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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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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满江把茂源斋抢了科考用纸的事说了,张山林皱了皱眉头:“嗨,我还以为天塌了呢,没事儿,满江,承办官卷这事听着没什么,可那是什么人都能接的吗?要是那样儿怎么这两百年都只给咱松竹斋呢?要是真不让咱办了,除非是他不考了,你说是不是?不定是哪来儿的风言风语呢,你还就真让人给吓着了?”
“哎哟掌柜的,这么大的事儿,要不是确凿可靠,我能这么急着跑来找您吗?这回是真的麻烦啦!往年翰林院早就来人了,可今年都到现在了还什么信儿都没有呢!”
张山林继续逗着鸟儿:“哎,满江,我说是你心急吧?这没来人——咱就等着呗。反正早晚得来,再说了,他们不着急咱急什么呀?就算日后皇上要怪,那也得先怪他们翰林院,也到不了咱松竹斋这儿……”
“唉呀,掌柜的,要就是翰林院还没来人,那倒好了!往年他们晚来些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可这回,咱们这边儿没动静儿,有的人可有动静儿啦,这我还能不急吗?”
张山林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下逗鸟,看着林满江:“你这话怎么说?谁有动静儿啊?”
“我听说,茂源斋两个月前就派人去南边进货了,而且……去的是湖州潘老板那儿……”
张山林感到很诧异:“潘老板?他家的货不是只供松竹斋吗?茂源斋是不是糊涂了?”
“咱们太大意了吧?以为跟潘家好几辈子的交情,出不了问题,这事儿非同小可,官卷是咱们家的大头儿,说它是松竹斋的命根子也不为过,这些年兵荒马乱的,生意大不如前,要是再把这看家的买卖给丢了……那松竹斋还能不能保住可都不好说了!”林满江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那现在有什么辙呀?”张山林眼巴巴地看着林满江。在生意上,张山林历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关键时刻还得靠林满江。
林满江叹着气说:“事到如今,咱得先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估计一半天就能有信儿了,然后咱再商量。”
“那就这么着吧,潘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山林思忖着“你跟他们说,再等几天,松竹斋是他家的老主顾了,就算真要欠账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尽力吧,再多说说好话。唉,打老爷子一走,这倒霉事儿就没断过,就跟说好了似的,全赶一块儿了!”林满江感叹着,走出了张山林的家。
给秋月赎身的高官,就是刚从湖南调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杨宪基。杨宪基是个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两人诗词唱和、美酒笙歌,不觉相见恨晚。同僚们以为杨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知他是真动了感情,回到长沙后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给秋月赎了身,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带在了身边。不过,杨宪基心里也有苦衷。
离琉璃厂不远有个明远楼茶馆,茶馆二楼的雅间里,此时杨宪基正握着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她。要说的话难于启齿,良久,杨宪基才开了口:“秋月,你听我说,我……对不住你,你随我千里远到京城,我却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断了杨宪基的话:“大人,别这么说,您为秋月赎了身,我能与大人同居京城,已经心满意足了,秋月别无奢望,不在意将来,也不在意什么名分,只要大人不嫌弃,秋月一生就在小院里随时等候大人。”说到这儿,秋月的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了。
杨宪基叹了口气:“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月十分的善解人意,适时改变了话题:“大人,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吧?”
说到衙门里的事,杨宪基的脸上有了点笑容:“还好,我刚到,这几天光顾着应酬了,还见了几个过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父亲的案子,等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打算调来你父亲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说秋月,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宪基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表看了看:“糟糕,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个饭局,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杨宪基的轿夫见杨大人和秋月从茶馆里出来,立刻起轿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对杨宪基说:“大人,这儿离琉璃厂不远,我想去逛逛,您赴约吧。”
秋月在琉璃厂边走边辨认着沿街商家的字号,左爷带着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这儿路过,左爷远远地瞧见秋月就开始挪不动步了。
这位左爷大号叫左金彪,是琉璃厂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满脸横肉,个头中等偏高,肤色黝黑。左爷色迷迷地盯着秋月看,还贪婪地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嘿!这小娘们可真水灵,跟他妈画儿里的仙女儿似的,左爷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们儿?”
左爷身旁的李三黑,绰号黑三儿,三十来岁,他的背有点儿驼,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低声问道:“左爷,我看出来了,您老人家瞧上这小娘们儿了,是不是?”
“瞧你说的,漂亮娘们儿谁不喜欢?”左爷毫不掩饰。
柴河笑道:“那您还等什么?喜欢就说一声,兄弟我把这小娘们儿叫过来就是了。”柴河有个二十来岁,绰号叫柴禾,还甭说,这绰号起得挺妙,柴河长得就象根细长的麻秆柴禾。
秋月被驾上马车,她拼命地挣扎,高喊“救命!”左爷在一旁欣赏着,微闭着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声喊,左爷我喜欢听你叫唤,比百灵叫还好听啊!”左爷的心此时已然飞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声惊动了迎面过来的一顶绿呢官轿,官轿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轿,他拦在路中央厉声喝道:“好呀,你们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抢民女,活得不耐烦了吧?放开她!”
黑三儿和柴禾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秋月赶紧躲到了官员的身后。
左爷见势不妙,立即跳上马车,柴禾举鞭猛抽马屁股,马车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员转过身来问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就这样,秋月被这位解救危难的官员送回了住处。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这位官员就是刑部主事、后来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
那是个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的日子,阳光灿烂,伊万穿着一件中式长袍,戴着顶瓜皮小帽在琉璃厂闲逛。他喜爱这里的氛围,喜爱这里的店铺,甚至觉得琉璃厂简直就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个缩影。此时他来到了松竹斋的大门外,他抬头仔细琢磨着门檐上高悬着的长方形黑底金字匾额,嘴里振振有词儿地念着:“松、竹、斋!”
松竹斋里,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上的宣纸,他看见伊万,赶紧迎出来:“哟,伊万先生,今儿您怎么这么闲在呀?”
“今儿我休息,瞧天儿不错,出来转悠转悠。”
“嘿!您的北京话越说越地道了,要是不看模样只听声音,还真不知道您是外国人,您里边请。”林满江让进了伊万。
伊万和林满江在里面聊着,张幼林衣冠不整、打着呵欠来到了大门口。站在门口迎客的学徒得子上下打量着他:“幼林少爷,您这是刚起吧?”
“可不是吗,”张幼林伸了个懒腰:“昨儿晚上赵家为老爷子做寿,办了个堂会,把京城最有名儿的戏班子都请来了,我叔儿带我和继林去听戏,我叔儿叫好儿叫的嗓子都哑了,瞧见没有?今儿都起不来炕啦。”
林满江站起来,迎上去:“侄儿少爷,来啦,这是伊万先生,老熟人了,俄国银行管事儿的。”
张幼林认出了伊万:“唉哟,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随便瞧瞧,闹了半天松竹斋是你家开的?”伊万也认出了张幼林。
“没错,是我家开的,你瞪这么大眼睛干吗?松竹斋又不是昨天才开张的,已经开了二百多年了。”
伊万被惊得蹦了起来:“什么,二百多年?”
“那是,康熙十一年开张,你算算,是不是有二百多年了?”张幼林心想,这洋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二百多年就吓着啦?
伊万算了算,嘴里嘟囔着:“上帝啊,那会儿彼得大帝还没出生呢!”
林满江把元书纸递给张幼林:“侄儿少爷,您拿好了。”张幼林接过纸,转身刚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伊万先生,我秋月姐……她还好吗?”
“秋月?对不起,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张幼林有些失望:“她去哪儿了?”
伊万耸了耸肩:“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银行家,不是侦探。”
“银行家是干什么的?”张幼林进一步追问,林满江告诉他,是借给人钱的,银行就是借给人钱的买卖,比方说你想开个铺子没本钱,银行可以先借给你,等你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张幼林乐了:“那太好了,伊万先生,您先借我二十两银子吧,我刚看上一对儿红子1,一时银子不凑手……”伊万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银行贷款是有严格手续的,主要是用于大型投资,如果您只需要二十两银子,那么只能考虑向私人借,比如,向您母亲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满江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银行不就是借人银子的吗?
林满江处理完铺子里的事情,就匆匆来到了张家,他也有事得和东家商量——他想向银行借笔银子,先把松竹斋的日常开销支应下来的打算。明摆着,要是再没有银子周转,恐怕松竹斋下个月就得歇业了。
林满江说出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和洋人伊万,他告诉张李氏,华俄道胜银行在大清国做的都是大买卖,什么向铁路、矿山投资,收存关税、盐税……跟这些个相比,松竹斋要借的这点银子就是这个——林满江伸出了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张李氏思忖着:“借了银子,要是到时候松竹斋还没有转机,这连本带利的数儿可就大了,让我好好想想。”
过了半晌,张李氏抬起头来:“就这么办吧!你这就去告诉山林,就说向银行借银子的事儿,我同意。还有,满江,我们也商议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松竹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乐得把这摊子事儿推出来,以后,松竹斋就全靠你支应了。”张李氏期待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也显得很激动:“夫人,谢谢您瞧得起我,我林满江为了松竹斋,豁出去了!”
借银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下来,林满江很快和伊万达成了协议: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银一万两,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连本带利一笔还清,抵押物就是松竹斋这个铺子。如果到期无力偿还,松竹斋将收归银行所有。伊万对这笔贷款还是有把握的,以他对松竹斋财产的估价,就算松竹斋到期无力偿还,这家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店,连同它的货物拍卖个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张山林没觉着松竹斋哪儿对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银子紧,拖欠了几次货款吗?这是做买卖常有的事儿啊,难道这百十年来,潘家就没欠过张家的银子?张山林正想着,张李氏打断了他的思路:“松竹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庄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责任在咱自己。”
张山林火了:“嫂子,您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松竹斋戳在那儿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这么做下来的吗?张家还是张家,松竹斋还是松竹斋,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潘家。”
“不对,”张李氏也强硬起来:“张家也不是过去的张家了,这些年,你在鸟儿、虫儿身上花的工夫比在买卖上多得多,嫂子没说错吧?”
张山林气急败坏地起来:“嫂子,这样吧,您不是已经让林满江当掌柜了吗?我不过是个挂名儿掌柜的,得了,我彻底退出,连名儿都甭挂,反正别少了我那份分红就行。”张山林说完了这番话就径自向外走去,张李氏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追问:“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心里话吗?”
张山林站住,回过身来看着嫂子:“没错儿,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李氏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从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到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张继林和张幼林相继完成了私塾的学业,赋闲在家。张继林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书练字,张幼林则给自己放了长假。
这天上午,张幼林拎着鸟儿笼子漫步在街头,他东瞧瞧,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逛到南横街,被无赖王小二和铜六儿盯上了。这两位都是直隶人,和张幼林的年纪不相上下,在京城没有正当的职业,靠坑蒙拐骗混饭吃。铜六儿先是瞧上笼子里那对儿红子了,琢磨着没十两银子拿不下来,再看张幼林的打扮、做派,准是个有钱的少爷。王小二一马当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就迎着张幼林走过去了。
王小二走到张幼林的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手里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嘿!这么宽的大街,怎么净往人身上撞?”
张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么反咬一口呀?”
“我还说是你撞得我呢,得嘞,我这瓷瓶怎么办吧?”
“怎么办?活该!”张幼林心想,想讹大爷我?门儿也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铜六儿混迹在其中。王小二给看热闹的人作着揖:“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来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么?今儿个我妈病了,没钱抓药,我一咬牙把祖传的宝物拿出来,想送到当铺当点儿银子,谁承想让这位爷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这可是北宋钧窑的‘海棠红’,就这一瓶子没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这位爷,您看着办吧。”
“我看你长得就跟海棠红似的,见过那玩艺儿么?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钧窑的窑口朝哪边儿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跑这儿蒙事儿来了?”张幼林要走,铜六儿凑上前挡住了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你把人家宝贝摔了还出口伤人,连我这路过的都看不过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走!咱去衙门那儿讲理去!”铜六儿跟着煽风点火:“对,告他个兔崽子!”
张幼林大怒,伸手给了铜六儿一个耳光:“你敢骂人?”
铜六儿向张幼林扑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铜六儿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路边的台阶石上,脑袋磕出了鲜血,不动了。
王小二大喊:“不好啦,杀人啦,快来人呀……”
张幼林惊慌起来,不住地辩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没站稳,大伙儿要给我做证啊……”
铜六儿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起哄架秧子的好事者吐沫乱飞,在指手画脚地解说,张幼林的鸟笼子也摔坏了,笼子门儿大开着,鸟儿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两个捕快很快赶到现场,他们拨开人群,掣着张幼林从人群里往外走,张幼林挣扎着嚷道:“嗨,你们凭什么抓我?又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磕的……”
“是不是你打的你说了不算,到刑部衙门自然会弄清楚,你老老实实跟我走。”年纪大些的捕快半安慰着。众目睽睽之下,张幼林被捕快们带走了。
庄虎臣的家离琉璃厂不算远,走路大约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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