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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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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仍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有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远处传来了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喊声,她远远地朝我们跑过来,一只手费力地管束着她肩上的那只斜跨的运动背包的带子。

“我不就算国庆节大假跟同学出去玩了几天吗?”她气喘吁吁地説,表情一贯地无辜,“我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就发生这么多的时期呢?大伯是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哥哥?怎么什么话也听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郑东霓脸上的泪痕,她夸张地伸出双臂准备熟练地扑过去:“姐姐——”我在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轻一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的。”南音脸上顿时被一层惊喜点亮了。”

“真的啊?”她欢呼,“我很快就要当小姨了,对不对,姐姐?”我点了点头,可是郑东霓依然呆若木鸡。南音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后她慢慢地蹲在郑东霓面前眯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视着郑东霓的要带:“小家伙——”她笑了,“小家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探了探东霓的肚子:“小姨——记住了没有,我就算你的小姨。”

郑东霓突然紧紧地搂住了郑南音。郑南音也非常熟练地搂住了郑东霓。

“小兔子你还记得吗?”郑东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郑南音紧紧的箍在她的身体里面,“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开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带着你去买。然后你到我们加楼下等我一起去商场,我要你上楼来,你死活都不肯,就算要在楼下等着,你説,我不去你们家,我害怕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吗——”

我弯下腰,有点紧张的摸摸她的脸。“郑东霓?”我叫她。

她不理会我,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是种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们打架经常就是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决。”她笑了。她慢慢的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着的屈辱。

郑南音这个时候很费力的从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这么篐着我,我出不来。”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奋力的挣脱一团乱麻般的水草。

被我救出来的南音很惶恐的问我:“她怎么了?”

我们两个束手无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带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顺从的跟着我们,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来,她不停的説,语气都是很平缓的,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伏。可是声音源源不断。上车,下车,走在小区里,按电梯按钮,上楼——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开始压迫我大脑里的神经,南音每隔两分钟就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试,忧心忡忡的説:“她并没有发烧啊。”

她蜷缩在沙发上,看上去很美很懒散。但是正是这样的懒散才让我们害怕。

“西决,你知道吗?有一回因为两千块钱,他们打起来,我不记得他们要用那两千块钱做什么了,我爸爸要去银行取,我妈妈不准。我妈妈説那样会损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于是他们就打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的,谁都不肯让一步,打完了就恐怕都忘记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两千块钱,因为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我想要用这两千块钱让他们安静一晚上,给我一点时间看看书,我已经走到了三叔家门口,可是我还是没有敲门,因为我知道三叔一定会借给我的,所以我才觉得丢人,然后我就去找我们班里一个男生,他家很有钱,他一直都在追我,只不过我嫌他长的太丑,一直不肯给他好脸色。我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他受宠若惊的,我説我现在就和你好,跟你谈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两千块钱,后来,他因为偷他爸的钱被暴打了一顿,可是我呢,我并没有遵守诺言跟他好,我只让他亲了我一下,没几天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他质问我的时候,我説,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説我拿了你的钱?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钱,十四岁,一旦开始,就算真的开始了——”她笑了,笑给自己听。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俩互相把对方打死就好了。他们为什么一直那么健康的活着呢。他们死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样,跟三叔三婶,还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个人跟我説,他是就把经理。他把麦克风给我,説你上去唱一首,你要是唱的好,我就带你去新加坡赚钱。我那时候什么衣服都没有,也不懂得化妆。可是我只是觉得,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的话,台上的灯光打下来会不好看的。那个酒吧的吧台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谁的口红。很旧,很脏,都有一点干了。説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我偷偷的把它涂上了。可是我太用力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支口红弄断了。我当时心里很慌,赶紧把断了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拧上盖子。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口红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会回来发现是我干的,我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把歌唱完。我想我铁定砸锅了。瞌睡没有想到,那个人问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吗,难得你一点都不做作,脸上那种伤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郑东霓终于安静看下来,两行泪非常干净、非常迅速的沿着她的面颊滑行,她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在她的这声叹息里嗅到了一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理智”。她看着我的眼睛,她説:“他説,我会红。我会颠倒众生。可是,我没有。”

説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呼吸的声音变得缓慢。我知道她睡着了。

南音帮她盖上了一床被子,然后难过的看着我説:“她是不是疯了?”

“乌鸦嘴。”我瞪了她一眼。

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着实让我们俩非常恼火,还好郑东霓只是有些不满的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依旧沉睡。

“西决,我是——我知道你这两天很忙。但是我还是想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我深呼吸了一下,非常无奈的説:“陈嫣,没什么可説的,你我已经分手,原则上你愿意跟谁在一起,我都没有资格过问。”

“西决,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释——”

“不用解释。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电话那头的陈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决心,终于咬了咬牙似的斩钉截铁的説:“那你知道吗,我就算唐若琳。”

这个世界就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安静,我想可能是响彻我的耳朵的那种尖锐的耳鸣声,帮我掩盖了真是世界里一切琐碎的杂音。就在这么一片灰白的像堵墙的寂静中,我听见她説:“现在,你愿意来见我了,对不对?”

第九回 钗头凤

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我最终还是来见她了,并且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胁迫我,我也是刚刚才醒悟过来。

短短的几天,为什么每个人都来告诉我他们的秘密。

她帮我倒茶,安静地问了一句废话:“想喝绿茶还是红茶?”

我也突然想到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废话:“如果你是唐若琳的话,你年龄应该比我大。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瞒着?”

她微笑,看着我的眼睛,简洁的说:“因为在大学里我和你同届。我不愿意大家误会我是留级生。”

她紧紧的抱着茶杯,似乎用它来暖手。

“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想有个机会,回来我们家报复小叔?”

她笑出了声音:“西决,你好可爱,你当我基督山伯爵啊。”

“不是故意的,就是巧合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那——你和小叔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是跟我分开之前,还是之后?”

她沉默了片刻,勇敢地说:“之前。”

其实我可以想得到,因为我突然间想起了,在我们大家送郑东霓那天回程的路上,小叔意味深长地问我:“真的就是她了?不想再看看?还年轻,再看看没什么不好……”

“现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我艰难的注视着我茶杯边缘那道隐秘的裂缝,“那个孩子,是我的吗?”

“是你的,绝对是你的!”陈嫣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样,急切的重复着,“西决,这件事儿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

“所以你一定要打掉我们的孩子,因为你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我。”

“是的。”她轻轻的点头,“那段时间我心里特别乱,我想要和你说实话,可是我不敢,我说不出口,然后我就怀孕了,那是个意外,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着,想着借着这个机会找个借口和你分开,因为——我还没准备好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我已经撒了那么多慌,就必须再撒下去。所以——。”

“所以你利用房子的事情,其实你是故意的。”我不动声色。

“对。”她低下头,“我只能赌一把。我觉得若是我让你去做一件你怎么都不会做的事情,我们就能借着这个机会分开了。”

“让我去跟三叔开口要钱,这的确是我怎么都不会做的事情。你厉害,真厉害。”

“我只不过是了解你。”

然后我就听见“哐啷”一声响,那响声似乎离我很近。再然后似乎有人往我的左手上面淋热油一样,火辣辣的灼痛。再再然后我再自己的手心里看到了四处横流的血,和已经变成浅褐色的茶,以及几片碎玻璃,我这才知道,我把那个玻璃的茶杯捏碎了。

我说:“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地板。”

她尖叫了一声,扑上来不管不顾的把碎玻璃从我的手掌上拣出去,我的血沾染了她的手,一滴一滴的滴在她的衣服上,她完全不顾。献血卡上面我俩的血型都是A型,那个时候她说过:“真好啊,这样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用自己的血救对方的命。”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她已经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拿着一卷纱布,把它们一层一层紧紧的勒在我的手掌上。“先止血。”她说,“等血止住了,我再帮你消毒和包扎。”她很紧张的看着纱布,一旦有红色慢慢渗透出来,她就像掩耳盗铃一样更紧的缠上一层新的,慢慢的,血不流了,她开始冷静的帮我涂碘酒,好几个红色的酒精棉球被扔在地上,杀气腾腾的。

“陈嫣,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我问她。

让看着我,突然间,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不说真话?”碘酒那种要人命的疼痛让我说话的声音都有一点飘,“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和小叔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让你走,我甚至可以帮你们保守这个秘密,可是你,陈嫣,我到底该说你精明还是说你傻?你用那个孩子来骗我一时,你能骗我一辈子吗?如果你真的跟小叔走到了一起,大家怎么了能不知道你是谁?”那种火辣辣的疼又一次加剧了,从手掌直抵喉头,“可是你把所有人都想的像你那么自私,所以你就可以不择手段,陈嫣,你无情。”

我还记得我们分手的那天,就在这个地方,她狠狠地甩掉了筷子,再满室阳光中绝望的哭:“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动摇过,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想走过去抱紧她。然后让我们彼此原谅,现在想来,若我真的那么做了,反而坏了她的计划。我不知道她那天的失望和伤心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我不愿意去追究这些细节了,我的伤口很疼,我想马上离开这儿。

她温柔的抚摸我左手上面的纱布,就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她像是在逼迫自己一样,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习惯性伸出右手,在她满脸的泪痕上抹了一把。

“西决。”她慢慢的说,“刚才我跟你说的,只不过是整件事情大致的过程。可是还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她抓住了我停留在她脸上的右手,送到嘴边,轻轻的亲了一下,“最后一次。”她笑了,泪光闪闪。

“西决,其实我也想问你一样的问题,你真的爱过我吗?”

我愣了一下。

她非常宽容的看着我,这个时候的她明明是那个我熟悉的陈嫣,“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爱过,其实事实不是那样的,若能在每十个叫嚣着自己爱过的人里,找到一个真的爱过的,就不简单。要是你真的爱过什么人,你就能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要是你其实从来都没爱过谁,你不会明白。”

“那个时候我被学校开除以后,我妈妈就把我送到了舅舅家。走得很匆忙。我都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跟你小叔告个别。现在想想,”她真挚的对我笑笑,然后低下头去捡那一地的血红的棉球,“现在想想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是龙城一中的学生吧,你念初中,说不定我们还在校园里见过呢。”

然后她一边有条不紊的清理着地板,一边娓娓道来。

“我舅舅家在浙江的一个小地方,很小很古老的镇子。我舅舅在那里开了一个小工厂。我就帮他做事,跟订单,接电话,对账,一个月是五百块钱,舅妈不喜欢我住在他们家里,我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那张沙发很旧很老了,弹簧都变得硬邦邦的。我在那上面睡了两年零九个月以后,就成功的睡出了腰椎的毛病,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重新帮我泡了一杯茶,氤氲的热气弥漫在她的眼前。当水雾润泽着她的眼睛时,她看上去比什么人都善良。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我舅舅,。因为是他帮我弄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反正在那个小地方,很多事情比在大城市里好办得多。费了很多周折,我的户口迁到了那个小镇上,变成了那个小镇上一个高中的复读生,名字也换了。唐若琳从此不存在,‘陈’原本就是我妈妈的姓。然后我就带着这个新名字去考了大学。再然后,我就认识了你,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开心——因为我觉得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做陈嫣,安心的和一个单纯的男孩子谈恋爱,安心的听他讲讲龙城的事情,在心里偷偷的怀念一下我真正的家乡,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你的小叔是谁,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西决你还记得吗——原来我还笑你。整天你姐姐长,你妹妹短,就像贾宝玉。那个时候你经常说你姐姐这个,你姐姐那个,终于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你才无意中告诉我,你姐姐就是郑东霓,我真是笨,我虽然没有从你的名字上猜测一下你姐姐会不会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她笑笑,“知道了谁是你姐姐,我就知道了你和郑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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