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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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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佐也恢复了情绪控制能力,再看到那个闹心的嘉靖青花也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关照罗老爹不要扔了,所有碎片都好生收起来。
一者寄希望能够找到高手,将它补起来。二者也是要留个证据,否则人家说你监守自盗,就算有一百张嘴都分辩不清。
更何况自己得罪了徐琨这位二少爷,必然会有一群狗腿子从各个方向扑咬上来的。
徐元佐走到气呼呼的徐贺面前,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起来了。
徐贺衣襟大敞,满头满脸的汗水,碎发黏了一脸,邋遢粗俗,犹自骂骂咧咧挑战徐元佐的心理底线。
徐元佐想起自己的正牌父亲,永远从容不迫,永远服装得体,永远温文尔雅待人以礼……两相比较,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如果说以前的父亲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缺点,那么现在这个便宜老爹,简直没有半分优点!
“爹……”
“我没你这般不孝的儿子!”徐贺气鼓鼓地打断徐元佐。
徐元佐撇了撇嘴,见徐贺呼哧喘着粗气,知道他情绪不稳,也就没有紧逼。过了片刻,他方才道:“瓷瓶碎了。”
“碎了又如何!老子我赔他一个!”徐贺放声吼道。
“赔不起。”徐元佐道。
“放屁!老子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一个瓷瓶能有多金贵?我买它十个八个赔不起?”徐贺只觉得自己被儿子小觑了,怒气更甚。
“官窑的。”徐元佐知道此刻徐贺听不进长篇大论,故而惜字如金。
果然“官窑”出口,徐贺登时安静下来。
就算缺少见识,认不出官窑青花,如此声威赫赫的名头总是听过的。
“你诳我?”徐贺渐渐安静下来。
徐元佐走过去,从布袋里挑了一块较大的碎片,走回徐贺身边,道:“民窑能做出这个色泽么?能做出这个胎质么?”
嘉靖年间,官窑青花的色料多用西域产的“回青”和瑞州的“石子青”混杂,所以青花发色浓翠、蓝中泛紫、艳丽而浓烈,而民窑无论是下料还是技术,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官窑的胎质细洁致密,民窑除了极少数精品瓷能够勉强相类,绝大部分民窑瓷是不可能在修胎上下大功夫的。有些民窑器物的腹部接痕甚至比明初瓷器还要明显,这也是因为商业发展,市场扩大,需求量大增,导致赶工赶货,质量下降。
“再看釉面,滋润光亮,越往后越粗,像不像波浪……”徐元佐放下瓷片:“哪家民窑能烧出来?咱们倾家荡产也得买一个回来。”
其实嘉靖中后期,也有贡瓷是“官搭民烧”,所谓的“钦限器”。这部分瓷器说是官窑,其实是民窑,质量还算过得去。然而要想仿造这个被打碎的官窑精品,却差得还远。
“怎么办?”徐贺终于明白了轻重,心下忐忑,瞪大了眼睛,缓缓抬起头,望向儿子。
徐元佐道:“首先,这些碎片得存好。其次,得找个焗瓷手艺极好的匠人来,看能否将它补起来。”
徐贺连声道:“哦哦,对对,得找个焗匠,看能不能补起来。”
“得是手艺极好的。”徐元佐强调道:“这瓶子是摆着看的,若是补了之后丑陋不堪,那也只是徒费银两。”
在徐元佐的记忆中,焗瓷这门手艺一直要到乾隆时期才分为两类:专门修补民瓷的粗活,与修补精瓷、骨董为主的秀活。现在虽然还没有如此细致的分工,但肯定有不少民间艺人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层面,才能开山收徒,否则也不会有乾隆时期的分流了。
想到这点,徐元佐倒是安了些心,只要事情能够解决,终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爹,你尽快赶去苏州、南京,看看有没有这样的匠人。”徐元佐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口吻。
徐贺支吾道:“苏州是百工汇聚之地,高明的匠人不知凡几。只是……你爹我一回家,就将银子都交给你娘了。”
徐元佐手中有十两银子,其中五两是属于自己的钱,另外五两则是办事要用的钱。他暗叹一口气,取了五两出来,捏在手中,在徐贺眼前一晃。
徐贺眼睛一亮。
徐元佐的心顿时沉下去了。
若是真想补救自己过失,此刻看到银子应当是面露轻松,蕴含愧疚和沉重。而徐贺这分明是欣喜,可见他在看到银子的刹那,内心中想的并非如何寻找匠人,而是花天酒地逍遥快活的事。
“没银子可不好办。”徐元佐将银子收了起来:“我这银子可不敢轻动。”
徐贺嘴唇微张,刚伸出去的手也凝在半空中。
徐元佐收起了银子,道:“我先去跟徐管事通报此事,免得过几日措手不及。”
“请匠人的事……”徐贺犹不死心。
“看管事的意思吧。”徐元佐心情沉重,收起了瓷器碎片,又走到罗家父子跟前,和了和稀泥,让罗老爹不要再打罗振权了。
罗老爹倒是给徐元佐面子,连连应了。
徐元佐也是这才知道,罗老爹并非聋哑之人,甚至可以说耳聪目明不逊壮年。只是因为他声音嘶哑,又说得是浙江衢州那边的土话,说松江土白自然口齿不清,语调怪异。也因为语言问题,他听不太明白松江人说话,反应自然慢些。久而久之,竟被人当做聋哑不堪用的人了。
徐元佐对罗振权道:“这边还要你帮着看好,别的器皿恐怕也不便宜,再不能有什么闪失了。我得赶在闭城之前回去,跟徐管事说这事。”
罗振权拉住徐元佐,低声道:“你是信不过你爹?”徐元佐还有些扭捏,却听罗振权又道:“我之前一见他,就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真是你亲生的爹?”
徐元佐脸一垮:“自然是我生身之父。”
生身之父不假,只是这个魂灵却不是他给的。
罗振权低声道:“你若不放心他,我愿意跑一趟苏州去找人来。”
徐元佐看着罗振权,道:“你不会跑了吧?”
“我若赌咒发誓,你就信么?”罗振权道。
徐元佐摇头道:“我还是不信。不过我愿意在你身上赌一赌。”
罗振权颇为意外。
徐元佐已经掏出了五两银子,放在罗振权手中,道:“其实这场赌,咱俩是一边的。若是输了,我亏五两银子,你亏一个证明自己谋求上进的机会;若是赢了,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你多个知己。”徐元佐轻笑道:“无论怎么看,都是用我的银子在成全你啊。”
罗振权握了握银子,转身就往外跑,一边喊道:“快则三五日,缓则五七日,我定回来。”
徐元佐望着罗振权的背影,突然耳朵一痛,连忙撇头侧身,却见是父亲徐贺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个小畜牲!信不过你爹,竟然能信个苦力!”
徐元佐双手掰开徐贺,捂着耳朵跑开了,心中暗道:罗振权守在这里照顾他爹,可见对他爹还有愧疚之心,知道帮着做点的杂务,绝非会为了五两银子绝命天涯的人。反倒是徐贺这个父亲,缺乏起码的责任感,若是将赌注押他身上才是疯了!
徐元佐又想起母亲和一家大小的窘迫生活,那正是信任徐贺的结果。
第036章 诚意
从礼塔汇到苏州城少说也有一百六十里。
好在江南水陆交通发达,罗振权在船与车之间轮换,不顾疲惫,不省川资,只取最近的路走,只一个昼夜就到了苏州城外。他也没有必要进城,在码头上找两个老人一问,便知道工匠聚居何地,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到了焗匠聚居的巷子,罗振权真个忧喜交加。
忧的是,这巷子不长,只有十来户人家。如此一来,挑选余地就不大了。若是没能从中挑出满意的匠人,自己就得放大搜寻范围,恐怕一时半会赶不回松江。
虽然后果在他看来谈不上严重,最多就是徐元佐被徐家赶出去,但是他的内心中还是希望能够不辜负徐元佐的信任,将这事办得漂亮些。
喜的是,这十来户人家都摆放了不少自己手头完成的活计,也不用多费口舌多方打探,只需要进门打声招呼,细细查看便可知道匠人的手艺。
这些匠人都还是朝廷的匠户,不过自从嘉靖年间允许匠户纳银抵役,他们便从繁重的坐班中解放出来。只要每年交给官府八分银子,就不用再跑两京轮班了。而八分银子,有时候一桩买卖就能挣回来。
罗振权走了几家。见他们补的都是缸、盆之类的大物件,也有碗碟之类的小器皿,却谈不上精巧,充其量只是不漏水,能够用罢了。他心中暗道:这种匠人就算请回去,恐怕也是帮不上忙。
罗振权正要走,从后面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匠人,开口道:“客人哪里来?”
罗振权停住脚步:“松江。”他又道:“来看看苏府有没有手艺高超的老师傅。”
那头发花白的匠人放下手里的铜片,道:“什么坏了?”
“极好的花瓶。”罗振权扫视了一圈铺子,再次确认这里不会有自己需要的匠人,抬脚又要走。
“你且等等。”老匠人扭头朝后面喊道:“阿大,把屋里的听风瓶拿出来。”
罗振权还是第一次听到“听风瓶”这一名词,心中好奇心起,便站着没动。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从后屋出来,手里捧着个直筒形状的瓶子。
罗振权只是扫了一眼过去,就被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当年也是做过杀头买卖的人,见过的好货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说别的,光是门外射进来的残光,都能刺透这听风瓶的瓷胎,可见工艺之高。
“这是前宋富贵人家放在书架上的陈设。有风吹过时,它便会微微摇动,故而叫听风瓶。”老匠人取了一块六边形的底座,让儿子将听风瓶放上去,果然是摇摇欲坠。
“这也太容易坏了吧。”罗振权赞叹道。
老匠人道:“所以从前宋流传下来的听风瓶凤毛麟角。这个是永乐年间仿制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两银子买来。”
罗振权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将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两银子,坐船赶车吃饭还花了五七钱,连这瓶子的碎片都赔不起。
“这瓶子若是要卖出去,能值多少?”罗振权问道。
“没有五十两老朽是不肯卖的。”老匠人也看出罗振权不是有钱人,叫儿子收起听风瓶:“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一晃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我没看清这瓶子上的补纹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问你,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当即醒悟过来,道:“老丈,是这:我家有个嘉靖时候的青花,也算是极品……”
“是官窑?”老匠人打断问道。
罗振权不知道这传出去是否会惹祸,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老匠人却是见多识广道:“现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窑瓷不少,没啥好避讳的。你碎瓷带来了么?”
“没有。”罗振权道:“要请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们这行虽然是走街串巷谋生,但老朽年纪大了,不愿意出远门。”
“银子好说。”罗振权道:“实在是不方便带过来,又怕修补好了,回去舟车颠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摇了摇头:“那就没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边虽然没有出名的匠人,说不定也是有能补的。”
“老丈还是随我走一趟吧……”罗振权好声好气道。
那阿大收好了听风瓶,回到铺子里,道:“我爹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别在这儿耗着了。”
罗振权想了想,道:“看来我就算是加银子,多半也请不动老师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秦大坚’值多少银子,免得说老朽狮子大开口。”
罗振权摇头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银子,只能用诚意打动您老人家跑这一趟。”
秦大坚转身点火烧炉,准备开始工作,对罗振权的“诚意”完全没有半分兴趣。
罗振权迈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钳,从坩埚里夹起一条微微发红的铜条。
“你想干嘛!”阿大连忙挡在父亲身前,满脸紧张。
罗振权笑了笑:“给老爷子看看我的诚意。”说罢,他就将微红的铜条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听得皮肉嗞嗞作响,一股烤焦了的肉香气顿时在小小的焗铺里弥漫开来。
……
隆庆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罗振权就带着满脸不情愿的秦大坚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还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颇有些意外,不过看看三人都是红眼黑颜,看来这一路上真的赶得很急。
罗振权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挺了挺腰杆:“这位便是姑苏名匠秦老爷子。这是他儿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绍,却听秦大坚语气不善道:“碎瓷在哪儿?”看那样子分明就是想早点完事早点走人。这如何能够保证做工的时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满,却面堆微笑,道:“老爷子不休息休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声:“那还将我爹大老远逼来。”
徐元佐望向罗振权,罗振权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徐元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带着怨气干活。这样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绝不会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个哈哈,尽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爷子如此急切,咱们先看活也好。哎,这花瓶是当初嘉靖爷赐给我家老爷的,我家老爷一直视作心尖肉,一时不慎……还要老爷子多多费心。”
秦大坚原本冷着的脸,突然柔和了许多:“你家老爷是……”
徐元佐面露讶色:“莫非罗兄弟没说么?”
罗振权摸了摸鼻子,面露尴尬。
他的确没过东家的背景。
作为一个海商的侍卫打手,他的绝大部分人生阅历,都让他避免提到东家的身份。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会有一面阁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爷就是致仕首辅徐华亭徐阁老呀!”徐元佐大声宣布道。
秦大坚双眼圆瞪,道:“竟然是徐阁老家!哎呀,怎不早说?老朽这辈子能为徐阁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罗振权悄悄将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觉得比刚烫上去的时候更痛了。
第037章 善政
徐元佐也没想到徐阶在江浙南直的声望这么高。原本关系只是冷淡的人,竟然在听到“徐阁老”三个字后,立刻就变成了“崇拜”。这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等秦大坚带着儿子面对整桌的碎瓷发呆……进行艺术构思时,徐元佐将罗振权拉到了外面院子里,递过一块酥饼一杯水,问道:“你逼迫他们来的?”
罗振权咬了一口酥饼,就着水吞了下去,道:“不算吧。”
徐元佐看到了罗振权手臂上的白布:“这伤怎么弄的?”
若是真要动粗,徐元佐相信秦家父子绝不是罗振权的对手,更不可能罗振权受伤而他们完好无损。
“唔……小小诚意。”罗振权转过身,想用吃饼掩饰自己的尴尬。
徐元佐却硬凑到罗振权面前:“这我是真真看不懂,请罗兄解惑则个。”
“也就是街头混混的小伎俩。”罗振权见避无可避,只得将铜条炮烙自残的事一一道来。虽然他说得云淡风轻,混不介意,但是徐元佐听着都肉疼,嘴角忍不住抽搐。
“早知道报徐阁老的名号那么有用,我当然就报了……”罗振权眉头拧起一个疙瘩:“不过哥哥我以前出去办事,若是走漏了东主名姓,恐怕也就别想活着回家了。”
徐元佐暗叹一声: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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