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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三部曲-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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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早上,水管冻结了。尼尔森给他两大桶水以便煮饭和清洗,但天气实在冷得令人动弹不得。窗户内侧结出冰花,而不管他放多少木柴进火炉,还是觉得冷。每天他都得花很长时间到屋子旁边的棚子里劈柴。
有时候他几乎就要掉泪,还会随兴想着搭上第一班南下列车。不过他终究只会再多添一件毛衣,全身裹着毛毯坐在餐桌旁,喝咖啡、看旧日的警方报告。
接着气候起了转变,气温稳定上升到凉爽的零下十度。
布隆维斯特开始慢慢认识海泽比的人。马丁果然信守承诺,邀请他去吃了一顿麋鹿肉排,他的女性友人也和他们一块用餐。伊娃是个热情、善于交际又有趣的女人。布隆维斯特觉得她非常迷人。她是牙医,住在赫德史塔,但周末则在马丁家度过。布隆维斯特渐渐得知他们已经相识多年,却是在中年过后才开始交往。他们显然都认为没有结婚的必要。
“她其实是我的牙医。”马丁笑着说。
“我实在不想嫁进这个疯狂的家庭。”伊娃深情地拍拍马丁的膝盖。
马丁的别墅以黑、白与铬黄色调装潢,其中有一些昂贵的设计师作品,内行的克里斯特看了一定喜欢。厨房的设备可说符合专业厨师的标准。客厅里有一组高级音响,还有一系列包括汤米·多西和约翰·柯川①的爵士唱片收藏。马丁多的是钱,他的住处既豪华又实用,但也缺少人气。墙上的艺术品都是复制品和海报,就像宜家家居卖的那种。至于书架——至少在布隆维斯特看得到的部分——则摆了瑞典百科全书和一些大本精装书,后者应该是旁人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而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总之,他只能看出马丁生活中两项个人兴趣:音乐与烹饪。他那三千片左右的黑胶唱片显示其一,而从马丁腰带上方便便大腹则可窥见其二。
① 汤米·多西(Tommy Dersey)与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两人均是摇滚爵士乐派的大师,前者演奏的乐器是伸缩喇叭,后者演奏的是萨克斯风。
这个人本身综合了单纯、敏锐与和善的特质,无须高明的分析技巧便可推断这名公司总裁是个问题人物。聆听《突尼斯之夜》时,他们正谈论到范耶尔企业,马丁也毫不隐瞒公司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事实。虽然认识不深,他想必知道今晚的客人是财经记者,如此公开讨论公司内部的问题似乎失之轻率。也许他认为,既然布隆维斯特替叔叔工作,也算是家里一分子;而且他的看法和前任总裁一样,公司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只能怪家族成员自己。然而,对于家人无可救药的荒唐行径,他似乎又感到有趣。伊娃点点头,但未发表个人意见。在这方面他们显然已经达成共识。
马丁接受了布隆维斯特受雇撰写家族史的说法,并询问他进行得如何。布隆维斯特面露微笑地说,令他最感困扰的就是记住所有亲戚的名字,还问能否找个适当时机过来作一次访谈。他曾两度试图将话题转移到老人对于海莉的失踪念念不忘上。亨利一定也拿自己的推论来烦过海莉的哥哥,而马丁也一定了解,如果布隆维斯特要写范耶尔家族,就不可能忽视有一名成员离奇失踪的事实。但马丁却无意谈论这件事。
当晚聚餐就在喝了几轮伏特加之后,在凌晨两点结束。布隆维斯特滑行三百公尺回到宾馆时,已经醉醺醺。这是个愉快的夜晚。
布隆维斯特来到海泽比第二个星期的某天下午,有人来敲门。他将刚刚打开的第六本警方报告讲义夹放到一旁,关上工作室的门之后才去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全身裹得暖暖的金发女子。
“嗨。我只是想来打个招呼。我是西西莉亚·范耶尔。”
两人握过手后,他取出咖啡杯。哈洛德的女儿西西莉亚显得很开放、很有魅力。布隆维斯特记得范耶尔说过欣赏她的话,还说她虽然住在父亲隔壁,却不与他交谈。他们寒暄片刻后,她才提及自己造访的原因。
“我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们家族的书,”她说:“这个主意我不太喜欢。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是这样的,我是亨利雇来的,这可以说是他的故事。”
“而我们的好亨利对家人的态度却不怎么中立。”
布隆维斯特打量着她,不确定她所指为何。“你反对写一本有关范耶尔家族的书吗?”
“我没有这么说,何况我怎么想不重要。不过你现在想必已经发觉到,身为这个家族的成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布隆维斯特并不知道范耶尔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西西莉亚对他的任务了解多少。他双手一摊。
“我和你叔叔订立了撰写家族史的契约。他对家族的成员有一些十分有趣的观点,但我会严守分寸,只写经过证实的事。”
西西莉亚露出冷冷的微笑。“我想知道的是:出书的时候我得流亡或移民吗?”
“我想不会。”布隆维斯特说:“大家会有能力分辨善与恶。”
“例如我父亲?”
“你那个有名的纳粹父亲?”布隆维斯特说。
西西莉亚眼珠子往上一翻。“我父亲疯了。我一年只见他几次面。”
“你为什么不想见他?”
“在你开始提出一堆问题之前,先等等……你打算引述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吗?或者我可以继续和你正常交谈?”
“我的工作是将亚历山大·范耶尔萨随同贝尔纳多特来到瑞典以后直到今日的一切写成书,书中会涵盖数十年间的事业帝国,也会探讨如今帝国为何陷入困境,并提及存在于家族中的仇恨。如此综观整个家族史,难免有些家丑会外扬,但这并不意味我将着手丑化某人。比方说,我见过马丁,我觉得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在书中也会照实描述。”
西西莉亚没有搭腔。
“我对你的了解是你是个老师……”
“其实更糟——我是赫德史塔预备学校的校长。”
“抱歉。我知道你叔叔很喜欢你,你结过婚但分居了……大概就是这些。所以请你多和我谈谈,别担心我引述你的话。我想我很快就会找一天去敲你的门,到时候便是正式访谈,你可以选择是否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我说的话可以……所谓的‘不列入记录’啰?”
“当然。”
“现在的谈话不列入记录?”
“当然,这毕竟是联谊性质的造访。”
“好,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这本书里头关于海莉的篇幅有多少量!”
布隆维斯特咬咬嘴唇,尽量漫不经心地回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一个章节吧。至少这桩悲剧在你叔叔心里烙下了阴影。”
“你不是来调查她失踪的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尼尔森推了四个大纸箱过来,那些可能是亨利这许多年来私下调查的资料。我去看过海莉以前的房间,亨利一向把数据放在那里,但现在不见了。”
西西莉亚并不笨。
“这事你得去问亨利,不是问我。”布隆维斯特说:“不过想必你也不会惊讶,亨利确实说了许多关于海莉失踪的事,看看他搜集的资料,我想应该挺有趣的。”
西西莉亚再度向他投以毫无笑意的微笑。“有时候我真怀疑我父亲和我叔叔到底谁比较疯。我听他讲述海莉失踪的事情少说有一千遍了。”
“你觉得她出了什么事?”
“这是访谈的问题吗?”
“不是。”他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好奇。”
“我好奇的是你该不会也是个疯子。你是轻易就相信亨利的信念,或者其实是你煽动他的?”
“你认为亨利是个疯子?”
“别误会我的意思。他是我所认识最亲切、最体贴的人之一,我非常喜欢他。可是独独这件事,他就是鬼迷心窍。”
“但海莉确实失踪了。”
“我对这整件事实在厌烦透顶。它已经毒害我们的生活数十年,到现在还没结束。”她猛然起身穿上毛皮大衣。“我得走了,你这个人给人的感觉还不错,马丁也这么想,不过他的判断不一定可靠。随时欢迎你到我那儿喝咖啡,晚上我几乎都在家。”
“谢谢。”布隆维斯特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个非访谈的问题。”
她走到门边停下来,回答时没有看他:
“我不知道。我觉得那只是个意外,如果真找出答案,我们恐怕都会对事情如此单纯感到惊讶。”
她转身对他微微一笑——第一次带着和善的笑意——然后便离开了。
尽管与西西莉亚首次会面堪称愉快,与伊莎贝拉的第一次碰面却不然。海莉的母亲正如亨利提出的警告一样:她确实是个气质高雅的女性,隐约让他联想到罗琳·白考儿①。某天早上,布隆维斯特在上苏珊的咖啡馆途中与她巧遇,她很纤瘦,穿着黑色波斯羊皮大衣,搭配同款无边帽,拄着一根黑拐杖,看起来有如老化的吸血鬼——依旧美得惊人,却也仿佛毒蛇。伊莎贝拉显然是刚散步完正要回家。她在交叉路口喊住他。
① 罗琳·白考儿(Lauren Hacall,1924— ),美国知名女演员,发迹于五十年代,曾与亨佛莱·鲍嘉(Humphrey Bogart)结婚十二年。代表作有《愿嫁金龟婿》《东方快车谋杀案》等一向以典雅聪明、具勇气的女性典范形象著称。
“喂,年轻人。过来。”
那命令的口气不太可能听错。布隆维斯特四下看了看,最后断定被叫唤的人正是他,于是便走了过去。
“我是伊莎贝拉·范耶尔。”女人说道。
“你好,我叫麦可·布隆维斯特。”他说着伸手想和她握手,她却视而不见。
“你就是那个到处打听我们家务事的人 ?'…'”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和亨利签订合约,协助他撰写有关范耶尔家族史的人,那么我是。”
“那与你无关。”
“你指的是什么?是亨利找我签合约的事,或者我接受合约的事?”
“我的意思你清楚得很。我不喜欢有人到处刺探我的生活。”
“我不会到处刺探你的生活。至于其他的事,你得去找亨利谈。”
伊莎贝拉举起手杖,顶住布隆维斯特的胸膛。她并未太用力,但他因为吃惊而倒退一步。
“我要你离我远一点。”她说完转过身,步伐蹒跚地朝住处走去。布隆维斯特继续站在原地,就好像刚刚遇见一个活生生的漫画人物似的。他抬起头,看见范耶尔站在工作室窗口,手里拿着一个杯子,讽刺地举杯向他致意。
第一个月,布隆维斯特只出过一趟门到锡利扬湖畔。他借了弗洛德的奔驰车,驶过白雪遍地的景区,与警探莫瑞尔共度了一个下午。布隆维斯特曾试着从警方的报告中构思对莫瑞尔的印象,结果他所见到的却是个身形瘦长、行动轻柔、说话更是缓慢的老者。
布隆维斯特随身带着笔记本,里面写了十个问题,主要都是翻阅警方报告时冒出的想法。莫瑞尔以老师教学般的方式回答每个问题。最后布隆维斯特将笔记搁到一旁,解释说这些问题只是他前来造访的借口,他其实只想和老警探聊聊天,同时间一个重要问题:调查当中有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写进报告?或者老警探有没有任何直觉愿意与他分享?
因为莫瑞尔也和范耶尔一样,花了三十六年思索这桩悬案,布隆维斯特预期的是对方会有所抗拒——因为他是新人,一来到此地便开始在莫瑞尔已经迷路的灌木丛中任意践踏。不过莫瑞尔没有表现出丝毫敌意。他熟练地装填烟斗,点燃后才回答。
“没错,我确实有我自己的想法。只不过十分模糊,瞬间即逝,几乎无法诉诸言语。”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海莉是他杀。这点亨利和我有同样想法,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我们始终没有查出可能的动机。我认为她是因为某种特定原因被杀——不是什么疯狂行为或强暴之类的。如果知道动机,就能知道是谁杀了她。”莫瑞尔打住后沉思片刻。“这起谋杀可能是临时起意的,我的意思是,有人趁着意外发生后人来人往的混乱情形,抓住机会杀人,然后藏起尸体,等到后来我们在找她的时候再将尸体移走。”
“也就是说他是个非常冷血的人。”
“这其中有个细节……海莉去过亨利的房间想找他说话。事后回想,我觉得她此举怪异——她明知道当时一堆亲戚在场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我认为海莉活着对某人造成严重威胁,她有事情要告诉亨利,而凶手知道她即将……怎么说呢,泄密。”
“当时亨利正忙着应付几名亲戚?”
“房间里除了亨利还有四个人:他哥哥葛雷格、一个堂姐的儿子名叫马纽斯·休格兰,以及哈洛德的两个孩子毕耶和西西莉亚。不过这并没有提供任何线索。假设海莉察觉有人侵占公司公款——当然,这纯粹是假设,她可能已经获知好几个月,甚至曾经和当事人谈论过。她也许想勒索这名男子,也可能为他感到难过,为检举他感到不安。她可能突然之间作出决定,并告知凶手,于是凶手绝望之余便杀了她。”
“你认为是个男的?”
“书上说杀人犯多半是男性。不过范耶尔家族中有几个女人是地道的祸首,这倒也是真的。”
“我见过伊莎贝拉了。”
“她就是其中之一,但还有其他人。西西莉亚有时也非常刻薄。你见过莎拉·休格兰了吗?”
布隆维斯特摇摇头。
“她是亨利的堂姐苏菲亚·范耶尔的女儿,而且真是个不讨喜、不体谅人的女士。不过她当时住在马尔默,就我所探查到的事实,她并无杀人动机。”
“这么说她不在名单之列。”
“问题是无论我们如何牵强附会、如何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动机、这才是重点。”
“你在这个案子上费了很大工夫。你记不记得有哪条线索是没有追踪到底的?”
莫瑞尔咯咯一笑。“没有。我花费无数时间调查此案,就我记忆所及,没有一条线索不是追到底却仍徒劳无功的。即使在我升官调离赫德史塔之后也一样。”
“调离?”
“是的,我并不是赫德史塔人。我是在一九六三到一九六八年间在那里任职,后来升为警司便调到耶夫勒警局直到退休,但即使到了耶夫勒,我还是继续追查。”
“我想亨利应该从未放弃过。”
“确实如此,但那不是主要原因,关于海莉这个谜,至今依然令我着迷。我是说……是这样的:每名警员都会有自己未解的谜团。我还记得我在赫德史塔的时候,年纪较大的同事们常在饭厅里谈论蕾贝卡的案子。尤其有个名叫托腾森的警察——他已经去世多年——更是年复一年不断回头追查那个案件。只要他有空或放假,只要当地的地痞流氓稍有一刻平静,他就会拿出资料研究。”
“也是关于失踪女孩的案子吗?”
莫瑞尔有点惊讶。接着他发现布隆维斯特只是想在两者间寻找关联,这才露出微笑。
“不是,我不是因为这样才提起的。我想说的是警察的灵魂。蕾贝卡案发生时,海莉都还没出生呢,案子也早已过了追诉期。约莫在四十年代,有个女孩在赫德史塔遭到攻击、强暴后被杀害。这并不是特别不寻常。每个警员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总会碰到类似的刑案,但我说的是那些你挥之不去、调查时又感到焦躁不安的案子。这女孩死得很惨。凶手将她捆绑后,把她的头压进壁炉里还在冒烟的灰烬中。我们无法确知那可怜的女孩过了多久才死去,她又忍受了多大的痛楚。”
“太可怕了!”
“是呀。简直有虐待狂。她被发现后,托腾森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警探。尽管从斯德哥尔摩请来多位专家,命案始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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