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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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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月果兴冲冲地走出学校。

她隐隐约约听到,从白白家传来呼天抢地的悲号,不由得一怔。

               第十四章

金如民担任旗委书记一职,已是安徽凤阳县小岗村土地承包蔚然成风的时候。

听到这个任命,金如民的心情是复杂的,喜中有悲,甜中含苦。

经历了噩梦似的十年,对仕途他看得淡漠了,也许是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太巨大太残酷了吧。

他是个烟抽得多酒喝得少的人,上级在全旗科局长会议上宣布任命后,他没有跟前任书记立即办理接交手续,而是避开众人的视线,回到了已经住了几年的招待所,把自己关了起来。

旗里几次给他住房,他都拒绝了。

原来的房子,被那个二茬老婆宣布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据为己有,他也没去交涉。理由十分简单:人都跑了,房有何用?

以后他是否还找第三任老婆,金如民真看破红尘,心灰意冷了。

那天夜里,金如民要了一瓶烧酒,独斟独饮,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干。当他头疼欲裂,满嘴苦涩躺在床上时,眼前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他早早夭折的儿子。

金如民眼泪纵横,自从儿子死后,他第一次为他哀哭。他深感愧对儿子的亲生母亲,九泉之下,她是不会宽恕他的。如果他不那么急于找第二个女人,或者她的年龄仅比儿子大几岁,也许儿子不会那么仇视他和她,心理变态,死于非命。

金如民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茶杯,把凉茶水一饮而尽,心头的烦闷仿佛冲淡了一些。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他泪痕清晰的脸上。

他文化程度并不高,只读过几年小学,就这点文化,在共和国刚刚诞生,全国人口中文盲占绝大多数的时候,已经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了。

各行各业各条战线都急需人才,金如民首先被财贸部门看中,很快走上工作岗位。直到“四清”前,他在工作上业绩平平,小苦微甜,没受到挫折也没有受到重用。在运动多如牛毛的年代,他能平安无事毫发无损,也属不易,比那些今天叱咤风云明天反成罪人的角色,金如民算是幸运的。

金如民命运的转折点,是“四清”运动。

其实,认真回忆起来,金如民问心有愧,你说,“四清”到底干了些什么?他自己都稀里糊涂。

有一点他记忆犹新,三年自然灾害( 有人并不认同这种提法) 刚刚过去,人们脸上的饥色还没完全褪掉,就又突然运动起来,当时的金如民作为一名旗委的股级干部,的确莫名其妙。

那只能在心里嘀咕,不便也不敢形成见解,更不敢发表出来。

前车之鉴,教训极为沉痛啊!

金如民因为级别低,从当上干部,没有机会到党校进行过系统的理论学习,一本《干部必读》,他倒认认真真学习过,毕竟是自学,而且有许多文章,他似懂非懂,不甚了解,根本无法用来指导自己的实践。

他有点迷惘,我们这个党,不搞运动就活不成吗?

但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魂飞魄散! “四清”文件中明明告诫全党,有人忘记了无产阶级专政有人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活生生的例子,他从内部材料上也看到了,有的基层党组织竟然挂的是共产党的招牌,大权掌握在地富反坏手中!

还出现了新一茬茬地主。

于是进行阶级斗争教育的话剧:箭杆河边,年轻一代,大型泥塑刘文彩地主庄园风靡全国,阶级斗争的警钟响彻神州大地。

也恰恰在这时,由林彪汇编的毛主席语录在内部发行。

金如民出了一头冷汗! 幸好自己一向谨小慎微,头脑冷静,没有干出冒冒失失的傻事,否则,一顶右倾分子帽子,难免华冠生辉呢! 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太平静了。

党中央再三再四强调,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树欲静而风不止哟!毛主席语录的问世,从理论上又印证了这一提法。

幸运的是,他被抽调为“四清”试点的工作队成员,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刚刚去世,尸骨未寒。

金如民以国事为重,投入到“四清”工作队的集训中。不学不知道,一学又吓一跳,原来,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我党,又出现了两条路线斗争!

左右两条线,就是考验每个人的试金石。

金如民心有余悸:几乎又站错了地方,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一些人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打人十八层地狱,永无出头之日吗? 金如民呀金如民,算你吉星高照,有机会参加这场伟大的斗争,也是苍天有眼,为你提供一个大显身手的舞台!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响彻云霄,全国都剑拔弩张。

经过培训,金如民心明眼亮,豪情满怀,开进了红烽公社,在红烽大队安营扎寨。

说老实话,金如民对河套农村并不了解更谈不上熟悉,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父母又都是市民,没机会接触乡村生活。土改他没赶上,走上工作岗位,也下过几次乡,只不过走马观花,仅见其皮毛而已。

这次到红烽,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十分穷困,比方苏家的住房,还是解放前的,风吹雨打,已经奄奄一息了。

金如民的心震撼了,他有点不明白,这么多年,红烽的经济咋就没个进展?他是从银行出来的干部,考虑问题,有他独特的视角,这与他心中欣欣向荣的农村差十万八千里呀!

第一次他和大学生方力元吃派饭就是一个目瞪口呆。

在车倌苏凤河家的炕上,连毡子都没有,土炕用米汤浆得光可鉴人。苏凤河女人正忙活焖米饭,落地不久的娃娃屙下一泡屎,女人上炕,手一划拉,收到簸箕里面,然后,捧把柴灰,把炕蹭干净,自己的手照此办理,用灰搓净,继续做饭。

家里有个陶瓷脸盆,没肥皂也没手巾!

大学生目不忍视,皱眉龇牙,金如民不住瞪他。正是考验知识分子有没有劳动人民感情的时刻!

这就是红烽大队。

躺在冰凉的队部的土炕上,金如民思绪万千,这地方的“四清”

还咋搞呀? 只不过一闪念:据说,这地方可不简单,古时候过去了王昭君,现在还有地主刘玉计哩!

印证了毛主席的伟大论断,阶级斗争无处不在。

红烽的生产不发展,就是阶级斗争盖子没有彻底揭开的缘故。

文件上反复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啊!

金如民开始以火药味浓浓的目光审视红烽的历史和现状。

他一再敲打自己:“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

这根弦得绷得紧而又紧,绝不可麻痹大意。

金如民坚守了自己的理念,当水汇川向他说,刘玉计那叫甚地主时,金如民严厉地批评了他。

后来……

金如民有些不堪回首了。从撤出红烽,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回味回昧“四清”的果实,自己的厄运就开始了,当他自己也陷入地狱的时候,才有心境去体会一下被他打人地狱中的人是什么滋味。

从那以后,金如民最不想回忆的,就是曾经认为辉煌的“四清”。

他只要一想到红烽,就情不自禁想到刘改芸。

风华正茂,如花似玉的刘改芸,刘玉计的女儿,是他“四清”果实中最鲜艳饱满,也是最枯萎的一颗。

落在地上的果实,是不可能再回到树上的,尽管它本不该先落下来。

“四清”以后,金如民再没去过红烽,有了“文革”中自己的一番经历,他可以想象到,刘改芸过的是什么光景,何况她还是个身背骂名与污点的女人!

他几次见到水汇川,连向他打问一下刘改芸境况的勇气都没有。

水汇川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清楚他的心思,目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还用问呀? 地狱的滋味你也尝过! ”

是的,自己的爱子死了,从某个方面看,儿子还是幸运的,不用再忍受心灵与肉体的折磨了。

她呢,身背重负,还在人生的路上艰难跋涉。

“唉,刘改芸呀……”

结束“四清”以后,他第一次这样呼唤这个女人的名字。

月光淡下去,晨曦露出来。

金如民想好了,他要到结发妻子和儿子的坟上去,看望看望母子俩。许多年来,诸事冗杂,他一直没去过。

金如民不惊动别人,骑自行车向城镇东北的一片坟地走过去。

亲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使他阵阵酸楚。

天蒙蒙亮,路上行人还不多,往坟地来的人更少,既不是七月十五,又不是腊月三十,祭奠亡灵的人寥若晨星。

金如民被一条新开的渠挡住去路,他恍然大悟,多年不到此处,他已陌生了,那年挖排干,一条支排从这里经过,他早忘记炫书ūmdtΧt。còm网,渠上又没桥,只好绕远路了。

金如民从西边的公路上往过走,这时,朝阳喷薄而出,大地一片光明。

儿子和他母亲埋在一块,那块当年立的墓碑,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金如民大吃一惊,一个女人,正在坟前点纸,火光还没有腾起,她口中念念有词。

金如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从背影上看,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女人听见动静扭过脸来。

“啊,咋是你? ”

“是我。”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他对面。

“你咋来了? ”

“我咋不能来? ”

金如民语塞,是呀,她为什么不能来,而她又有什么必要到这儿来?

女人的容貌风韵犹存,上面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她肩上挎着一只旅行包,一副出门远行的装扮。

这是他的第二个女人。

“你……”

“我去深圳,看看能不能有活路。”女人向他嫣然一笑,从笑容中,他找回了失去的那个女人。

“深圳? 一个人? ”

“对,听说那地方红火得不得了,想发财想发展想投机想碰钉子的人都一窝蜂往那里涌,我也去凑个热闹。人嘛,挪一挪不敢定还能活,我又不是一苗树。”

女人侃侃而谈,还是造反派的气概,金如民的眉头微微一皱,想讽刺两句,又放弃了。

她咋说,她去哪,还关你屁事?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他们的恩爱早已云消雾散。

“你咋知道他们在这儿? ”金如民看了她一眼。

“贵人多忘事呀,刚结婚那年,你不是带我来过一回吗? 我不知道,孩子也在这里,可惜呀,十几岁就成了炮灰。那革命也不知道是咋搞的,好人成了坏人,坏人成了死人……”

她义愤填膺,火在眼里燃烧,仿佛为自己今天的境况做诠释似的。

金如民没回应她的牢骚。

“还一个人吗?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忧怨。

金如民点点头。

“我也是。”女人在回答他“一个人”的问题。

金如民说:“谢谢你,来看他们。”

“不管咋,还在一个枕头睡过嘛! 我想来,你也想来,如民呀,咱俩还真心心相印呢。”女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金如民气恨交集:“你还记得一个枕上睡过啊! ”

女人笑而不答。

金如民转过身去,面对远处的一脉山影。

“我那也是革命呀,如民,世上的事谁能料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还转呢! 说不定呀,哪天咱俩又转到一个被窝里头了。”

金如民忿忿地转过来,女人朝他扬扬手:“我的金书记,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必那么心胸狭隘呀。”

她走了,走远了,从金如民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只能听到她唱歌的袅袅余音:“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这个狭路相逢,叫他哭笑不得,冷静一想,又觉得女人怪可怜的,从和他分道扬镳一直孤身一人,人生易老,年华将失,不惑之年已过,又去闯荡江湖了。

她还有心到这里同逝者告别,可见心肠并没有完全彻底冰结。

“能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迷惑不解。

也许,怕他把话说绝,把门堵死。

金如民在坟前默立了几分钟就往回折,已经有人为他们点过纸,祈祷过,他也心满意足了。

人啊,真难以琢磨啊!

在自行车上,他回味女人的话:这革命是咋搞的呀? 不光她不得要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在梦中。

由她,金如民情不自禁联想到刘改芸,两个不幸的女人,又各有各的不幸,她们是一棵树上的两只苦果。

金如民回到招待所,一吃过午饭,就驱车向旗里南面的几个乡奔去。那是几个比较富裕的乡,他全面推开的土地承包,先从那里下手。

他清楚,干部队伍中,对土地承包怀有疑虑的还大有人在,阻力并不小,不是开一两次会就能迎刃而解的。

旧轨道上走顺了,惯性相当大,他自己转那个弯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何况下面的干部,多少年来,左一下右一下,翻来覆去,把人们的头脑搞得一塌糊涂,左右为难。有时紧跟对了,有时紧跟又喝了呛坡水。

金如民在南片的工作还算顺利,沉闷的局面总算有了突破,人们不断问他:“这回没闹错哇? ”

心有余悸,挂在脸上。

明知大锅饭吃不下去了,一旦把它砸烂,陈规陋习又把人吓住了。

金如民从南片回来,正赶上传达几个中央文件,他趁机喘息了几天。

对北片的情况,他心中有数,自从大排干挖成,那边的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土地大面积盐碱化,粮食产量逐年递减,草地少了,畜牧业也不容乐观。

挖排干是顾此失彼,好了上游,又害了下梢。

当时可想的是两全其美啊。

北片的现状比较复杂,金如民想找个点,叫它先行一步。

他想到了田直,当年的财粮秘书已经熬成副乡长了。他也想了解一下,“四清”后红烽大队的近况,毕竟二十几年过去了啊。

他亲自给田直打了电话,那头怔了片刻才惴惴地问:“你是金书记? ”

金如民笑着说:“咱们田副乡长就这么胆小呀! ”

田直这才松口气,连忙开始说话。

金如民没有在办公室跟田直见面,他把田直领到招待所,并且要了酒菜,在他的房间里边谈边喝。

这样气氛轻松,田直就不会感到紧张了。

“田直,咱们可有些年不见面了。”金如民先开头。

田直几杯酒落肚,神情自然起来,先叹口气说:“金书记,二十来年呀,能活出来就不简单。”

金如民哈哈大笑:“你哥咋样? ”

“他挺好,开头,叫水成波一帮子触及了几下,伤点皮毛,不碍大事。倒是赵六子,挖排干伤了腰瘫在炕上了。……”

“光景挺难了吧。”金如民面前浮现出刘改芸的影子。

“还拉扯个娃娃,雪上加霜哇! 可把刘改芸害苦了。”田直刚说完,马上意识到失言,急忙解释,“改芸命不好呀! ”

金如民嘴边闪过愧疚、苦涩地一笑:“你不用多心,甚叫命不好? 我有责任,就是知错也没法改了。”

“唉,那会儿,就那套数嘛,一个人,手大遮不住天呀! ”田直替他开脱。

“老苏还好哇,我是说那个车倌。”

“凑凑合合,饿不死也撑不坏,庄户人,能混个饱肚子,就烧高香了。”

金如民连声唉息,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田直注视着书记,小心翼翼地问:“金书记,找我,有甚指示? ”

“批示没有,事情有一件。”

“甚事? ”

金如民把他的想法讲出来:“能不能叫田耿推动推动? ”

田直一身冷汗就冒出来了。

他清楚,红烽大队没议论过土地承包的事情。田耿坚决抵制,出腔也不好听。李虎仁当然听他的,红烽在这上头是铁板一块。

原来书记这样打算。

他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就绕个弯子:“我估计问题不大,我哥可是你那会儿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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