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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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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姿容正丽,但再细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满沧桑。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

她连忙丢掉镜子不敢再看,踉踉跄跄的后退,然后撞上床角,整个人就那样砰的向后摔倒,躺了下去。

满天尘土飞扬。她开始咳嗽,而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落在心里,却又变得很重很重。

她顿时跳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那样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他。

确切来说,是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一个方洞外面的他。

雨还在下,那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伞,此刻,正撑着伞站在屋外,静静的望着她。

于是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见他时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还记得,那把伞上画了一枝红杏,红的就像她那时怀里捧着的鲜花。

“这枝杏花多少钱?”

“十文钱。”

梦境里的场景与回忆重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掉。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开口,如梦呓。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见一人像你,跟过来,果然是你。”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每个字都说的很僵硬,“杏花没有开。”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低低叹息,“是啊,杏花没有开……”

于是两个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颤抖,不知抖动的是身体,还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进来!”

那人凝视着她,摇头。

“那么我出去!”她说着挽起裙摆准备跳窗。

然而,那人依旧是摇头。

“为什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有很苦涩的东西:“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曦禾,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如被当头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来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谁?当今璧国的宠妃,将来的皇后。然而,此时此刻,她望着窗外的那个男子,心里却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为不能干脆利落的割断,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鱼吗?”

他低下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姬姜联姻,于两族都有好处。而且……曦禾,杏花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

“你骗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开始扭曲,“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说当我十六岁时,会娶我的,结果我却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说杏花开时带我去赏花,可是赏花的却换做了别人!而现在,你还要娶别人……”

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脸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卷而来,空气被瞬间夺走,窒息的无法呼吸……

曦禾发出一声尖叫,再度惊坐而起,恍然知觉,竟然又是南柯一梦。

屋子还是那个东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满尘灰的木板床上,看着脑袋上方的那根横梁,忽然想起,母亲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卖花回来,甫一推门,就看见两只绣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还绣着母亲最喜欢的卷心莲。地上的影子也摆来摆去,拖拉的很长……

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从窗洞里吹进来,将地面打湿,于是空气里就充盈起一种氤氲沉闷的水气。

天已经黑透了。

横梁上仿佛伸出了一双手臂,无比温柔的迎向她,“来吧,囡囡,来娘这里,来啊……来啊……”

那声音是那么甜蜜,仿若鸟语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唤。她的眼中起了一阵迷离,身体好象有自己的意识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带解下来,对了,再把腰带挂到梁上面去,然后再打个结,就是这样,很好,要结的紧一点,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娘也是这样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唤她,鼓励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话去做,就会快乐,就会幸福,就不会再这么绝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开门声震得室内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间湮灭,曦禾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两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依然两手空空。

前方没有可以被抓住的东西,更没有希望。

“我说过要一个人静静,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前来打搅的。”她沉着脸,扭头转向门口,想看是哪个胆大的宫人,敢来搅醒她的美梦。

门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来我还在做梦。那么,继续睡吧。

她把头转了回去,闭上眼睛,但下一瞬,却又惊起,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之人,颤声道:“是……你……”

那人站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没有撑伞,于是雨丝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看上去,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摆,跪倒在地,开口道:“天色已晚,婴恭请夫人回宫。”

婴,姬婴。

原来真是他。原来这一回,不再是做梦。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横梁,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开始冷笑:娘,刚才是你吧?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因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带走对不对?不过——我可不是你。

面对苦难,你只会哭,只会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选了最最不负责任的自尽。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没出息。我才不要那样懦弱和没有尊严的死去。

我不会死的。

哪怕十四岁时卖花回来看见娘吊在横梁上的尸体;哪怕十五岁时被爹醉酒后卖给了人贩;哪怕十六岁时蒙受皇帝临幸痛不欲生;哪怕现在我的旧情人要娶别人为妻……我都不会去寻死。

不但如此,我还要活着,用尽一切方式肆意张扬的活着。

生命本就短暂,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样新鲜美好。

十六岁那年的杏花没有开,今年的杏花也不会开了,可是,只要我活着,活得够长久,迟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开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裹紧斗篷走出去。在经过姬婴身旁时,她微微一笑道:“淇奥侯对皇上真是忠心,牺牲了自己的姐姐,放弃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干脆一点,献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着道旁矮屋里透出的淡薄灯光,笑容一点点转淡,目光却一点点加深。

巷口,宫里的马车果然还在等候,两名宫人拿着伞在车旁,看见她,全都松大口气。

曦禾上车,回首问道:“是你们通知的淇奥侯?”

宫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夫人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我们怕有什么事情,正巧看见侯爷的马车经过,所以就托他进去请夫人……”声音越说越低,惶恐之色愈浓。

“做的好。”帘子刷的放了下来,将曦禾的笑容与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册。”

晴天一霹雳!

大堂内跪着的姜氏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皇旨弄的满脸震惊。为首的姜仲抬起头来,望着前来宣旨的罗横道:“罗公公,这是……”

罗横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贺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个皇妃,真是满门荣耀啊。”

“可是,小女沉鱼已与淇奥侯定下了婚约……”'。。'

罗横打断他:“右相真会开玩笑,听闻侯爷庚贴入府时遇火,这样的婚事怎可算数?”

这下,众人又是一惊——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仲顿时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横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继续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气,右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这福气要当成了晦气,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虽然亲切,但话里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还敢多言,连忙颤抖着谢了恩,接过圣旨。

“这就对了嘛!”罗横又走到姜沉鱼面前,行礼道,“老奴也给新主子贺喜了。”

姜沉鱼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一旁的姜夫人连忙拉着媳妇一起将她扶起来,帮着道谢道:“哪里哪里,明儿入了宫,还要公公多加照看。这点心意请公公笑纳。”说着,塞了个红包过去。

“也好,那么老奴就先回宫复命了。”罗横收了礼,笑眯眯的领着一干人等离去。姜氏父子一路陪笑送到大门口,再回来时,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难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老爷啊,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要沉鱼入宫啊?他又怎么会知道庚帖着火一事的?”

姜仲烦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圣,难道皇上事先半点风声端倪都没透露过吗?”

“要有端倪,我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吗?”

姜夫人忍不住骂道:“亏你还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连女儿要入宫都不知情;还有你也是,做为兄长,半点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区区一个羽林军骑都尉,连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会知道?更何况,选妃,那是后宫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见他们争吵不休,连忙劝道:“你们别说了,没看见妹妹都这个样子了吗?”

众人想起沉鱼,面色俱是一痛,转头望去,只见她依旧站立堂中,双目无神,一动不动。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好呢?”

“还能怎么办?圣旨已下,不能更改,这宫,是入定了……哎哟!”姜孝成话未说完,便被李氏狠狠的掐了一把。

他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大家都知沉鱼对姬婴一片痴心,只盼望着能嫁他为妻,眼看好事将成,突然被皇上横插一脚,心愿泡汤,再看她此时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样,更觉心疼。

李氏叹道:“小姑,事亦至此……你,认命罢……”

一句认命刺激到姜沉鱼,她咬住嘴唇,浑身都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不认又能怎样?皇命不可违,逆旨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上竟连庚贴被烧一事都知道了,显见是做足了准备的……”姜仲说着,摇头道,“当日你被传入宫中教琴,我就觉得事有蹊跷,现在想来,皇上大概是当时就动了这个心思,只是我们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里没看出来罢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夸,就咱家妹妹这样品貌的出去,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哎哟!”话未说完,又被掐了一记。

姜夫人抹泪道:“沉鱼,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可别闷在心里,说句话吧……”

姜沉鱼突地抬头,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

众人吓了一跳。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走出厅门,姜夫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鱼,你这是要去哪?”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目光划向门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备车。”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为难地抬眼看着姜夫人,姜夫人急声道:“外头在下雨,你要去哪?”

姜沉鱼加重了语音:“怀瑾,你去备车!”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没多会回报车已备好。姜沉鱼挣脱开母亲的手,雪白的脸上有着几近死亡般的平静,淡淡说道:“我会回来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袖,笔直地朝后飞去。春寒料峭时分,最是阴冷。她裹紧衣襟,一步步地走下台阶。马车已在阶下等候,名叫怀瑾的婢女跟着她一同上了马车,收起伞道:“三小姐,咱们去哪?”

姜沉鱼闭上眼睛,睫毛瑟瑟抖个不停,再睁开来时,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尽有人家。

马车远远停下,姜沉鱼将窗打开一线,透过连绵的雨帘望着长街尽头的那扇朱门,时间长长。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曾经很多次从巷外经过,也想过进来看一眼,但每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那时总想着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尔今方知缘分已尽。

亦或是——从来无缘?

姜沉鱼望着朱漆大门上的匾额,“淇奥”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还与公子同游赏花,公子的笑容和温柔,还清晰的印在脑中,未曾淡去,彼时以为那便是幸福的极致了,却原来,真的是物极必反,兴极必衰,一梦终醒,醒来后,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将语调拖拉的很长,那些个赞美的词句,听起来,无异于天大的讽刺。

皇上……那个虽然见过几面却印象不深的男人,为何那般残忍,轻轻易易的一句话,就摧毁了她苦心经营期盼许久的缘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错失良缘,不甘心就这样与公子分离,更不甘心就这样进宫,成为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妃子们中的一员。

她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

深宫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她么?

姜沉鱼的手紧紧抓住壁门,指甲嵌入木中,一声细响后,铿然断折。

而就在那时,怀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实勿需提醒,她已看见了公子的马车。

长街那头,绘有白泽的马车从拐角处转出,不急不缓地在府邸门前停下,侍卫们恭迎上前,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内,白袍玉带,国士无双,就那样灼湿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进宫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么不愿入宫不愿嫁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爱慕他憧憬他仰慕他了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乱何其无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满腔的渴望生出冲动的双翼,令得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怀瑾顿时吓的脸色苍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这一去,就等于是把名节还有姜氏满门的前程都给断送了啊!

但是,姜沉鱼没有理会她的呼唤,踩溅着满地的积水,就那样一路冲到府门前。

侍卫们齐齐回头,愕然了一下,分散开,露出里面的薛采,薛采脸上有着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但他最后还是让开了,而他身后,就是姬婴。

姬婴望着她,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泛起丝丝缕缕的怜惜。

而未等他开口说话,姜沉鱼已扑将过去,一把抱住他。

姬婴手上的伞,就那样啪的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气之中,姜沉鱼将脸贴在他怀中,隐隐约约的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就终止,也许,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拥抱的缘故,她便不会觉得遗憾……

可是,漫漫余生,若离了这个拥抱,她又怎么度过去?

姜沉鱼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凝望着这个生平最爱的男人的脸,嘴唇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风雨凄迷,天地间,一片清愁。

沙漏里的沙细细绵绵的流了下来。

几旁茶暖炉香,姜沉鱼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蒸腾的水汽升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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