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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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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回头去,却见那位老先生,原来连身形也佝偻了,驼的像只虾米——她的眼眶微微发红……
十年时间,物是人非。
刘彻跟在她后面,又回到了摊案前,他代陈阿娇问:“何事?”
“这位姑娘,你既给了这些酬劳,老朽不好一字不说,……受之有愧呀!”却是绕开了刘彻,直向陈阿娇道。
她笑了笑:“无甚,您接着,不必觉受之有愧。——许多年前,我曾与表弟在先生摊前测过一卦,您说我福禄积厚,却不长久。当年未敢深信,如今却一一应验,我的确福厚却未能久,先生测字如神!这些个钱串子,聊表心意,是您当得的!”
她洒脱挥了挥袖,便欲走,却又被算卦老先生叫住——
“往年之事,信口说来,未能当真。凭姑娘这副心肠,想是将来必能万事顺遂……”
她叹了口气,也不管皇帝在场,极低声脱口道:“不能顺遂啦——依我所想,自是要逃开牢笼才算好,但不可能,我这一生,都不可能脱得高墙飞檐……”
皇帝一惊。
目色里散开一丝惊慌与怔忡,一漾,似湖上一层秋波,漾开、散尽,便瞧不见了。
皇帝目色仍平淡如常。
“那未见得,万物因循,秋回冬来,皆有个理儿。万事万物,皆有命里之数,姑娘眼下境遇或不好,时来运转,亦是能的,切莫灰心丧气。——依当朝皇后之例,卫皇后出身低微,从前只是平阳公主府上一介舞女,一朝得宠,前途昭昭,当年满长安城皆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再依陈皇后例,陈后出身极贵,又与陛下自小有‘金屋’之约,可现下境遇又是何等凄凉呢?千尊万贵的陈氏女命运都不可数,姑娘目下何须忧伤?该有的福分,命中早已注定,谁夺,都是夺不走的……”
刘彻身后早已攥起了拳头,——这人……怎么说话的?
陈阿娇却早已收性,早不是当年的陈阿娇了,她笑了笑,敛衽答礼:“老先生说的极是,多谢指点!”
刘彻追了上去,赔笑道:“若照当年的脾气,此番娇娇怕是忙的很,——你早捋袖砸场子啦!这会儿怎么这样安静?”
她沉声,却不肯玩笑,听的刘彻都心肃肃然——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陈阿娇……”
长安夜色正浓。
一驾马车疾驰至宫门口,不几时,十几匹快马执鞭扬尘紧紧地跟上……
暗卫终于入队,护送君王归城。
十年时间,只瞧了长安两场灯色,于君王,却是一生。
高座何其寂寞。
元朔二年冬,皇帝赐淮南王刘安、淄川王刘志紫木拐杖,命其不必入朝晋谒,安生颐养天年。
刘安接拐谢恩,内下却摔杖勃然大怒,骂黄口小儿欺人太甚。幸淮南刘氏有贤媳,子妇劝说,且叫家公好生休养生息,用兵之道,不在朝夕。
子妇名谢媛,自入刘氏门,一意辅佐夫君,上待公婆至孝,下承子侄大贤,又有青云志,其心志谋略不似女儿身。
公婆爱之,亲善待之如女。
朝上刘彻几日安寝,连走路都生风,与诸大臣绘色说起线人来报,刘安见皇帝御赐紫木拐,暗讽其老态已现,不复当年凌云壮志时,是何种扫桌摔杖的情状,其心情大快!
皇帝羽翼已丰,此刻正是放手大干之时,手握重权并且生有反心的诸侯王,早在他除清的名单之列。
他放出的长线,总算要收大鱼了。
数月繁忙,总算腾出了些时间,皇帝难得能放些心思在后宫。这一天,杨得意见皇帝批了一下午奏章,便欲引皇帝出去走动走动,因说:“陛下,冬日赏雪景,配一碗雪埋的梅子酒,歇歇走走,才算享受!陛下劳累一整天,不如出去走走?”
梅子酒……
皇帝一触,恍然勾起了当年回忆。
曾经一个薄雪的冬日,他谒长乐宫,中途碰见许久未见的陈阿娇,他们在老祖母的塌前坐了好久,太皇太后命人端来梅子酒,就着火炉,饮这埋在深雪里的梅子酒,好生畅快!
彼时他与陈阿娇,只是老祖母膝前承欢的孙儿辈,这汉宫的曾经,原也有天伦之乐……
天家亲情,也曾暖过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汉书记载,元朔二年冬,汉武帝赐刘安、刘志茶几拐杖,命其不必入朝。确有其事,但刘安家的贤惠媳妇谢媛,那就是作者编的了
☆、第84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3)
皇帝因说:“走走便好;朕懒怠,大冬日里,烦厌雪地里捱着——”却又说:“哪处赏雪景最佳宜?”
杨得意道:“桂宫前院空了一大片,场地极大,此时落了雪,薄薄覆盖一片;一眼望去银茫茫的,极适宜赏雪。”
皇帝觑他一眼。他便散开眼中睿色,却听皇帝嗤笑一声:“自作聪明!”
他嘿嘿应着;心说,只要陛下高兴,奴臣做这些个又算得什么呢!皇帝口不应心呢,心里明想着些甚么,嘴上又不肯说,他做臣下的,不得时刻揣摩圣意,转着小心思好生服侍么!
杨得意因拔高道:“陛下摆驾——桂宫!”
雪色茫茫,并不积厚,是极薄的一片,靴子踩在上面,一踩就落了一个陷儿,风里还裹着雪霰子,迎面扑腾腾地盖过来……
皇帝坐辇上,黄袱盖了老厚,边角垂重地顺下来,辇中半丝风都透不进去。
皇帝坐着,闭目养神。
辇子一晃一颠,他整个儿也随之起伏颠晃,倒不觉不适,反而颇适意。
雪点子越飘越大,初冬的冷风势头来的也大,杨得意裹着大袄,走的极艰难,心下暗暗叫苦,这样的天时,还能赏雪景么?嘿,出这么个馊主意,陛下莫不是要剥了他的皮?
因鼓足了勇气,向辇中道:“陛下,雪下大啦,风逼的紧,咱们——回吧?”
皇帝好久都不说话,杨得意缩着手脚,这边可冷的够呛,他又不敢松懈,还得留着劲儿揣皇帝的心思呢!因是雪地里轻轻跺着脚,等皇帝下谕。
皇帝蓦地睁开眼,隔着帘子,斜乜他:“杨得意,你拿朕耍猴把戏呐?”
明是开玩笑的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同啦!杨得意唬的双腿打弯屈了下去,砸的沉闷的雪地飞起几点子散絮:“奴臣不敢!奴臣知罪!”因向抬辇内侍喊道:“还不快走!陛下摆驾桂宫——快!”
便像驱着骡马似的驱人,急吼吼的,皇帝只觉好笑。
轿辇方停了宫门外,雪落的跟鹅毛似的,皇帝说:“来的不巧,雪点子这么落,可要砸伤人……”又说:“不必通传,省得她急忙忙出来,冻坏了身子。”
杨得意“嗳”了一声,因扶皇帝下辇,早有内侍撑了油盖大伞来,将皇帝头顶一片全遮严实了。
皇帝抬脚,入了宫门。
宫里被炭炉子烘的暖洋洋,呵一口气,连雾都散不出来,皇帝脱下描金玄色大氅,往边儿一扔,杨得意便接住了。
阖宫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认出来人竟是皇帝!因跪地谒礼,皇帝抬了抬手示免,撩袍往摆着黄袱垫的大椅上一靠,宫人慌措地递来暖茶水,皇帝接过,抿了一口,因问:“夫人呢?”
宫女子抖索着声音回:“夫人……夫人里头暖阁里歇着……”
皇帝心情仿佛还不错,因笑道:“你抖什么抖?声音颤成这样,合计着朕听你说话还得猜呐?”
他是玩笑话,小宫女子却已唬的不行,连连磕头:“婢子知罪!陛下请饶恕!婢子知罪!”
“起来吧,”皇帝只觉无趣,“朕不过是开个玩笑,随口一说,值当你怕成这样?”
桂宫里老成的嬷嬷们已经挤眉弄眼暗示小宫女子退开,自个儿顶了班,伏礼问道:“陛下,可要请夫人出来?”
皇帝撂下茶盏:“不必,朕坐坐便是……”
口里说着“坐坐便好”,总也坐不住,一盏茶还未吃尽,皇帝已经改了主意:“杨得意,你跟着,朕进去瞧瞧她……”又似在自言自语补了一句:“来也来了,下这么大的雪,不能教朕白走一遭儿。”
杨得意心里“嘿嘿”地笑,心说,您万圣之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呗,还用得着与臣下解释?
却也不是“解释”了,皇帝怕人“误会”,毕竟万圣至尊,要着面儿呐。
暖阁里炭火烘的更旺,皇帝才迈进去,便觉燥热难耐,因又解下外袍,只穿平时宣室殿内阁里的行头,轻快是轻快些了,幸宫妃寝宫,这么着,总也显不庄重。
皇帝暗自笑了笑,老不成样儿呢,但这不成样儿,在她面前也惯了。
她坐榻上,背下垫着软袱垫,手里捏着一本书,胡乱地翻着。长发却全束了起来,服帖地挽上去,额前连半丝乱发都不沾,这随意轻便的装扮,很适合居自个儿宫里,不乱走动。懒怠怠的模样,叫皇帝瞧着一阵心动。
因皇帝不欲打搅,也未有通传,她只觉是有人走了进来,未成想会是皇帝,连眉儿都不抬一下,只眼皮子略动了动,便吩咐:“给本宫端盏茶来吧,润润嗓……”
杨得意正要去沏茶水,被皇帝拦住,皇帝一回头,自个儿半生疏半好玩地拿起桌上茶盏,有模有样地沏茶来……
端至陈阿娇跟前,那人居然连头也不抬,接过便饮,饮了两口,却又把茶杯塞回他手里。皇帝笑意满满:“看的什么书?魂儿都叫吸进去了!”
她大惊,挺挺坐了起来,慌措地盯着皇帝:“您、您……”
“吓着你了?”皇帝轻笑:“朕路过,来瞧瞧……”
她脸上无波无澜,又是这么一副全然不关己的神情,皇帝陡觉无趣,宫里宫外,她像两个人似的。上元节那晚带她出宫,她活泼可爱的让他错认为许多年前的陈阿娇又回来了……
然而并不是。
这皇宫禁闱,与她格格不入。
陈阿娇变了。
皇帝背手踱步:“朕要走了……”像吓唬孩子似的,分明又想她挽留:“你若跟朕说说话,朕也许可以留下。”
“说什么?”陈阿娇淡淡,连嘲讽都不肯给。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刘彻转过身来,觑着她。眼神颇有深意。
他原以为陈阿娇会拒绝,冷硬硬随口一句话噎他。
但她没有。
陈阿娇抬起了头——
“我还真有个请求……”
“你说,”皇帝心里莫名的兴奋,“你只管说。”
“这宫里,有个人碍着了我的眼,我——想她死。”
皇帝一怔,很认真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想过,陈阿娇竟会这样直剌剌地说出她的痛恨——尽管皇帝知道,娇娇向来率性,从前便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但……她不会杀人。
她苍凉一笑:“陛下不肯了?君无戏言啊,您叫我‘只管说’,”她的眼里戚戚难堪,闪过盈盈泪泽,瞧着皇帝,“您到底还是骗了我……”
“朕没骗过你,”他说道,“你想让谁死,我便请阎罗殿君来,收命。”
皇帝极聪明,料想陈阿娇所指之人,杀之定不会有太大的妨害,毕竟……陈阿娇总不会当真如五岁孩童般,要他一道谕令便诛中宫皇后吧?!
因说:“你要杀的人——是楚服?”
问的有些小心翼翼,皇帝躲闪了目光,毕竟这个名字,牵扯了太多的往事,——并不愉快的往事。
陈阿娇摇头:“是——楚姜,我,要她死!”
皇帝大讶:“为何?”
“楚服有人会杀,不必我动手,——她怕是现下早已见了阎罗殿君了!”
“朕,听不懂。”
“陛下不必懂,陛下从未信任过长门宫里那个可怜人,——懂又如何?”她戚声一笑:“陛下装愣过头了——我不信您会不知道,楚服其人,必不可留!那是因为,这宫里,有人比我更想让她死,那么,我又何必赶前头去收置呢?脏了我的手!”
她说狠话的时候,才有几分从前陈阿娇的样子。
皇帝沉默不语。
“既陛下问了,我不妨多言一句,——为何不必我动手?难道……陛下从未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么?那楚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笑着:“有人比我急。”
许久,皇帝才说:“楚姜的事,随你处置。——不过一条人命,不金贵。”
轻描淡写……不过,一条人命。
陈阿娇忽然有些想哭。
雪偏在这时停了,茶也凉了。炉上的炭,却仍烧的很旺。
皇帝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杨得意点香,安安神,清清火气。
杨得意自然照做。君用龙涎,那是毋庸置疑的,龙涎香极珍贵,皇帝所在之处,所燃之香,必是龙涎。
皇帝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
她却缩后了一步:“陛下不摆驾?”
“你催我呢,”皇帝忽然睁开眼睛,“朕不急,——你急甚么?”
许久的沉默,与皇帝独处一室,她只觉,每一刻都是极难捱过。
皇帝忽然道:“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朕告诉你一个消息,或许对你算作一些弥补,教你心里畅快些。”
她提了神。
“朕要收拾一人,——你还记得淮南王刘安么?”
“发明豆腐的那个?豆腐是挺好吃——”她故意。
☆、第85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4)
“吃——尽知道吃!”皇帝笑道:“你心里若装着些旁的;朕会高兴点儿。”皇帝乜她;也不管她愿不愿听;又说回了淮南王之事:“上回朕赐那老匹夫茶几、拐杖;讽他老庸无能;朕早先安插在他身边的线人来报;老匹夫被朕气的直跺脚;差点一命呜呼了!朕当真觉畅快——”
淮南王刘安。
陈阿娇不禁想起那一年在白虎殿上,她与平阳助皇帝夺权,与皇外祖母斗智斗勇的景况,往事历历;隔了这许久;却仍如在眼前。
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刘彻;与淮南王密谋交结;这刘安,暗里拥兵入城,举数万大军长途奔来,唬的一向老成庄重的窦太后都只能举降,原本早已该被梁王揽入怀中的皇位,终于又回到了太子手里。
当年太子太狠,为谋权保位,不惜祸水东引,将刘安势力引入长安城救火。而如今,十年已过,刘彻皇位坐的甚稳,天下大治。陈阿娇明白,是时候对付淮南王刘安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来的这样悄无声息,这样快。
“陛下好狠——”她抬起头,深觑皇帝的眼睛。是由衷赞叹。
“朕极受用——”他的确十分受用:“美人的夸赞都如此与众不同!”
“那……这些只与陛下的江山有关,与我,又有甚关系?”
皇帝微一滞,然后很快笑道:“与你自然有关系,但朕不愿说——”闹的仍跟孩子似的,卖起关子来都这般狡猾:“你只需知道,朕要告诉你的消息。”
“洗耳恭听。”
皇帝很温柔地笑:“窦沅没死,——出塞是朕的幌子。”
她蓦地怔住!
在那一刻,只觉浑身的血液汹涌贲张,她的皮肉、她的血脉,像是要爆裂一般!她停不下来了,连呼吸里面都带着腥甜的血腥味,极难受,有一股张狂强势的力量在剥她的皮、剜她的心,她捂着心口,居然干呕了起来……
皇帝先前还是淡漠的神色,这回掩不住了,发急去扶她——“宣太医令……”话还未说完,被她伸手挡下:“不必,缓缓就好,——您、您方才说什么?”
她眉色婉转,眼波流动,这一副媚眼,使劲儿盯他,真勾人……
皇帝忽然抬手,温柔拨过她额前发丝:“你这样最好……”
她本能地退了一步:“……陛下?”
皇帝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不打算“庄重”,他笑的极耐人玩味:“朕说,窦沅没死。——朕不是说过么,使劲儿讨你开心呢。”
“骗我?”她含泪,眉一动,连眼底的涟涟泪光都泛了起来,皇帝却瞧的不忍了,皱眉道:“朕没骗你,朕才说过,放的长线,勾上了大鱼,赶急收线呢,骗你做甚么?”
“那阿沅也陪您钓鱼?”
皇帝道:“她答应过朕,要为朕去做一桩‘极危险’的事,朕信她。”
陈阿娇心里敲着千万鼓点……
“你怎样?”皇帝见她仍站不直身子,关切问道。
——他眼底的担忧是显而易见的,他是真关心她。
陈阿娇只觉心跳加速,浑身上下烧的滚烫,……这样子,怎么像是病了呢?她被满腹心事困扰,忧烦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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