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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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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用小扇子煽茶炉下的火,忽听院中咕咚一声,忙跑出去看,两个姥姥吓白了脸,跑过来,喘吁吁的说:“有人跳墙而入……”“强盗来了……”

琴张先转身返回禅堂,只见妙玉仍闭眼盘腿于蒲团上,一丝不动,便又赶紧走出禅堂,对两个老嬷嬷说:“你们守在这门外,死活别让人进去!”自己壮起胆子,朝那边行人影处而去,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跳进我们庵来?”

只见那人影在竹从旁站定,一身长衫,颇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强盗模样;见琴张走近,拱手致礼,连连告罪,道有急事要求见妙玉师傅,琴张听毕,吁出一口长气,道:“你且站立勿动,我去禀知师傅,再作道理。”

琴张回到禅堂,两个嬷嬷知不是强盗,腿才渐次不软;琴张命他俩仍在禅堂门口守候,自己进去禀报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禅毕,进到了耳房,自己在那里慢慢的煎从鬼脸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张进到耳房,便禀报说:“不是强盗,是个斯文人,说有急事要求见师傅。”

妙玉道:“我等槛外畸人,无惧强盗。除了此人,那庵墙外定然还有一个,皆系世中扰扰之人,你们且去将庵门大开,请那逾墙者出去,就是那门外的人他要进来,也就由他进来。凡进来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会进来一般。”

琴张道:“这深更半夜,怎能将庵门洞开?”

那妙只自己往绿玉斗里斟茶,琴张不得不上去接过斟茶之事,斟毕,妙玉举杯闻香,淡淡的责备张道:“怎么是老君眉?”

琴张才知放错茶叶,忙道:“是我大意,我这就去换。”

妙玉挥手道:“我自己换吧。你去把庵门打开,且就此再不必关上。待出去进来的都没影儿了,跟嬷嬷们多从井里打几桶水,把他们脚沾过的地方,一一洗刷干净,再把那人跳进来一带的竹子尽悉伐了,拖到庵门外烧成灰烬。”

指示毕,先将老君眉茶倾在废水瓯内,用茶筅刷净茶壶,另换碧螺春茶叶,有条不紊的重烹起来。琴张无奈,只得出了禅堂,命姥姥一起开启庵门,又过去对仍站在竹丛旁等候的贾芸说:“妙玉师傅说了,门外必定还有一人,你们愿进愿出随便,只是他不见人。”

贾芸早听说这妙玉性格极放诞诡僻,没想到竟真怪到如此地步,倒不知该怎么办了。那琴张与嬷嬷们开了庵门后,即刻回自己居室,将门拴得死死的。板儿见庵门竟开了,先探进脑袋,后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见那贾芸在墙边竹丛旁发呆,便过去问:“如何?他答应了吗?”贾芸只是摇头,板儿东张西望道:“菩萨在那里?我要跪下拜拜!”

从半掩的门,依稀能看到佛殿里供的观世音菩萨,拿脚便要往里去,贾芸忙将他拦住道:“切莫孟浪!”

板儿朝那殿堂里探头道:“怎么只见到一只佛手?好好好,我就求这佛手保佑吧!”说着便在门外咕咚跪下,朝那观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大声祈祷说:“菩萨保佑,明天把那巧姐儿给救出来!菩萨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辈子作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作了坏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样,你就拿响雷劈了我!”祈祷完了又磕了三个响头,方站起来,憨憨的对贾芸说:“这下咱们再去求那妙玉师傅,定能吉祥如意了!”

贾芸心想,自己也应无虔诚拜那观音才好,便迈进去,先对着那观音大士立像,双手合十,低头祝祷。拜完,忽觉观音的一只佛手,指向香案,定睛细看,香案上有一搭包,近前再看,褡包上写着两行字:“今夜祝祷者得。非其得者,取之即祸。”

贾芸稍一思索,便知感叹!原来这妙玉师傅果真非凡,怪不得宝二爷提起来敬佩有加。他且不去动那褡包,回身招手,让板儿进殿,板儿诚惶诚恐的迈进去,贾芸把那香案上的褡包指给他看,板儿问:“妙玉师傅在那里,为何把褡包搁在这里?”

贾芸道:“褡包上头写着字哩。”

板儿惭愧:“我竟不识!”

贾芸便把那褡包上写的字念给他听,让他掏出里面东西细检。板儿掏出一大包银子来,皆是上好成色的纹银锭子,数一数,共一百二十锭,贾芸道:“这都是五两一锭的,恰是六百两整!”

板儿光是发愣,后来,古咚又跪倒观音菩萨前,叩头不止。板儿将那褡包挎在肩上,与贾芸出得佛殿,只见那边禅房耳房灯光粲然,窗纸上映出一个影子,微微活动着,就知是那妙玉师傅,板儿道:“咱们到那窗外给他磕头道谢去!”

贾芸道:“看来他甚不愿被人打搅。咱们就在这里跪谢吧!”二人遂跪在地上,要给那妙玉磕头,就在那一刻,妙玉所在的那耳房的灯光熄灭了,而天上的紫云散外,露出月亮,把清光撒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朝妙玉那方位磕了头。两人出了庵门,就往大门去,那守门的正坐着打盹,见都是使过银子进来的,就迷迷糊糊开个了个缝放他们出去了。

出得大门,两人紧紧靠着前行,怕有打劫的,不敢走太多路,遂在遇上的第一家客店住下了,两人也不敢睡,在客房里守着那装银子的褡包,轮流打盹,将银子守得死死的。第二天天亮,两人付了房钱,雇车先去刘姥姥、青儿住的那大车店,敢情刘姥姥、青儿也一夜没睡,巴巴的等着板儿回去,一夜没有消息,他们两个忐忑不安,都胡思乱想,又都不愿意把那唬人的想头道出,天亮见板儿跟贾芸去了,那刘姥姥只当贾芸是贾兰,迎上去不停的万福,道:“青儿,你也过来给兰哥儿道谢!究竟是至亲兄妹,皮肉骨头皆连着的,谁能舍了谁呢!昨日那张银票想是大意拿错了,今儿个亲自送银子来了!”

板儿关拢房门,跟刘姥姥说:“您可不能好赖不分!这是芸哥哥!若没他下决心翻墙,仗义探庵,那里能有这一褡包赎银!”便讲出种种经过,刘姥姥才知道当年那巧姐从板儿手里换到佛手,竟埋伏下这么个机缘,更知那妙玉果然能演先天神数,料事如神,且面上冷心里热,是个极慈悲的大善人,便口中不住念佛。

贾芸道:“你们且别就去,为保险,我去找那朋友倪二,让他去守在锦香院门外,万一那鸨母不认账,或竟索要更高赎银,甚至让院里茶壶等人阻拦巧姐儿出院,我就让倪二出手,他们一见准怕!”

没多时,贾芸赶回,道:“好,咱们赎巧姐儿去!”

板儿就赶车,贾芸坐车厢外,刘姥姥和青儿坐车厢里,到得锦香院,那倪二已抱臂站在院外树下,贾芸跟他互相点点头,就和板儿一起进了锦香院。贾芸装作嫖客,上楼找到云儿,那时尚无客人,贾芸就告诉他已经备好赎银了,让他将巧姐儿带到楼梯口,一等楼下正房里交割完赎银拿回卖契,立马就将巧姐儿送到院外车上。云儿虽不甚信,然也愿巧姐儿早离火坑。便点头应允。那时板儿已去找到鸨母,那鸨母见板儿从褡包里取出的纹银皆是成色上上乘的,眼就发直,且板儿也不跟他计较是五百两买的付他六百两,就拿出那卖契来交给板儿,正好贾芸进了屋,板儿就将卖契递给贾芸,贾芸看了点头,板儿就问鸨母要人,那时云儿已经带着巧姐儿下得楼来,贾芸便出去打手势,那云儿便带着巧姐儿往门外去,那把门的还要拦,只见倪二在那门口一站,恨眼瞪着那把门的,鸨母心想这来赎人的看着皆不起眼,一个是乡下小厮,一个是花厂掌柜,背后却指不定还有那路神仙,如今银子得了,还赚了一百两,可别惹出砸院子的事情来,也就出屋去吩咐那把门的:“让他们走!”把门的一缩,倪二一退,云儿就将巧姐送出了院子,虽外头只一辆车,云儿也不敢就撒手,那贾芸、板儿一块出了院子,云儿将巧姐儿交给贾芸,贾芸将他送进车厢,那刘姥姥在里头一把搂过去就哭,巧姐儿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回事,吓哭了,青儿忙一旁安慰他,那板儿就跳上辕架,鞭子一挥,驾车离那锦香院。那倪二就骑上他的大青骡子,在车后先护卫着。贾芸这才跟云儿道谢,云儿挥挥手帕道:“你们真是一群好人!”又跺脚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又流咸水儿了?”用那手帕拭着眼睛,一转身回院里去了。

贾芸就出巷子,到街上雇了辆车,去往跟板儿约定的城外关厢的一个饭铺,在那饭铺里,刘姥姥、青儿、板儿、巧姐儿刚坐定,贾芸到了,扳儿问:“你哪朋友倪二哥呢?”

贾芸道:“他说要自己喝个痛快去,祝你们一路顺风,大吉大利!”

那时巧姐已认出刘姥姥,也想起了香橼换佛手的往事,并知自己是被救出来了,不但不哭了,还笑起来。在那饭铺吃完饭,贾芸就跟他们在饭铺外告别那刘姥姥、青儿、板儿就带巧姐儿回乡去了。后那巧姐儿就成了板儿媳妇,虽离富贵,倒也殷实,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二回 傅秋芳妙计赚令牌 红衣女巧言阻金荣

堪堪又是一年将尽,算起来,已是那贾元春省亲后的第五个年头了。第六春到来之前,李纨带着贾兰迁出大观园,搬到东城一所两进的宅子里,那是贾兰精挑细选、来回侃价,终于下决心放银买下的,确是又体面又合算,搬进去以后,母子又合计,那带出来的丫头婆子,依原来荣府的例,每月须发月银,荣府垮塌后,住大观园时,李纨不便中止,从自己积蓄里勉强支付,迁出后一打听,巷子里的富户,雇的丫头婆子不过是供应食宿,逢年过节给作几件新衣服罢了,那里有月银一说,便议定只留下素云一个,其余的皆打发掉,再雇省钱的丫头婆子使唤,一说出,别的人尚可,那碧月就觉大限来临,因跪在李纨面前泣道:“大奶奶怎么这样狠心,我好歹也服侍大奶奶、兰爷这么些年了,如今我父母全给牵去卖了,也不知去向,纵知去向,难道找去?也顾不上我的。大奶奶就给三两银子,将我打发出门,出了这门,我可往那儿去?”

李纨叹道:“如今是艰难时世,谁能保谁一辈子?我也是迫不得已。”

贾兰一旁甚不耐烦,道:“赏你三两银子还嫌少?你当这些银子来得容易?出去先住个店,再到人市上一站,自然有来雇的,那再使唤你的,兴许比我们富裕,每月就再赏你三两,也未准儿。”

素云一旁心酸,也不敢插言替碧月求情,那碧月挽着个包袱,哭着出了门,贾兰便将院门砰的一关,又哐哐两下插紧门栓。

那李员外家盖好了庵堂,也就将妙玉接去。如是大观园拢翠庵清晨无钟鸣,稻香村无鸡唱,更加荒芜冷清。忠顺王就请来明公踏勘,回去设计,那贾府当年的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外,又有詹光、程日兴来帮着筹划,只待年后开春,便开工重建。

腊月底,那贾雨村拜客归府,路过其管家住的厢房,只见正贴出春联,道是“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心中一动,踱过去背着手看,因问:“怎的写这个?笔锋还圆润,是谁写的?”

那管家就躬身请安,答道:“老爷这一联传诵京城,都说最灵验的,小儿明春就要进场,也是借借老爷的余福。要说这字么,看着确也顺眼,写字的人么,说出来老爷是知道的,并非别人,就是那原来荣国府的贾宝玉。”

雨村道:“怎的会是他?他如今不是收在牢里么?”

管家就道:“那狱头如今只把他当摇钱树,原来让他在狱街上击柝报更,自打发现他能写一笔好字,又正逼近年关,就让别人替他打更了,将他关在一个屋里,专让他写春联、斗方,先还不过收十几二十个铜板,后来要价越来越高,眼下已涨到一串钱一联,听说还要涨,因求的多写不过来,那狱头便道,谁出的价高,就先给准写,我这一对是一两银子求来的,听说已有那一两银子买一联的了。”

雨村惊异,道:“一个犯人的字,怎的也求?就不忌讳?”

管家道:“眼下越传越神了,道那宝玉带着通灵宝玉,写出的字能辟邪,说有家求了去贴老太太门上,那瘫了半年的老婆子竟站起来了!又有道犯人写的才能以毒攻毒、遇难成祥。”

雨村道:“皆荒诞不经之谈!不过字倒罢了,贴着无妨。”踱回正房,不免诧异,当年自己吟出此联,不过是抒发抱负,怎的先有那薛宝钗于奁盒般的屋里等侯他回复消息,如今又有那贾宝玉在匮匣般的屋里求那润笔费涨价?虽是那狱头在操纵价格,且一概搂进其私囊,然说成“玉在匮中求善价”亦颇贴切。难道自己竟有出语成谶,并延及他人,而尚不自知的神力?又想到自己还随口占过一绝,里面有句曰:“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却并未应验,倒成“天上一轮未捧出,人间万姓何能叹”了,可见人间世事,实难逆料,更莫道遂心驾驭了,能不戒惕谨慎?

那雨村正自沉吟,管家来报,道:“忠顺王派小太监来,有请老爷去府中一叙。”雨村心中便自掂掇,是不是又为那古扇之事?恰好还未换衣服,就又出门,坐轿往那忠顺府去。

原来忠顺王让单聘仁等为他将从宁、荣二府得来的古董玩器一一鉴定登记造册后,又顺便将自己原来所藏的东西令他们鉴别,其中就有那二十把扇子。忠顺王一度将那石呆子软禁在府里,又令人陪着他去他那乡下居所取来冷子兴给他的那二十把扇子,先自己将那些扇子一一对比,竟真假难辨,由是惊叹冷子兴造假功夫之深,心想既然那石呆子手里的二十把皆是假的,自己手里的必是真的。又单把自己早里的拿给单聘仁等去看,那单聘仁就将一把画着汉宫秋色的递到詹光手里,挤挤眼睛说:“子亮兄工笔楼台功力不凡啊,正好由你鉴别这把,法眼定谳!”

詹光就知他已疑是自己帮冷子兴作的伪,便举着眼镜装作仔细鉴别,故意道:“我觉品相可疑,怕不是个古扇。”

单聘仁便道:“再仔细看看。这扇骨子一定是旧年的,这扇面难道是今人伪作?若有今人能仿到这个份儿上,百年以后也算得精晶古董了!”

卜固修又接过去,知那单聘仁之意,即使是詹子亮伪作,也万不能戳穿,大家都在各府里混,各有装神弄鬼把戏,谁非揭穿谁呀,一块儿混事由捞银子是真的,况王爷已把玩多时,岂能伤了王爷面子,便看来看去,正色道:“乃十品古扇无疑!”

那程日兴本来怕他们揭出那些画仕女的扇子乃他仿文徵明等之作,没想到单、卜二位看后也道“真真难得的古扇”,报与王爷,王爷心定,便派长史官去对那石呆子言道:“人家确已将你那些扇子归还你了。想是你不但眼睛坏了,鼻子也不灵了。且那贾赦已流边,你闹也无益。上次人家已给了你二十两银子,这回王爷更开恩,赏你三十两,还有什么不足的?就带着这些扇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就把那石呆子送回乡下,又跟里长交代,看住他不准再进城,石呆子认定他们以假扇充真扇,然亦无可奈何,只好暂忍气吞声。

忠顺王将那雨村请来,在府中花园里的暖雪亭小宴,那暖雪亭四个柱子皆为铜制,中间空的,下面是炉膛,可烧木炭,炭火一旺,亭内温暖如春,乃赏雪最佳处。忠顺王明里是邀雨村来同赏琪官新练的小曲,琪官在亭内演唱时,铜柱几乎烧透,亭内温暖有如夏日,那王爷故意自己扇一把扇子,令人递雨村一把扇子,雨村接过扇子,便知王爷之意,道:“人生快事,莫过夏饮冰盏、冬摇古扇。”

王爷叹道:“人生真难测,你看宁荣两府,百年簪缨之族,皆因不知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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