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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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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在建章宫歇下。她知道,皇帝是愈来愈不爱那暮气沉沉的汉宫了,行猎上林苑,小住几月,是常事儿。汉宫,能不回去,便不回去了。
皇帝虽厌烦了她,但毕竟未下谕让她孤身折返汉宫。她便仍留上林苑。
卫子夫极想见窦沅,因这一时,只有窦沅才能帮她。从前魏其侯府的小翁主,既以这般尴尬的身份入主长门,皇帝待她之情,自是与别个不同的。毕竟窦沅还是魏其侯的亲女,与皇帝乃姑表兄妹,皇帝再冷心,窦沅还是能在御前说上话的。
但她尚未来得及寻上窦沅,钩弋宫便主动寻上了她。
是夜星子黯淡,建章宫屋宇外凉风习习。
卫子夫如约到时,那个人已经立在那里等候她。
她没说话,不知钩弋夫人是何意。那人却转过了身,卫子夫见她额上已包扎完好,但伤口未愈,便寻了话头,主动向她道:“是本宫失仪,望赵婕妤海涵。”
她指她额上伤口。
“皇后不必难过,”钩弋夫人缓一笑,“这并没甚么,皇后娘娘如此待我,本宫求之不得。”赵婕妤缓凑到她跟前儿,向她诡谲一笑:“本宫……求之不得!若不然,陛下怎会更加嫌恶您呢,皇后?”
明明仍是这样一张美艳年轻的脸,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动人,但卫子夫只觉心里发毛,不寒而栗。瞧着她明艳灿烂的笑,心里憷极。
她未防赵婕妤这样开门见山,大实话撂了,反教她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赵婕妤,好嚣张的气态,半丝儿不肯藏,把对她中宫皇后的厌恶全摆明了写脸上。
“赵婕妤年轻轻,到底是宫外来的,不会说话,本宫不计较。”
钩弋夫人才不“计较”皇后这话中带刺儿,凭她仍是泰然自若,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该是老成,本宫还以为怎么厉害呢,原也是个吃不稳的主儿!这么地,往后本宫要想扳倒皇后,无需费多少力啦,您——不配!”
明是挑衅。
卫子夫气的发抖,却没能耐她怎样。端地“稳”道:“本宫只问一句,想扳倒本宫,你——凭什么?”
到底入主中宫数十年,皇后这气势,亦非能轻易掩盖。
然钩弋夫人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因道:“……凭什么?皇后娘娘,臣妾问您,您稳坐椒房殿中宫之位,且凭什么?外戚?儿子?”钩弋夫人笑了笑:“是也,卫青、霍去病的确争气儿,这许多年来,为您讨邀不少盛宠……这个臣妾心服,怨只怨臣妾没这么好的兄弟!然,娘娘可听说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您成在外戚,将来只怕,败也败在外戚!陛下平生最恨外戚干/政,分权君上,如今陛下老啦,他自该打算万年之后江山交与谁的手里……您的外戚,可是个刺儿头呀!陛下大概不肯让权势滔天的外戚活到储君践祚之年,您说呢?”
她句句成理,卫子夫竟无可反驳。
便冷声相向:“你与本宫说这些个,是为甚么?即便本宫下场不好,你——赵婕妤,下场未必比本宫好!”
钩弋夫人咯咯地笑起来,又道:“为什么?皇后娘娘又因何敢断言臣妾未来比您更坏?您有什么?外戚是个刺儿头,儿子未必靠得住,您……有什么?”
卫子夫攥紧了拳,只觉眼前这女人好生可恶,因抑声道:“愿听指教!”
“您愿听,臣妾未必愿讲……”便这么“坏”,她哈哈大笑,仍带着一些儿撒娇的气性儿,若是男人在,只会觉这女子好生可爱,偏是她卫子夫在,那便只剩了“可恶”了!钩弋夫人笑道:“便这么地,既然皇后娘娘低身下气愿听臣妾‘指教’,臣妾便‘指教指教’吧!”
卫子夫偏侧过头。
钩弋夫人道:“您如此嚣张,又自信着,不过凭依……大汉储君是您儿子!可您别忘了呀,陛下儿子非只太子刘据一个,这丹陛皇位,也未必被太子殿下稳攥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
卫子夫真急了,万万的威胁她都可受,却不能,教她的据儿受半丝儿威胁与难堪!大汉的未来,必是太子刘据的!
这一点,无人可改。
若不然,她真会拼了命。为着据儿。
“也无甚意思,”钩弋夫人灿灿一笑,“臣妾只是想告诉皇后娘娘,前儿太医令为臣妾诊脉,告知臣妾,臣妾脉象平顺,是为喜。这事儿,陛下已经知道了,臣妾想着,椒房殿贤惠之名声播汉宫,臣妾有孕,皇后娘娘料必是比臣妾更高兴的,故此告知。”她便笑问,当真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巴呐:“娘娘,您——高兴么?”
卫子夫大惊,此时已不肯再作态了,脸色明显极难看,便说:“挺高兴的。趁着这喜头儿,本宫有一事相问,还请赵婕妤不藏掖,如实相告。”
“您请说——”她笑的那么深,深到一眼望不透这心子是青是白。
“本宫并未得罪过你,你为何事事处处皆与本宫作对?”
“您过谦啦,皇后娘娘!”钩弋夫人讽道:“您若都未‘得罪’过我,这世间,便再没人能算得‘得罪’我啦!”
“本宫不明白……”卫子夫略一皱眉,继而作色道:“本宫愿闻其详!有话便摆明了说,本宫受不得这阴里算计的,本宫不屑!”
“呵,”赵婕妤冷笑,“皇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急甚么!有这工夫着慌,还不如想想怎样保全自家性命!宫闱争斗,斗狠攀势,怎样的狠毒,您比臣妾更清楚!到时候,皇后娘娘……您可别怪臣妾不留情面,要取您性命呀!”赵婕妤是个斗嘴皮儿能上瘾的人,因不忘讽刺:“不过,皇后娘娘您也活够啦,这把年纪,花颜残败,再活着,也是徒然惹人厌弃,早早儿地备好,坦坦然然守待那一天的到来,未尝不是个好!”
因回转身,笑着,再甩袖,一串铃子般清亮的笑声便在穹苍之下传散开来,她花颜正好,连笑声,都如此朝气动人……
钩弋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徒留卫子夫一人。
卫……皇后。
彼时她还是皇后,尊荣无上。
后来的事,谁能料到?只怕连手掌天下的皇帝也从未料想会有那么一天,他下诏罪己,这汉室天下,被老迈的帝王,弄的不成模样。
皇帝圣躬有恙,身子骨一天弱比一天,举宫人心惶惶,便有碎言流出,竟在揣测陛下龙驭大限,传至皇帝耳中,自然龙颜大怒!
圣躬欠安,汉宫之中最忙碌的竟不是太医令,而是皇帝大股亲军。
椒房殿惴惴不安。
因阳石公主已下狱死,卫子夫这一份儿慈母之心便尤为谨慎,一有风吹草动,总为太子捏一把汗,总觉大祸将落东宫。
故此因遣望气人入谒,那望气人便称:汉宫楼宇之上因有怪风,此象不祥,恐有大祸。
望气之说,连皇帝都深信不疑,卫子夫一介女流,自然亦是信的。故整日儿蔫蔫,又有消息闻,皇帝大股亲军皆在动,她心中便愈加不安,数几次请太子入宫,商议析与当下之状况。
这一天终于来到。
江充所引胡巫谒陛下言:“皇宫中大有蛊气,不除之,上疾终不愈。”
上信以为真。便遣亲军三辅骑士大搜上林苑,不久,又闭长安城门,搜捕行巫者。
声势极大,皇帝却病势愈沉。
太子刘据为人敦厚,因见皇帝干戈大动,轻信胡巫之言,便直谏,劝陛下应以百姓安生为重,勿妄动干戈,扰民内外。
其时皇帝心中已有不悦。
这一日,便驱辇行入长门宫,去见一人。
守卫皆知皇帝欲见之人是谁。窦沅翁主久不出长门,虽如此,原是陛下一道谕旨,便能遣出窦沅翁主,但皇帝却不下谕,竟亲来长门宫。
皇帝身子已是极不好了,他于辇中连嗽不止,这一路来,费得好些心思。窦沅因出谒:“陛下万年无极!”便欲去扶皇帝。
皇帝轻笑:“莫说万年无极,你瞧朕这身子,像是能万年无极……?”
骇的窦沅惊惶跪地:“陛下,您且忌口!这不能说的话儿,万不能轻露呀!”

☆、第126章 武帝(15)

皇帝笑着弯腰欲扶她起来:“阿沅;朕说过多少回,你我之间,不必拘这些虚礼……”话才说完,便又咳嗽不止。
窦沅心下难过:“陛下;万万使不得!妾自个儿起身!”
“你不怪朕啦?不怪朕、就、就好!”皇帝边嗽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窦沅面前;他总不愿严肃,生怕那些个拘谨的君臣之礼,生分了他俩。
“陛下多珍重;好生安歇才是,怎么跑这儿来啦?”
“朕是要珍重;可偏有人不愿见朕珍重呐!”皇帝话有深意;窦沅便以为皇帝老没成样儿,又与皇子皇女们闹了,被哪个孩儿气着啦,因说:“您是皇帝,老跟孩子们置气做甚么?您洪量,教他们往凤阙阶下一跪,跪到陛下消了气,再起身,爱往哪儿跑便赶他们往哪儿,可不好?”
皇帝因锁眉:“不是这个……朕心里有数,他们不想教朕好过呐,天天盼着朕死,朕龙驭之后,这大汉的天下,便是他们的了!一刻都等不得,一刻、一刻都不肯等!”
“陛下这是说哪儿的话?”窦沅一惊,这是怎么啦?也不像是与孩子们置气,人说人愈老愈活退啦,这皇帝……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窦沅久不出长门,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了些甚么,皇帝忽然这般,她自然是无头无绪的。
皇帝道:“阿沅,朕不想见他们,朕只想与你说说话儿。他们……他们都恨朕、恨朕呐!”
皇帝憔悴好许多,鬓上白发掺杂,才多久未见呐,陛下又老了许多。窦沅心生悲凉,忽然觉……皇帝好可怜!
皇帝居然半跪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将头搁她膝盖上,口里喃喃:“阿沅,与朕说说话儿……他们,他们都不要朕了,只有你……还肯待朕好!你待朕最好!”
“怎么啦?”
窦沅扶膝轻轻抱着皇帝,声音柔缓悦耳。
她是个聪明人,心中不禁有一瞬通透,皇帝所话,略生悲凉,怎像是……在描述博浪沙的景况?她便这么联想了……哪怕不是,也这么“联想”了。
“陛下,那年您孤骑出走……在博浪沙……发生了甚么?”
她问的极小心。
皇帝伏她膝上,果然一动,想来心中已翻覆过万千云波,她等了许久,却未等到皇帝的回应。
“陛下……?”
刘彻似睡着了。她便伸手,轻轻拂过皇帝额前旒珠,再缓缓地,探至他鬓前,拂过他的发,一绺一绺,一根一根,青白相接……
岁月从来不肯放过他。
昔年雄心勃勃的皇帝,老成了这副模样。
窦沅微哽。
却听皇帝缓声叹道:“他们要朕不好呢,朕已派人去查,胡巫告知朕,朕这巍巍汉宫、安寝之榻,有人藏巫蛊人偶,拿这腌臜巫祝之术,魇咒朕……阿沅,他们这般恨朕。”
“不会的……陛下,您是皇帝,天下敬畏,谁人敢这么做?”她轻抚皇帝鬓发,声音柔缓,像在哄安睡的孩子。
“便这么……阿沅,朕喜欢你这样儿,”他迷迷混混,“像在长乐宫,朕又寻见了老太后的味儿……昔年她也是这般,这般儿……轻轻哄朕与阿娇睡觉……”
“嗯……”她低声。
“你毕竟是皇阿祖的侄孙女儿,朕的……妹妹,你身上有皇阿祖的味儿……”皇帝梦呓喃喃:“好阿沅,你抱着朕,不要……离开朕……”
朕都已经是祖父啦,偏这么……想念皇阿祖,朕想做她的孙儿,真想瞧她满鬓银发的模样,她老了的时候,朕便还小。
还小呀。
幼时真好。
那个人——
是谁呐?
她披一身深红大氅,咯咯笑着跑过来,手里捏着甚么——
在滴水呐。她往朕这边儿蹭,在滴水呐,怪凉的,她偏要往朕手里塞,朕不要,不要她的东西。
她腼腆地笑,忽地摊开手,摊开了手呐——
水便滴了下来。啧啧,手不冷么?
朕缩着脖子往后退。真奇怪呀这人——
她的眼睛黑的发亮,像天上亮透的星子……一眨,便有光亮泛起,再一眨,眼中明明亮亮的色泽便黯淡下去。
她瞅着朕。
朕缩了缩,她的手便一直这么摊着。
她腼腆地笑,手冻的通红:“彻儿,赔给你的,你……不要哭。”
她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
她的手冻的通红。手里摊着一枚雪捏的圆球儿,她递给我,偏要我拿走。
我不拿。雪水把她的手冻的通红……
“彻儿,你拿呀!我摔坏了你的夜明珠,赔给你——”
她咯咯笑着:
“赔给你——”
“彻儿,你不要难过——”
巫蛊事发,皇帝再斩诸邑公主,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她的椒房殿,成了汉宫中最悲凉的坟场,埋葬了她的青春,埋葬了她的阳石和诸邑,这一年的夏天,皇后卫子夫悲歌号绝,哭干了她毕生的眼泪。
征和二年秋七月,使者江充率众于太子住处掘出木偶人,帝大怒。
宣室殿即将操手动戈,皇后阻绝于殿外,日日嚎哭不止,皇帝闭门不见。
太子刘据终于忍无可忍,于上林苑,将所擒胡巫尽数杀死,便咄口骂:“奴子江充,欲离间君臣父子,庶子可恶!”
太子因此闯下大祸。
卫子夫夜奔太子宫,太子刘据迎入,正欲向遣来使问母后安,适才发现,这黑兜巾兜面的老妪,正是其母,椒房殿皇后卫子夫。
便又悲又喜,出前握皇后之手:“儿臣拜见母后!”
卫子夫泣涕涟涟:“据儿因何闯下如此大祸?这遭儿惹怒了你父皇,咱们母子可要怎么办才好?”
皇后母子因抱头痛哭。
色衰,则爱弛。她于后宫中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早料到会有今朝,帝君流连于更年轻更美貌的鲜嫩身体,再不会看暮色沉沉的昔时之爱哪怕半眼,那原是常事。帝王薄情,那原是常事呀。无甚可为之怪。
但她却从未料到,她失了君王之宠,苦的并非只她一人,连带受苦的,还有她的儿子……因母后失宠,便再庇护不得东宫半分半毫,太子若行差踏错半步,惹恼了皇帝,轻则,储君之位不保,重则,只怕连命都没有了!
天家之情,帝王之爱,疏淡冷漠的这般可怕。
她欠下的债,亦是该还啦。
正如在背后等着的那个人,一定如此煎熬难耐。
“如今……可要怎么办呐?”她咽下泪,终于问了刘据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太子并未答话,反屈膝一跪,向她行谒大礼:
“母后,儿子不孝——”
这一声“母后”,震碎了她的心。她的据儿,命路总是与她同一,他们早晚……要么一同归于同光,要么一同走入地宫……
便是这么难。
她已经失去了阳石和诸邑,陛下却还要这般残忍地剜挖她心尖儿上的肉。据儿——亦是他的儿子呀!
皇帝……何曾忍心?
“好据儿,你起来——”卫子夫拭泪道:“咱们母子……不说这些生疏的话儿,你好,母后便好,你若坏了前程,母后便是日日山珍海味,亦味同嚼蜡。便为母后,儿啊……你也要珍重!”

☆、第127章 武帝(16)

太子刘据便低头。这多许年的温养;使他的身材微微发胖,满殿明烛耀映下;青琉地面落映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这就是她的据儿;她那一向温文待人的据儿。多少年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操持政务;熬的比陛下更显老!如今却要落得怎样的下场?!
卫子夫涟涟的泪光里;早已不年轻的太子缓缓抬起头——她看见了据儿的神情;略有一丝落寞,目光与她相触时;太子仿佛想说些什么;微一滞;却还是生生咽下。
她惊惶。仿佛流走的岁月在那一刻全数化作刀光,啸叫着向她的据儿砸去……就在模糊的泪雾中,凤阙阶下蹒跚学步的据儿,一瞬长成了眼前微胖佝偻的太子。
岁月连天家都不肯放过。
可怜据儿……鬓上早已有可数的白发,他老的比他的父皇还要快。
“据儿,你……也老啦!”她委身扶他,老泪纵横。太子刘据深觑他的母后,只觉流转的光阴再不会回来,岁月蚀剥了他母后美丽的容颜,经年陡转,汉宫的秋色在平湖风光中逐渐洇透,一年又一年,墙垣宫壁,暮如沉钟。
“母后……”太子沉声,便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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