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雕龙赋3:流星羽蝶-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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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带着蒙毅和文信侯门下众位宾客稍稍行礼，便即穿廊走径，走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方才来到相府内堂。一路之上，蒙毅见相府之中上至文信侯吕不韦的家眷亲属下至仆人走卒，包括三千门客，无不往来穿梭，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仿佛将欲举府迁移一般。
　　蒙毅蓦地想起秦王嬴政冠礼那天的令书，长信侯嫪毐谋逆作乱未遂，事连文信侯吕不韦，因此秦王罢了文信侯吕不韦的相邦之位，原拟依律论以连坐谋反之罪，具施五刑，腰斩咸阳市，因文信侯吕不韦迎奉先王归国即位，十数余载助秦功大，而且公卿大臣之中吕不韦一党极多连同文信门下众多能言善辩的巧士宾客的游说，秦王方才不忍致法，下令罢黜文信侯吕不韦的相邦之位，迁谪其归封国采邑洛阳养老。
　　

第二十二回吕氏春秋（1）
蒙武蒙毅父子俩人来到内堂之外，蒙毅瞥见内堂堂台门前放着一尊三足两耳的螭纹大鼎，鼎下燃着烈火，火焰熊熊向上。人尚未靠近之时，便已感觉热意燎人，脸上手足无不热烘烘的一般如烤如炙。鼎中浑水也已沸腾生烟，白珠乱跳。
　　蒙毅立于堂下，蒙武进堂告禀文信侯吕不韦，随即转身出来招呼蒙毅进堂拜谒吕不韦。蒙毅点头，举步便要进堂，门前奴仆止住他，连连示意，蒙毅心领神会，随手摘下腰间长剑递给一名奴仆。那名奴仆躬身变腰，双手接过长剑之后，恭恭敬敬方才放他进堂。
　　蒙毅迈进堂内，只听堂上议论纷纷，人声犹如鼎沸，堂上四下里兀自坐满了秦国上至三公，下及九卿，主官属吏大大小小的公卿大臣将近百余，无不交头接耳，杂然相议。
　　文信侯吕不韦束发免冠，发髻之中插着一枚兰花玉簪，白发斑驳，两鬓苍苍，长眉修须皆已灰白，显得甚是苍老，面带忧容，身上披着一领素帛白袍，袍上细细绣着九龙阳纹，山河没角，镶着玄边。内着兹衣，黑色领袖高高露在白袍之外，很是鲜明。吕不韦真如枯枝一般的左手高高擎着一支一尺修长的竹简，右手捏着一支又细又长，尾部弯如蛇状的秃笔，正自应着一盏昏黄如豆，仿佛瞬息即灭的灯光，眯着一双深陷双瞳的老眼，细细批视。漆纹木案之前，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地塞满了卷卷竹手，全都堆在一方四尺见方的漆纹木盒之中，落落大满，直有三尺之高。
　　蒙毅为之大为振惊，寻思道：“大王已罢了文信侯的相邦之位，怎么仍尚有这么多公文奏策需要文信侯审阅，治理一国当真不易啊！”心中默默思索，忽听一个甚是苍老却极浑厚的声音说道：“你便是将军蒙骜公之孙，将军蒙武次子蒙毅罢！嗯嗯”吕不韦问过不住点头，蒙毅极忙拜倒堂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回道：“正是晚辈！”
　　文信侯吕不韦此时方才稍稍侧目而视，他见蒙毅剑眉长面，英气勃勃，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还未说完，便已牵动内脏，剧烈咳嗽起来，轻轻将那支秃笔搁于案上砚台旁边，左手仍是拿着那支竹简抚心而道：“很好！很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蒙武听了，心下一阵得意，面上却极是平和，丝毫不露骄色。
　　蒙毅谦道“侯爷过誉了！蒙毅何德何能？”
　　吕不韦渐渐心平气和，缓缓叹道：“我们是都老了！昔日老夫与你们大父一辈蒙骜公，王龁公，冯劫公等同廷为臣，共事之时，你们为父那一辈也至多不过而今你们这般大小，九年勿勿而逝，白驹过隙，便连老父这些故人之孙亦都长得这般大了！蒙恬，蒙毅，王贲，冯去疾，冯勿择这些孩子都很好。”此时左丞相王绾，将军王翦，御史大夫冯劫，冯去疾，冯勿择，相邦长史李斯等一干大臣俱列座席，听了吕不韦之言，俱各追忆先祖雄风，不禁胸中亦有怅然若失，岁月如梭之感。蒙毅一时不知应该言何。
　　忽听文信侯吕不韦叹了一声道：“蒙毅，老夫听闻你是近来入秦的，是么？”蒙毅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吕不韦侧首顾谓蒙武问道：“蒙毅这孩子便是维秦七年蒙骜公出兵太行，征讨赵氏之时，从祖同军，不幸兵败罹难的那个孙儿么？”
　　蒙武极忙一揖答道：“没想到侯爷男事繁忙，日理万机还记着此事。正是此子，当时家父不幸惨败，殒身太行山下，长子恬为骑兵都尉桓齮所救，而此子却下落不明，不知存亡，是以三年以来，我等均以为此子命数不长，福寿浅薄，早已于那役之败，丧身于乱军之中，便连家中社里都没了此子的牌位，谁想此子得上天殊顾，大难不死，竟被江湖高人异士鬼谷先生所救，收养太行鬼谷之中，结庐而居，三年于斯，方今得蒙鬼谷先生亢可，才得出山入秦，与我等父母兄弟相见，一享骨肉之情，天伦之乐。”
　　吕不韦听罢，点头说道：“有些老夫已听郎中令司空马谈起，想来这也算是上天眷顾了……”言罢，吕不韦面上微露凄然这色，忆起维秦七年那场战事，心有余惜，扪心自责道：“此已属老夫之过了！老夫当时若能及时烛察长安君成峤有造反谋逆之心，断然不会令蒙骜公率兵为先锋征伐赵氏，结果致令我大秦搴旗斩将的八万将士轻生赴死，便连忠贞体国，智勇无双的干城之将蒙骜公也战死沙场，蒙氏子孙零散，或存或亡，前途未卜，吉凶难测。如今蒙毅归秦，拜谒老夫，老夫惭甚愧甚，何敢当之，九泉之下，恐怕亦无颜面再见蒙骜公了！”说着，落下几滴老泪，吕不韦已是双目湿红。
　　

第二十二回吕氏春秋（2）
蒙毅，蒙武在旁听吕不韦由衷诉说，发乎至诚，达乎至情，无不感动万分。蒙武劝道：“侯爷不必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圣人谨备之而已！况且人非圣贤，熟能无过，过又不在侯爷身上，侯爷已属仁至义尽了！”
　　吕不韦止泪，勉强点了点头，面容之上仍是不减悲戚之色。
　　惟独少庶子甘罗于旁神色自若，心中了然，明若清泉。维秦七年那次伐赵之役实是当时相邦吕不韦一手操纵，策划所成，朝野之人无有知晓，那自然得益于相邦吕不韦的阴谋才智，将此事做得丝毫不露声色，掩人耳目。朝野之人皆为迷惑，至今尚以为蒋军蒙骜兵败太行，一因长安君成峤与徒兵都尉樊於期密谋反事，中途止于屯留，不在前进，致使蒙骜军没有后援，孤军深入；二因将军蒙骜失谋误断，不沿漳水进兵，反由太行山道欲奇袭赵国，结果反遭埋伏，全军覆灭。似乎跟文信侯吕不韦一丝一毫干系都是没有。
　　其实大是不然，吕不韦虽然未向旁人讲诉此事真相，而且他也决不能讲，可是甘罗乃秦国第一聪明之人，少年神童，十岁便入相府做了文信侯吕不韦的少庶子，日昔侍奉在侧，颇得吕氏三昧，对吕不韦生性喜好，生活习惯，作风举止可谓了如指掌，平日里面只须稍加留心，察颜观色，便可测知吕不韦之心事，窥晓吕不韦之隐情。
　　维秦七年伐赴之役的前些日子，相邦吕不韦对长安君成峤，将军长史樊於期，刚成君察泽等人十分敏感，整日茶饭不思，忧心忡忡，深夜对月长思，必是对此三人将有所作为。果不其然，正如少庶子甘罗所料，几日之后，文信侯吕不韦果然下令长安君成峤，将军长史樊於期率兵八万，###赵氏，而且秘密派遣三千门客之中江湖之上誉能鸡鸣狗盗之人密切观注监视刚成君蔡泽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俨然别有所图。
　　大军临行之际，吕不韦亲至咸阳灞上送别，执着将军蒙骜之手极有深意，说道：“老将军此次伐赵，万事须皆小心三思后行！”蒙骜不解问道“往日相邦从未叮嘱过末将这番言语，今日出征###赵氏，势在必得，不踏平赵都邯郸誓不回师！相邦却叮嘱这番话语，可有说乎？”
　　当时吕不韦只是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老将军年过半百，体衰力竭，老夫非敢不望老将军早灭赵氏，踏平邯郸，奏凯而还。实是怕老将军此去，赵军上将军年青力盛，而将军已是垂垂老矣，万一兵行不利，非但老将军一世英名难保，这倒事属微末，老将军不慎，一旦有个什么闪失，不韦将复何以面对秦朝野之士，向关中黔首黎民如何交待？”
　　蒙骜心中却道：“云中夫子育我以四教：文，行，忠，信。我既许身于国，今番出兵不利，大不了马革裹尸，有死而已。自当全力进取，岂能大兵止乎漳水，便志得意满，再不前进？”蒙骜心里虽如此想，口上却道：“多谢相邦一番好意，蒙骜自必审时度势，明辨之，笃识之，审慎之，慎行之，定不负大王与相邦以及关中父老子弟所托！”
　　吕不韦放双手于袖中，微笑点首。其实他说这番言语的目的所在，决非是为蒙骜一片好意，实是本拟蒙骜率兵仅至漳水之时，长安君成峤一旦造反，便可下令王翦自关中，蒙骜自漳水同时起兵合力剿平长安君所部叛军，是以吕不韦的目的不在伐赵而在安内。
　　吕不韦必是棋高一着，这着除少庶子甘罗之外，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吕不韦问道：“蒙毅，救你性命的鬼谷先生可是孙庞苏张四人的受业之师？”蒙毅应道：“正是先生！孙膑是鬼谷先生的大弟子，庞涓，苏秦，张仪分别为二、三、四弟子！”吕不韦长声叹息，举首叹道：“鬼谷先生真乃神龙也！神龙见首不见尾，鬼谷先生竟能教出如此高徒，其人其学想必亦是莫测高深了！”
　　蒙毅道：“鬼谷先生于兵家，纵横，道家，阴阳，奇门遁甲，医卜星相，技击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通，不所无精。是一位世外高人。晚辈得以不死，实出鬼谷先生所救，晚辈才得三生有幸，残活苟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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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吕氏春秋（3）
吕不韦喜忧参半道：“蒙毅你为鬼谷先生所救，居于鬼谷三年有余，朝夕侍奉于鬼谷先生之侧。难道没向鬼谷先生讨教一番，学些神通技艺而返？”
　　蒙骜寻思：鬼谷先生生性邪僻，一再叮嘱于我，切不可向世人言及我与先生之间的关系，鬼谷先生即有是命，今日侯爷下问，我也不得不顺从鬼谷先生之意了，当下朗声说道：“侯爷，晚辈于家时，初学狱典文学，后从大父蒙骜公学习技击武艺，遥宗剑圣云中夫子为太师父，武学之上属系儒家一派，而鬼谷先生江湖人称指神，武学属系道家一流，两家义法不一，所以晚辈也无机缘得窥鬼谷先生的武学，不过仅得鬼谷先生略加指点指点而已。”
　　吕不韦听罢，连叹：“可惜！可惜！”随即语重心长说道：“蒙毅，你要知道诸子百家，方今并起天下，各授其学，各贾其说，虽然名实相异相别，然其大指归意皆归于一，博学之士不必拘泥于一家一派一学，无不尽览，方称饱学；高学之士亦是杂览百家之说，博涉经史之学，各取所用，各揆所需，方谓高明；要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虽是学武习武之人，这种狭仄门户之见，也是要不得的啊！老夫身未入秦之时，游历天下，行遍七国，也曾听说过江湖之上有五绝：叫做什么指神，剑圣，掌雄，毒霸，拳巨子，神圣雄霸各扬其名，便就指神剑圣两位武学高人来说，想必亦非仅通一家之学而致。”
　　吕不韦谆谆教诲，蒙毅于旁心悦诚服，连连点头称是，心想文信侯胸襟博大，陶冶百家，不避旁门左道，细枝末流，如此胸襟，如此见识方才能将千里秦国治理得斤斤有条，国富兵强，傲视天下。
　　吕不韦道：“虽然如此，可是指神，剑圣，掌雄，毒霸，拳巨子五位武学高人能够得蒙五人之中一位于武学技击之道上略加指点一二，也足以成为武林江湖上的一流角色，傲视群雄了！‘百变神拳’华老拳师被你三拳打成重伤，不正说明于此么？”
　　吕不韦此语一出，当真语惊四坐，“百变神拳”华无伤华老拳师之名秦廷朝臣，百官公卿亦有风闻，听得此人传闻之中如此神勇，竟被蒙毅三拳两脚打成重伤，这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难道指神，剑圣，掌雄，毒霸，拳巨子果如文信侯口中所言如此厉害，让人谈之色变，闻名丧胆，骇人听闻么？
　　蒙毅以为自己适才因为误会，一时激愤，下手太重，至于误伤文信侯吕不韦门客‘百变神拳’华无伤华老拳师。此时吕不韦恐怕要以此事责问自己，当即一揖至地，歉声说道：“晚辈一时误伤华老拳师，实实出于误会！别无它意，还望文信侯爷见谅！”
　　吕不韦抚髯长笑说道：“蒙毅，不必误会，这事老夫府上相室已经详细为老夫说知。你又有何过可言？夫孝，人之本也，世之大节，你有如此之行，也可谓一孝子矣。老夫当然不会责难于你！”
　　蒙毅听罢，心中好生佩服文信侯吕不韦的容人大度，不觉更是惭愧自责。又听吕不韦叹了一声说道“蒙毅，你既然有如此本事，实属难能可贵。方今秦国欲图天下，正当用人之际，你可尽心勉力，追思先祖蒙骜公之遗志，为我大秦效力，建功立业，将来功成名就，少不得封侯荫子之荣！李斯，你可代老夫草就荐表一封，上书大王，备言蒙毅之能，举荐他为秦兵技击教首。”相邦长史少傅卿于席听罢，伏地称是。
　　此时李斯虽已在朝为官，可是他仕进之初，乃是先人文信侯吕不韦门下为舍人，号称相邦门生，是以吕不韦仍是时常叫他帮助自己草拟令书奏章。
　　蒙毅却道：“侯爷，封侯荫子蒙毅倒是并不如何在乎，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侯爷一番。”
　　吕不韦左手放下支竹简，冲着旁立奴仆挥了挥手，示意为蒙毅设席摆座。
　　蒙毅，蒙武由是入席坐定，吕不韦顾盼蒙毅问道：“蒙毅，你有何疑问，要请教于老夫？”蒙毅长身起坐，转首面冲吕不韦伏地拜了三拜，才道：“侯爷，请恕蒙毅失礼得罪之处。”吕不韦笑了一笑，整衣坐直身子，细细聆听，蒙毅道：“大父蒙骜公幼时教晚辈习诵《孟子》之时，书上有一句话，晚辈记忆在心，经久不忘，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知侯爷以为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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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吕氏春秋（4）
吕不韦正色道：“孟夫子所言甚是。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故圣贤治国，平治天下，莫不忧民所忧，乐民所乐，忧乐与共。”蒙毅顿了一顿，转而说道：“晚辈与一位朋友甫出鬼谷时，行经邑县，那里正是目下秦与关东六国诸侯兵争产锋之地。一路行来，晚辈只见兵荒马乱，邑县荒废，县令邑长尽皆不知所在，在者亦不定属，今日属韩，明日属魏，异日属赵，异日又为秦国之地，莫有所主。城池荒废，郊野草长，盗贼乘机四起，或虏民财，或伤民命，横行无阻，民畏之加豺狼虎豹，哀号无助。白骨露野，千里不闻鸡鸣之声。更有甚者，兵燹至处，多因权宜，大多纵兵劫掠屠其城池，杀其豪杰，烧其积畜，掠其乡里，奸淫虏掠，不异盗贼禽兽之行。如此兵盗不分，兵贼一般，天下黔首则何能得以安定？”
　　吕不韦默然而听，神色愈来凝重，候蒙毅言毕，仍是面带忧容，久久不语。而秦国公卿大官皆为急功好利的功名之徒，治秦尚不能顾保秦人，对外征伐作战，更是求胜不择手段，哪里顾得那些平头黔首，黎民苍生的死活，战胜有功，则有进爵加官之阶；战败覆军，则有失势杀身之祸，是以治国征战，无所不用其极，此刻听了蒙毅之言，私下里都是交头接耳，议语纷纷，有非议者，有首肯者，有固执己见之徒，亦有良心发现之辈，众议纷纭，莫哀一是。
　　吕不韦默然坐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