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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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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才把这个人渣当成客人。

“东霓。”三婶责备地冲我使了个眼色。这时候郑成功那个家伙居然从沙发后面探出了脑袋,慢慢地爬到那个人渣的脚边,毫无保留地仰着脸看他。他弯下腰把郑成功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他居然,居然有脸当着我的面把他的下巴放在郑成功的小脑袋上磨蹭——他残留的胡碴果然逗笑了那个认不清形势的叛徒——岂止是逗笑了,郑成功简直是一脸的幸福。

他终于转过脸正视着我,他说 “东霓,好久不见。”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方靖晖,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儿子。”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也是我儿子。”他不紧不慢地看着我,“而且,你为什么告诉你们全家人他叫郑成功?我从来没同意过他跟你姓,我给他起的名字叫——”他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指抚弄着郑成功的脸,像是预料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提前挟持了这个人质。

算了,我还是不要发飙,不要动手,也尽量不要骂脏话,他是有备而来的,我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拽着郑成功的两条胳膊,打算抢过来,他一开始还紧紧抱着郑成功不肯松手,这个时候三婶的声音焦急地从我们身后传过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孩子会疼的——”像是在回应三婶,郑成功就在这时候”哇”地哭起来。于是那个人渣脸上掠过了~丝恍然大悟的不舍,把手松开了。我就趁着这个时候,用力地拎着郑成功,把他拖到我怀里。有什么要紧,反正他已经觉得疼了——我生他的时候受的苦比这多得多,这点儿痛不够这个小兔崽子还的。

三婶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了郑成功,一边轻轻揉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不管怎么样,孩子今天留在我这里。你们有什么事情自己出去谈好了,家里人多,可能说话不方便。孩子有什么错儿,一点儿做父母的样子都没有。”

“我没有任何话要和他谈。”我虽然是在回应三婶的话,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他, “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再看见他——对我来说他根本就是堆垃圾,还是那种夏天最热的时候发臭的垃圾,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想起来就让我恶心。”

他“腾”地站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挡住了我面前的阳光。

“我有话要和你谈。”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其实我不想在这儿说,可是只有找到这儿来才最有可能见到你——我要带我儿子走,就这么简单。”

“你失业了对不对?”我斜斜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笑,“一定是被你的研究所扫地出门了。这个时候想起你儿子,你是不是打算带他回去申请残障儿童补助啊,不靠着他你没法吃饭了?”毕竟做过夫妻,我比谁都知道怎样激怒他。

他嘴唇都发白了,看他这副强迫自己不要爆发的样子真是有趣。“郑东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卑鄙?”

这个时候南音的声音终于插了进来,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这么不讲理——是你自己不愿意要郑成功,姐姐才带着他回来的;是你自己嫌弃郑成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离婚的,现在你说你要带走他,你也太欺负人了。”

他惊愕地转过脸看着南音:“谁告诉你我们离婚了谁告诉你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你们是她的家人,自然什么都信她,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是她一直要挟我,她带着孩子回家无非是为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

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一直。他停顿的那个瞬间,我让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跄着瘫坐在身后那张沙发里,记得要做出一副崩溃的姿态,但是不能太难看。非常好,我跌坐下来的时候头发甚至乱了,多亏了我今天刚刚做过发型,残留着的定型暗喱功不可没,它们只是让几缕发丝散落在我脸上却没有让我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女人。紧接着,在方靖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在下面的话呼之欲出的时候,我抢在他前面,号啕大哭。

“三婶,三婶——”我仰着脸,寻找着三婶的眼睛,“他造谣,他撒谎,他无耻——方靖晖你王八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来抢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带回美国去好让我见不到他。我才不会让你得逞,谁想把孩子从我这里带走,除非从我的身子上踩过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个人受的,都是我一个人扛的,别人有什么资格来骂我,有什么资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来,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喘着气,心满意足地倾听一片寂静中我自己胸腔发出来的疼痛的破碎的呜咽声。

“东霓!”三婶跑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把我的头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上, “你不要怕。不要怕,别这样,郑成功不会走的,你放心东霓,我们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办法——东霓,好孩子。”三婶一边轻轻拍着我颤抖的脊背,一边抬起头说, “不好意思,方——靖晖,你还是先走吧。今天这样什么话都没办法谈——而且我们全家人也的确不清楚你们俩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她一面说,一面急匆匆地抽了两张纸巾在我脸上抹, “东霓,不管怎么样,要冷静,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三婶知道——”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泪变成了真的。因为我突然间想起了那一天,在我做产前检查的那天,准确地说,在我知道郑成功的病的那天——我看到那个医生的灰蓝色眼珠里掠过了一丝迟疑。我不甘心地问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好,可是他只是对我职业化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你还是到我隔壁的办公室来,除了我,还有个专科医生在那儿,我看我们得谈谈。那个时候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很坏的事情。我笨手笨脚地抱紧了自己的肚子,郑成功还在里面轻轻地蠕动着——突然问,我的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掉下来,涌出来。慌乱中我又急匆匆地用衣袖去擦脸——我死都不能让那些医生看见我在哭……有谁敢说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那种绝望即将降临又还偏偏抱着一丝希望的滋味?那种恐怖的、狼狈的、令人丑态百出的滋味7我抓紧了三婶的衣袖,身体在突如其来的寒战中蜷缩成了一团。

“你还不走啊,你满意了吧——”我听见南音勇敢地嚷, “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年元旦的时候我大伯死了,我姐姐的爸爸死了,不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刚刚好一点儿,你就又要来抢走郑成功!你有没有人性呀!”

为了配合南音这句台词,我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哭声也再调整得更凄惨些。

三婶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今天这个样子我看什么事情都谈不成,你还是先走吧。你们俩之间的问题我们也不好插手,可是我们家的人不是不讲理的人,有什么话等大家冷静的时候再慢慢说。”

“阿姨,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会在龙城住一段时间,我把地址和电话留在餐桌上了。”他走过来,弯腰拾起他放在墙角的旅行袋,顺便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别演得太过火。”

还是那句话,毕竟是做过夫妻的,他也比谁都懂得怎么激怒我。我想要站起身来,飞快地把刚刚三婶倒给他的那杯茶对准他的脸泼过去。但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任由自己蜷缩在沙发里面,身体似乎不听使唤地变得僵硬和倦怠。最终我只是慢慢地挪到茶几那儿,把那个余温尚存的茶杯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我的手不知为何变得很冷。 “姐。”南音很乖巧地凑过来,暖暖地摸着我的膝盖,“不要哭了嘛,那个家伙已经走了。”三婶如释重负地拍拍我的肩,对她说:“好了,你让姐姐子自己静一静。”然后她站起来往厨房的方向走,“都这么晚了,不做饭了。我们叫外卖吧。南音,去打电话,你来点菜,别点那些做起来耗时间的菜,要快点,你吃完了还要回学校。”

南音也站起身来,她软软地声音变得远了:“什么菜算是做起来耗时间的?”三婶叹了口气:“还是我来点吧——看来我真的得开始教你做菜了。”“好呀,我愿意学。”“算了,”三婶的语气变得恨恨的,“我把你教会了,还不是便宜了苏远智那个家伙。”

有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下。他的手轻轻覆盖住了我握着茶杯的手,于是我不由自主把那个杯子握得更紧了——其实我们俩在这点上很像,都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这个习惯动作。其实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得家,就在我看见他铁青着脸,悄无声息地进门的那一刹那,我就决定了,我绝对不能让方靖晖说出那些事情来,我绝对不能让西决听到那些事情。尽管纸终究包不住火,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人的意志有的时候真的是很奇妙的。就因为我下定了决心,演技才能那么好——我平时是个很难流出眼泪的人,打死我我都不见得会哭。

他伸出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了那些面颊上眼泪流经的地方,然后对我笑了:“人家邻居会以为我们家再杀猪。”

“滚。”我带着哭腔笑了出来,“你脏不脏啊,”接着他说,“你的热带植物,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

我心里一颤,胡乱地说:“不一样又有什么要紧,反正这个世界上的人渣是千姿百态的。”

“真的是你先提出来离婚的?”他静静的问。

“真了不起,”我瞪着他,“才跟人家打了一个照面你就倒戈叛变。”

“是不是你?”

我也直直地回看他的眼睛,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想听真话,或者说,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标榜自己爱听真话。真话有什么好听的?真和假的标准时谁定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带郑成功走?”他呼吸的声音隐隐地从我对面传过来。

“他说什么你都信吗?”我烦躁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手里那杯冷掉的茶,突然想起也不知道那个人渣之前喝过它没有,一阵恶心让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嘴里说是要回来带郑成功走,谁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他那个人城府深得很,打着孩子的幌子无非就是为了骗你们。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他静静地说,“我只信你。”

西决,信我就错了,你真不够聪明,其实你从小就不像大人们认为的那么聪明。可是你必须信我,你只能信我,因为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会恨你。就像恨方靖晖一样的恨你。方靖晖永远只会拆穿我,只会识破我,只会用各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很蠢,提醒我我配不上他。可是西决,你知道吗,若你不能变成方靖晖那样的人渣,你就永远都会输,就永远都会有陈焉那样的女人一边利用你,一边以“感激”的名义瞧不起你。其实我也瞧不起你,即便我有的时候是真的很怕你,我也总是瞧不起那个永远忍让,永远不懂得攻击的你。不过西决,我不允许你瞧不起我。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送外卖的这么快就来了?”三婶有些惊诧的探出了头。紧接着,南音欢快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客厅:“爸爸,爸爸——妈,爸爸回来了。”

西决立刻站了起来:“三叔。”

三叔笑吟吟地拖着他的旅行箱迈进来。箱子底部那几个轮子碾在地板上,发出很敦厚的声响。三婶惊讶地看着三叔:“哎呀,不是明天早上才回来吗?”

三叔一边松领带,一边说:“多在那里待一晚上,无非是跟那帮人吃饭喝酒,没意思。不如早点回家。我就换了今天下午的机票。”然后三叔转过脸,对南音说:“晚上该回学校去了吧,一会吃晚饭,爸送你。”

“出差有没有给我带好东西回来呀——”南音嬉皮笑脸。

“我这什么脑子。”三叔自嘲地笑,“西决,帮个忙。有几箱苹果现在在楼下电梯口堆着,那些苹果特别好,人家说是得过奖的。我手机没电了,所以刚才没法儿打电话叫你下来。赶紧搬上来吧,别让人偷走了。”

“这就去。”西决愉快地答应着。

“我就觉得我今天该回来,果然,大家都在。”三叔笑看着我,愣了一下,目光一定是停在我通红的眼睛上,“东霓,你怎么了?”

“问那么多干什么,你管好你自己吧。”三婶就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赶紧把箱子拉到房间去,别忘了把脏衣服分出来啊。”接着她像突然想起什么那样,冲着南音说,“南音,给那个饭馆打电话,再加两个菜,我之前没想到你爸要回来。要那个,什么豆腐煲,再来一条鱼,都是你爸喜欢的。”

“妈,你刚才还说,这都是耗时间的菜。”南音嘟起了嘴巴。

“叫你点你就点,”三婶笑着嗔怪,“你没听见刚才你爸说了,他等会儿送你去学校,晚点怕什么,怎么不知道动脑子呢——”

“三婶,我去洗个脸。”我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去关上门,我打算在里面待得久一点儿,因为我知道,要给三婶多留一点儿时间,她可以关上卧室的门,原原本本地跟三叔描述一番今天方靖晖那个人渣来过了,然后轻言细语地叮嘱三叔千万别在饭桌上跟我提起这个,因为我刚刚天崩地裂地大哭过,再然后他们俩一起叹气,感叹我一波三折的命运。我能想象,程序一定会是这样的。幸福的人们需要时不时地咀嚼一下不幸福的人的凄惨,是为了心满意足地为自己的幸福陶醉一番。我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把冰冷的水拍在面颊上。我没有丝毫贬义,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南音元气十足的声音打败了水龙头里奔放的水声,她听上去毫无顾忌地打开了三叔三婶卧室的门:“妈妈,我们寝室有个女生家的狗生了一窝小宝宝,她说可以送一只给我……”

“你做梦。”三叔一回来,三婶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元气更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地什么心,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就在你爸爸回家的时候才说,我告诉你,没用,这件事情没得商量。我们家里现在又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小动物多脏啊,万一传染上什么东西谁负责?”

“不至于吧,”三叔非常称职地帮腔,“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也养着猫,还不是都好好的,也没有传染上什么啊。”

“没你什么事儿。”三婶果断地接口,“我说没商量就是没商量。还有,什么你们寝室的女生,还不是苏远智的表姐家的小狗没人要——你那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得一清二楚,别想蒙我。”

于是南音聪明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苹果来了苹果来了,雪碧,你也过来帮哥哥搬一下呀——”

总是这样,我对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冷笑一下。总是如此,我从少年时就无数次目睹的场面,西决在一边鞍前马后地搬重东西——他小时候是一袋面粉、一袋大米,后来变成了电视机、书架,再后来是煤气罐,他还要搭配上一副任劳任怨忠于职守的笑容,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身心愉快。就像是古人嘴里说的那种“家丁”。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我没有人会这么看待这个问题,我知道三叔三婶是天下最好的长辈,我知道西决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这些事情本来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就算是二叔和二婶那对离谱的鸳鸯在天有灵,看到这个场景说不定也会觉得放心。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只不过,每一次,这样的画面总是会硬生生地刺痛我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这么活着,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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