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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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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从? ”刘改芸和引弟异口同声表示惊讶。
“是从从隔两天过来一回,真叫人不好意思。”
刘改芸心上咯噔一下,她看出来,引弟也有同感。
“想不到,从从还有这份心。”刘改芸点点头说,“成波可没少教出好学生呀! ”
引弟脸上掠过一丝遗憾,似乎因为落在了从从后面而不安。
刘改芸说:“引弟,快开学了,成波又忙开了,咱们动手做饭,叫他回来吃口现成的。”
引弟表示同意。
这两个女人,都知道成波家平时的饭肯定是凑合,今天晚上,都想让成波和他的女人像模像样地吃一顿。
“引弟,你和面,我去拿鸡蛋。”刘改芸说。
“不,我去拿。”引弟拉住她,一溜小跑走了。
成波女人惋惜地说:“才活人,咋就没了男人? ”
刘改芸不想说这件事,破坏刚刚形成的融洽气氛。
“谁知道这辈子碰上什么灾难呀! ”她这样敷衍过去。
不大工夫,引弟拿来了鸡蛋腌肉,在芨芨滩,能有腌肉的人家,屈指可数。
成波女人难为情地说:“引弟,这……”
引弟只朝她一笑,面颊上的那颗“瘊子”也跳动了一下。
刘改芸和引弟把饺子包好,又炒了两个菜,等成波回来吃,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见水成波的踪影。
成波女人说:“咱们先吃哇,他事多,说不上哪会儿回来。”
刘改芸点点头:“那咱们就动手煮吧! ”
吃饺子时,三个各有不幸的女人的话题就丰富起来,引弟也不拘束,脸上生气勃勃,恢复了平静。
从成波家出来,引弟说:“我跟你做伴去吧? ”
刘改芸略一沉吟,同意了。
她感到心里舒畅多了,一个人的不幸十分沉重,三个人都有过不幸,仿佛一下子分掉三分之二似的。
同时,她的一个主意也更坚定了:成波这里有人招呼,她也放下心了,等苏凤河外出时,她跟上建筑队,为大伙做饭去。
她相信,那里需要她。
等改兴哥一回来,她就去向他“申请”。
第八章
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其中的凄凉,于芳深有体味。
偏离繁华,闭塞荒芜,县府所在地连电话都不通,她和方力元几乎与世隔绝,退到荒蛮时代了。
有一弊则有一利。惟其与外界音讯不畅,外头的“文化大革命”
搞得如火如荼,狂风暴雨了,这儿仅仅小有动静,波澜不惊。于芳在毕业分配时选择了这个距红烽公社有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把毕业前夕受到的摧残忘却。
交通不便,外面的红卫兵没进来,这儿的人也没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好像成了被史无前例的大革命遗忘的角落。
一九六八年秋末冬初,在寒气十足的家里于芳生下了女儿。
方力元初为人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芳也笑逐颜开:在这个沉闷的家中小生命呱呱坠地,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和于芳再不用四目相对,枯坐无语了。
父母公婆都在异地,只有方力元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地侍候月子,于芳心满意足,除了鼓励就是感激。
在农科站工作的丈夫,只会务艺农机具和庄稼。她对丈夫决不能苛求。丈夫对她睢命是从,于芳明白他那样做的原因。
到这个艰苦的地方,是她的主张,为她赢得了荣誉,增加了资本。凭方力元的社会关系,他完全可以选择条件较好的地方,但生不逢时,原先的优势都变成了劣势,于芳倒没有怨言。她有自知之明,没有计较。
平心而论,于芳这样做,也作出了牺牲:她父母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盼望她大学毕业后回到身边,至少不要相距太远,来往也方便一点。
老人失望了。长途跋涉对于患有关节炎的母亲来说十分困难,就是来往一次信件,也得三四十天,还不包括途中把信件丢失的遭遇。一到冬季,大雪封路,于芳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她来到这儿的两年间,没机会回去探视双亲,只在结婚那年和方力元去过一次北京。
两位老人也没来过她的家。
辛酸之余,于芳感到欣慰,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和方力元在一块儿。苦与乐都是比较而言,于芳很满足。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于芳至今再也没见过公婆,只能从方力元提供的照片上去一睹尊容。而婆婆也在前年故去,往来一次时间太长,他们都没有请假奔丧。
生下方辰,她和方力元联名给女儿的爷爷去了封信。
寒假即将来临,于芳因为产假在家休息。方力元上班去了,于芳收拾婴儿的尿布,洗干净,晾在火炉四周。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她一边端详女儿的脸蛋,一边哼着歌曲。都八点多钟了,屋里的光线还挺昏暗。前几天刮大风,据说几公里的电杆断了,正在停电期间。
方力元并不在乎她生男生女,于芳很赞赏丈夫的这种态度。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方力元望着她怀抱中的娃娃,喜形于色,“只要是孩子就好。”
于芳满脸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欣喜。
她和方力元念高中时同级不同班,于芳的作文写得好,有时老师讲评两个班的作文上大课,她和方力元总坐到一块儿。方力元对她的才华表示赞赏,于芳每次都心花怒放,也最盼望上大课,有和方力元接近的机会。
于芳在学校是尽人皆知的佼佼者,长得漂亮,又是学生会副主席,受到男生青睐是情理中事。
于芳暗暗只恋着一个人,他就是方力元。那会儿,力元的父母早调到北京工作,力元的学籍还没转过去,再说,只剩下高三一年了,不想改变环境,他就成了住校生。
方力元在班里是团支部书记,和于芳难免有工作上的来往。于芳一厢情愿,方力元毫无知觉。
于芳好苦恼好委屈好焦急呀。
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已经太少了,可于芳的矜持又使她难于启齿。
于芳暗示过方力元几次,不知是故作麻木还是另有所爱,他就是不予回应。
这使于芳很伤心,她产生了自卑和气馁,人家毕竟是高干子弟,如果不是正逢高三,恐怕早到北京就读去了,哪能等到现在? 像方力元这样出类拔萃的男生,追求的女同学至少有一个排。不过,于芳冷眼旁观,并没有发觉方力元跟哪个女生关系密切,更不用说坠入爱河。
那么,方力元对自己的红绣球为什么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冷若冰霜呢? 苦恼缠身的姑娘实在找不出十分合理的解释。
不错,于芳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地位不显赫,收入也不丰厚,可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工人阶级,而父亲还是多年的劳模呢! 方力元总不至于嫌贫爱富吧?
在这种痛苦不堪的惆怅、犹豫、彷徨中,她的中学生活画上句号,两个人都考上了大学,并且离得更远,不在一个学校了。
学校离得远,往来十分不便。
天无绝人之路,每学期市里都组织大学生篮排球比赛,方力元和于芳都擅长这两项运动,或多或少,能见见面,说说话,毕竟来自同一所中学,是灰就比土热,有种故友重逢的喜悦。
对感情上的事,方力元一如既往,还是那么平静如水。
有一回,比赛休息中间,于芳一边喝水,一边试探:“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屁股后头肯定跟下一片女生。”
方力元坦然地朝她笑笑:“跟没跟,我没留意过,于芳,你不是在暗示自己吧? ”
于芳怦然心动,红云飞上面颊,连忙用举水杯的动作掩饰慌乱:
“你不要转移目标嘛! ”
方力元哈哈笑了。
上场的哨声响了,于芳若有所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方力元。
回到学校,她后悔了许多天,骂自己软弱无能,又失良机。
于芳没勇气给他去个信剖白心迹,要是判断失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那可难以下台,难以收场难以再找机会了。
就这样,迟迟疑疑不思量自难忘,迎来了“四清”运动。
回忆起来,于芳对自己当时的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处理方力元和刘改芸的热恋感到惊讶。为了使事情戛然而止,切断枝枝蔓蔓,于芳找了田耿和李虎仁,两位新上台的大队干部,对工作队感激不尽惟命是从,于芳的指示,他俩也心领神会,坚决执行。
一场伤风败俗对方力元前途攸关的波澜,在极短的时间内风平浪静。也充分显示了于芳独当一面,精明强干,思路敏捷,左右逢源的才气。
于芳认为自己有胆有识,果断迅速,是积压在心里多年对方力元的一片痴情的大爆发。身不由己,大势所趋。
她真感激“四清”,把方力元拉入了自己的怀抱,使她魂牵梦系的终身大事如愿以偿。
说实话,于芳刚一听到方力元的事,气恨交集,气他不识时务,明知故犯,想葬送自己的前途,恨他有眼无珠,芳草遍地他不找,包括自己,偏偏到这穷乡僻壤,混上个地主的女子,不嫌掉价吗?
自己不是连刘改芸也不如吗? 她受到了侮辱受到贬低,受了蔑视。
气恨归气恨,于芳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她调动自己的智慧,实现夙愿。
“你呀,真真气死人,哪怕你跟下来的知青好上,也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吧! ”她心里忿忿然。
于芳终于使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方力元渡过激流险滩,安然无恙。商量好似的,两个人对发生在红烽的事,对双方的父母守口如瓶。方力元返校后平安无事,既没挨批判也没受处分,档案中也没有什么记载。
方力元给父亲的“四清”总结中,也对此只字未提。
幸福之余,于芳有时也会隐隐有一丝不安甚至惭愧,对刘改芸,是不是太冷酷了? 她毕竟是个地主子女呀! 她爱方力元何罪之有?
这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检讨,从未认真深思。
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平静了。于芳和方力元从此再不提及有关红烽的片言只语。方力元自知心虚理亏,更是讳莫如深。于芳觉得,方力元心上的伤口,不过是盖上一块纱布,不那么触目心惊,它还没有愈合,还在流血。
从方力元的眼波里,于芳依然能发现芨芨滩和刘改芸的影子。
她忽然明白了一句名言:开放在心田上的第一朵花最美丽最芬芳。刘改芸是他心田上的第一朵花,方力元哪能轻易淡忘? 他不过迫于情势,把她埋藏了起来。
于芳坚信,她的一腔柔情,终究会取代那初绽的花朵。一个石头蛋蛋捂在怀里都能热起来,何况方力元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他能与自己厮守于芳可以也应当原谅他。
于芳是对的,他和她,不是已经开花结果,有了眼前的方辰,这颗爱之果了吗?
“好宝贝,好宝贝! ”于芳唱歌似的呢喃着。
于芳完全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中,没有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粗暴的脚步声正向她逼近。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涌人四个横眉竖眼的后生和一团凛冽的空气。
“呔! ”其中一个吼叫起来,“你叫于芳? ”
于芳目瞪口呆,眼前一片黑暗。
没等她回答,又有一个念起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啊? ”于芳惊恐地注视着这几张陌生凶狠的面孔,“你们……”
“县红联造反司令部! 你男人在‘四清’中跟阶级敌人鬼混破坏‘四清’运动,你们是一丘之貉,必须老实交待! ”
“什么? ”于芳仿佛听一个遥远而又近切,模糊而又清晰的故事。
“把她关起来! ”像头目一样的人下了命令。
另一个气势汹汹的人正要上来抓她,被另一个人拦住,并跟头目耳语几句。
“那好,看在你有娃娃的份上,就在这里闭门思过,彻底交待你们勾结地主分子,破坏‘四清’的罪行! ”
接着宣布三不准:不经造反派批准,不能出院子、不能搞串联、不能向外发信。
于芳等这些不速之客走了以后,头脑一片混乱,她以为自己在一个噩梦中,身边哇哇啼哭的婴儿又明明白白告诉她,光天化日,她在人间。
于芳与其说感到惊骇,不如说十分迷茫,这是哪股筋抽的,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谁给他们的权力,敢于无法无天,向她发号施令。
她当然不知道,连国家元首都可以炮轰打倒,这样对待她已经十分“温良恭俭让”了。
于芳惶恐之余,才猛然惊悟,中午已过,早该下班回家的力元还没进门。他向来不在外边应酬,即便有聚会,也要先回来告诉她使她放心。
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黑夜来临了,仍然不见方力元的踪影,于芳方寸大乱,急得六神无主。
九点多钟,于芳下决心去单位找他。她把孩子包裹严实,抱在怀中,冒着初冬的寒气,向农技站寻找过去。
方力元在站里,只不过失去自由,被关在办公室,勒令交待破坏“四清”的罪行,大字报糊住了窗户,门上把守着红卫兵。
“力元! ”
于芳柔肠寸断,声嘶力竭,堵住门口叫他的名字。
方力元从门上的一孔玻璃后面向她张望。微弱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于芳泣不成声,方力元一下子苍老了,仿佛被武斗过,脸上伤痕累累。
于芳还要呼喊,被一拥而上的红卫兵把她架回家里。
“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红卫兵向她吼声如雷,“走资派的孝子贤妇,再不老实就砸烂你的狗头! ”
于芳陷入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的困境,对丈夫刻骨铭心的牵挂,让她发疯,半个多月,于芳天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为了孩子,她才没有不顾一切去见丈夫。
方力元杳如黄鹤生死不明,于芳忧心如焚。
有一天,方力元单位的一个造反派头头露面了,让她交待两个问题,她公公反对伟大领袖的罪行;方力元在“四清”中被地主分下拉下水的罪恶。
于芳恍然大悟,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对这两个问题,她都不置一词。前者莫名其妙,因为她连公公为什么被打倒一无所知,对后者不屑一顾,纯属无中生有。
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于芳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孩子缺乏奶水,像只干萝卜。
直到三个月以后,红卫兵发生内讧,对方力元无暇顾及,他才脱出牢笼,夫妻二人相见抱头痛哭。
于芳哽咽难语,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谁也别想夺走你! ”
两个人紧紧相拥,忘记了多长时间。
于芳一直生活在赞誉中,光环中,平生第二次饱尝了什么叫屈辱。在最痛苦的时候,她记忆中偶尔闪过被夺走心上人的刘改芸,她忘不了改芸脸上的眼里的绝望神情。
原来,被人欺凌,是这种滋味。那会儿,她体谅过刘改芸吗? 不仅没有,还十分憎恶她,一个地主的女子竟敢引诱工作队员,也不撒泡尿照照?
也许,当她狼狈不堪时,在别人眼里,她也并不光彩照人吧。
风声平息一些后,于芳和方力元在夜深人静,相互温存后,对心里的疑团寻找答案,他们从什么地方得知方力元在红烽发生的事情呢?
于芳回忆每个细节,均滴水不漏,而且在他的档案中,也没有记录。金如民队长曾想给他个警告处分,于芳据理力争,强调阶级敌人的伎俩在于破坏“四清”运动,终于让金如民松动了:“那你可得狠狠枇评他! ”
这句一锤定音的话,于芳至今记得真真切切铁板钉钉。
“只有一种可能,”于芳说出她的推测,“你的入党申请交上去有半年了吧? 说不定,搞外调的人不知从什么渠道听到点风声,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呀! 何况那会儿……满村风雨。不过,查无实据,红烽的人决不可能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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