户。你的帐户记录清清楚楚,拿笔钱是从我的账上转到你那里,你甚至签了字。所有的记录不过可以证明你自己拿了钱之后把它转交给一个朋友保管。这就是的王牌么?我早就看透你了,”他慢慢地说,“看似精明其实蠢得要命,你要是真的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会算计,我会娶你吗?

他说的没错。我真蠢,我蠢得无可救药。我千算万算,但是我疏忽了最开始的时候那个最关键的环节。我从他那里拿钱的时候不应该让他转账的,不应该让那笔钱出现在我在美国的银行记录上,那笔钱就完全没有在我手上待过的证据。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呢?郑东霓,你去死吧,原本是那么好的计划,你怎么能允许自己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最后,他说:“东霓,对不起,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放下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呼吸对于我,变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三叔这个小书房真的很小,小到没法主任。堆满了旧旧的书和图纸。听三婶说,给郑岩守灵的那天,几乎平时从不来往的亲戚来凑热闹,在这里打了一夜的麻将。我能想象郑岩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还不忘记弯着腰贪婪地看人家出什么牌的那副下作样子。是巧合么?我偏偏就在这个房间里输给了那个人渣。不,不对,我只是输了这个回合,我不可以这么快泄气的。让我好好想一想,空气中那种“嗡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你吗?是你回来看着我吗?你来欣赏我的狼狈相,因为我直到你死也不肯对你低头?我才不会求你保佑我,你安心地待在你的十八层地狱里吧。等一下,有件事情不对头——方靖晖是怎么拿到我的那些文件的?我的房产证,我的房地产公司的收据,还有我在中国银行兑换外币的凭证。他有什么机会拿到这些东西?好吧,他只来过我家里一次,就是那天晚上。我的重要的文件都放在卧室里——那天晚上,在给他热牛奶的时候,他问过我,“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一眼儿子——就看一眼,不会弄醒他。”然后我就让他进卧室去了,他走进去关上了门,前后不过两三分钟而已,他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当时还在心软,完全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没错的,我的那些东西都放在了一个文件夹里,就在郑成功的小床旁边的那个抽屉里——我们曾经是同床共枕的人,他知道我通常会把文件放在床头柜里面。

天哪。

我站起身,穿过客厅,经过了专心下棋的三叔和小叔,拿了我的车钥匙走了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就一会儿。静一静就好了,静一静我就有力气了。我甩甩头,赶走那些“嗡嗡”声。你也一样,好好看着吧,郑岩,我永远不会像你那样允许别人来打断我的脊梁骨。好好看看我这个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怎么把我踩过的那些男人们踩死在脚底下。踩成泥。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爸。

第七章 醉卧沙场

我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现,其实我还是喜欢活着。没错,就是活着。比方说现在,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恶狠狠地打开一罐啤酒,在雪白的泡沫泛滥之前,用我的嘴唇截住它们。它们在我的舌尖上前仆后继的粉身碎骨,那种酥麻的破灭,就是活着;比方说刚才,我失魂落魄地冲进了这个属于我的地方,拧亮墙角的一盏灯,一片漆黑之中,江薏送给我的老钢琴幽幽地浮现出来,就好像在那里耐心地等了我好久,我咬着牙注视它,突然无可奈何的一笑,那种酸涩的经绷着的视觉,就是活着;比方说比刚才在稍微靠前一点的刚才,我像是颗燃烧弹那样冲出了三叔家,冲到了楼底下,我让我的车勇敢的在马路上一次次地超过他那些个半死不活的同类,老头作证,我有多麽想把方向盘稍微偏上那么一点点,那种强大生猛的没法控制的,想死的欲望,就是活着

啤酒让我清醒。我闭上眼睛,倾听着它们在喉咙里慢慢滑行的声音,他们不紧不慢的蔓延着,抚慰着我身体里面那些灼热的内脏。一定有办法的,等我脑子更清楚的时候就能想到办法的。我才不会死呢,该死的人都还活着,我怎麽舍得死?现在,喝酒吧。只有这架老钢琴面前的那盏灯开着,我和这道昏暗的光线一起,变成室内这无边际的黑暗的魂魄。我怔怔地看着手指尖那根烟,他自得其乐的烧着,有一截灰眼看就要掉下来。我轻轻伸出食指,想把它们弹到地板上,可是就在一霎那间我恍然大悟,于是我急急忙忙的端起面前那罐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了它,啤酒里面那些浓烈的气体一直顶到了喉咙上面,然后我才把那截烟灰弹到了空的易拉罐里。真蠢。我笑自己。现在和当年跑场的时候不同了。我自己是这家店的老板,什么都是我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条木板,要是连我都不爱护它们,我还能指望谁呢?准是这架钢琴,这道光线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每一天跑完场,和band的家伙们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我都喜欢偷偷的趁人们不注意,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像是恶作剧一样,没有胆量当面对那些使劲克扣我们,不肯给我们加薪的老板竖中指,只好做点什么表示我想要恶心他们吧。算是做给自己看。

那时候多年轻,多孩子气,但是多快乐。可就在这个时候,方靖晖那句话又热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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